冬梅开车在信融大厦附近兜了好几圈才找到停车地方,但她不急,这些天心情好得像地下室开了天窗,亮堂堂的。一星期来冬梅把更衣室的衣服全部改朝换代了。整个更衣室的衣服都是按照沈一义的趣味挑选的。沈一义喜欢素色,特别是黑色,不喜欢冬梅穿裤子,喜欢她穿裙子。两者冬梅都不喜欢。冬梅喜欢亮丽色彩的衣服,喜欢穿裤子。但这些年来,冬梅已经习惯了穿沈一义喜欢的黑灰或蓝棕等素色裙装,连睡衣也是。沈一义最中意的衣服是他从法国给冬梅带回来的那件黑色绸套裙,所以葬礼那天冬梅就这么穿。到二月沈一义骨灰入土那天冬梅还这么穿。在山上墓地冬梅冻得手脚冰冷,但她觉得,这样穿是她对死者忠诚的最高表达。除了为丈夫穿他喜欢的衣服,冬梅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表达自己对丈夫的爱了。女人能阉割自己对衣服的趣味来迎合丈夫,这不是最高的爱是什么!所以冬梅特别听不得人说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比她大两轮的沈一义的。要为了钱,她能这么牺牲自己来成全丈夫吗?女人跟衣服的关系就像脚跟鞋子的关系。二月穿绸裙是什么滋味有谁知道?
但老公的眼睛跟他的生命一起结束,冬梅自由了。冬梅把珍藏在储藏间里的旧衣服拿出来,站在穿衣镜前试穿。真棒!身材依旧苗条,衣服还塞得进去,但就是色彩款式布料全都感觉不对了。也难怪,青春扔掉十几年,这些衣服的寿命也早该到了。
算了,全扔了吧,来一个新时代。冬梅叫阿姨把那些衣服全部重新装箱收进储藏间,开始疯狂购物,大洋百货东街口百货津泰路的高档店逛了个遍,上街第一天就买下七八套衣服。这种兴奋,跟少女第一次约会有得比。
天黑了冬梅才返回家,穿着新衣服出现在客厅门口。申一看到她就叫起来:“妈妈今天真漂亮。”阿惠也从饭厅赶出来,恭维冬梅说:“太太,你看起来起码年轻了五岁。”只有芯盯了冬梅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冬梅心里怏怏的,但吃完饭一转眼,她就把这事忘记了。这几天,她头脑里被两件重要事情塞得满满的,一是到那天她要穿哪件衣服去见钟律师,太花哨的不行,守丧期间过于张扬终归不好,但太素的她也不愿意。别让钟律师看低了,以为她还是个封建脑瓜。现代的女性就得有个现代的样子。二是见到钟律师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冬梅想来个文雅的。“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或是“你好,这些日子让你费心了……”等等。这些话都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冬梅每天都要在心里预习好几遍,但就是不知道哪一句在钟律师耳朵里会显得更加文雅。
最终冬梅穿了一件灰色长袖抽纱暗花连衣裙,长筒靴,手里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L V包,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信融大厦。
一下电梯就看到律师事务所的玻璃门,冬梅在门口停了停,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昨天到美容院刚做的头发,晚上睡前她还特地戴了睡帽,怕把头发的样子弄坏了。进了事务所,冬梅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靠右边的沙发上,两只手紧紧抓住一个布包,端正地放在膝盖上。冬梅进门时,那女人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她们的视线刚好碰到一起。林芬。她是林芬。一股寒气从脚吹到头上,冬梅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准备好的笑容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林芬低下头去,仿佛没看到冬梅脸上的表情。
“您来啦。”钟律师的声音迎上来。
辛辛苦苦预习的话全忘了,冬梅冒出的第一句话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太太,对不起,这是按照沈先生的意思安排的。”钟律师彬彬有礼地说。“您请坐。”钟律师把冬梅带到右边的沙发边说,“时间还没到,您再耐心等一会。”
冬梅突然想起要说句文雅的话,但想不起说什么,看钟律师转身要走,急了,说:“请留步。”这一句不是预备好的,但脱口而出了。
钟律师停了下来,看着冬梅问:“沈太太,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冬梅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咖啡杯,急中生智说:“我想要一杯咖啡。”
“没问题。沈太太。马上就给您准备。”钟律师说完,转身走了。
冬梅沮丧地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坐了下来。真晦气,一来就碰到这女人。
多年前冬梅见过林芬一次。沈芯过十岁生日,她跟沈一义的表姐到南门兜的西营里市场买鸡,刚走近鸡摊,迎面就碰到林芬。林芬手里提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只刚杀好的鸡。
“来买鸡呀。”表姐有点不自然地问。
“嗯。沈卓今天考完试了,熬点鸡汤让他补一补。”林芬平静地说。
冬梅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了。冬梅在沈一义旧相簿里见过林芬。全家福,林芬手上抱着沈卓,婆婆在中间,沈一义坐在婆婆边上。
蛮漂亮的,瓜子脸,长得有点像山口百惠。冬梅心里挺醋的。这女人不声不哈的,但什么都少不了她。冬梅虽然不清楚,但她认定沈一义一定给了林芬什么,而且给得不少,要不林芬怎么从来也不来找他呢。乖到精了,用这种不闹不吭的方式要。
懂咖啡吗?那乡巴佬。冬梅瞥了旁边一眼,果然,桌上的咖啡一点没动。看她手上那包,也不懂有多土……头发像什么?鸡窝……冬梅在心里痛快地把邻座骂了个够,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挺直腰,保持一种优雅姿势坐着。
壁钟敲了三点,钟律师又出现了,“对不起,还有一个人没来,打电话催了,马上就到。请两位女士再辛苦一会。”
还有一个人?冬梅一愣,一想,明白了,嗯,沈卓。这种时候那小子能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