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开放是在福州去绍兴的动车上听到沈一义噩耗的。
娄开放坐在座位上跟邻座的男子闲聊,手机响了,看是旧同事小周。娄开放先笑骂了一句:“笨蛋!我在动车上。”无答,手机空洞洞的。“呃,你怎么啦?”她突然觉得不对,接着就听到了那个消息。
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娄开放咬着嘴唇,脸朝窗外,一只肘撑在窗台上,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坐到绍兴,下了车,也不出站,买了一张回福州的车票,又坐回去。娄开放不知道回去干什么。葬礼已经结束,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但绍兴是去不成了。那么个陌生地方,哭都哭不出味道。
娄开放在沈一义公司上班时,公开对人说过,这世上她就崇拜两个人,一个鲁迅,一个沈一义。别人说崇拜是崇拜,可娄开放说的崇拜里包含爱。她也并不隐瞒这一点。“要不,我能辞职到这里来上班吗?”娄开放骄傲地说。
娄开放是在采访时认识沈一义的。她当时是闽都报社记者,负责经济版面。那次采访,本是另一记者的差事,但他因公外出,部主任临时决定派娄开放去顶差。“不难,只要千把字就行,个把钟头就完了。”部主任怕娄开放有负担,把话说得很轻松。
结果可好,谈话从下午三点一直谈到晚上九点。被采访人那天谈兴很高,由于年轻女记者的悟性,几次谈话快陷入僵局时总能轻松地扭转回来,沈一义甚至带娄开放去参观了工厂。厂区在郊外,到吃饭时间附近没有餐馆,他们只好将就在食堂吃了。
“不好意思。”被采访人再三道歉,“这么简陋的晚餐,委屈你了,下次一定补偿。”
娄开放无所谓饭食,就喜欢听沈一义说话。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创业过程,现有的苦恼,以及对将来的展望。娄开放看过沈一义的资料,但对那些数字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沈一义这个人。沈一义符合娄开放对成功企业家的三条界定标准:一,肚子不挺(娄开放最讨厌大腹便便的男人);二,不穿名牌;三,说话真实不夸张。最要紧的是,沈一义还很绅士。这从许多细节可以看出来,比如给娄开放开车门、让她先进电梯等等。娄开放见的企业家多了,但可以称为绅士的极少。
回去后,娄开放写了一篇很长的报道,远超过部主任规定的字数。部主任很满意,认为这是今年部里写得最扎实的一篇报道。
娄开放内心里把沈一义定位为福州绅士。这表现在:第一,他不仅穿西装也穿对襟连袖汗衫。第二,办公室里摆的全是福州工艺品,窗台上的软木画船、矮柜上的脱胎花瓶、墙上挂着的绢帘,等等。娄开放本来对福州工艺品不以为然,但奇怪,这些东西摆在沈一义办公室里就是感觉不一样。或许因为里面藏着他的眼光吧,娄开放想。
其中最出乎娄开放意料的是,绢帘上密密麻麻的《金刚经》小楷居然是沈一义亲笔。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些,都使娄开放对沈一义高看一眼。
本来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娄开放记住了沈一义答应补偿她晚餐的话,过几天打电话去讨饭吃。沈一义回答说他现在在上海,等回福州了再联系她。
娄开放以为沈一义在回避,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电话真来了。沈一义请娄开放到当时最好的餐馆吃饭,说他看过报纸了,很满意娄开放对他的阐释。他们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娄开放看得出沈一义对她印象也不错,而且跟色毫无关系。沈一义眼睛里没一丝邪意,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礼貌周到,比报社那些年轻人看上去有魅力多了。
娄开放查阅了可能找到的沈一义公司的所有资料。过了一个月,她打电话给沈一义,说有事想找他谈一谈。他答应了,让她到他的公司。
“我想辞职到你这里来上班。我想你会要我的。”一进沈一义的办公室,她坐下就说。
沈一义看了她一会,问:“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
娄开放从包里掏出一沓纸,放到沈一义面前说:“我可以帮助你克服一个小问题,这是你公司长期没有解决的。”娄开放充满热情说了足足十分钟。
“我考虑考虑,一个月后给你回话。”沈一义说。
其实在娄开放说第一句话时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一个月,是给娄开放的,她需要排除一时冲动。
一个月后沈一义给娄开放打电话,第一句就问:“上次你说过的话是不是现在还算数?”
娄开放说算。于是娄开放就到沈一义公司上班了。她从不掩饰对沈一义的崇拜。其实他们只在公司见面,再没有出去吃过饭。可话传到冬梅耳朵里时就有了暗示意义。冬梅越想越夸张,越想越失去安全感。冬梅从别人手里要到娄开放电话号码,打电话约娄开放出来见面,叫娄开放不要死皮赖脸缠住沈一义。
娄开放听了冬梅的话哈哈大笑,觉得这女人疯了。娄开放很严肃地对这个自以为受伤的女人说,她跟沈一义只是工作关系,她是崇拜他,但那是她的私事,跟冬梅跟沈一义都没有任何关系,但冬梅坚持说有关系,娄开放一定得离开沈一义,否则她要找上娄开放的家门去。“你找好了。”娄开放甩下这话站起来就走了。
这个女人实在太狂妄。冬梅气得浑身发抖。“你会遭报应的。”冬梅朝娄开放的背影大叫。
第二天一上班,娄开放就冲进沈一义办公室。沈一义不在。她打电话给沈一义。关机。女秘书告诉她沈一义到欧洲出差去了。
到底是沈一义妻子趁沈一义不在的时候找她发威,还是知道妻子找她发威沈一义找借口躲开呢?想了几天娄开放没有答案。
过了一个星期沈一义才回来。但那时娄开放已经没有找他发火的心情了。又过了两天,人事科长找娄开放,说董事会决定委派她担任厦门分公司副经理。
娄开放白了人事科长一眼,话也不说扭头就走,直接上沈一义办公室。娄开放直觉这件事跟冬梅找她的事有关系。
“你是想把我赶走吧?”娄开放问沈一义。
沈一义沉默。
“我不去厦门。你这样决定不是妥协吗?我们什么也没有,光明正大。凭什么我要走人,那不就等于承认有吗?”娄开放的声音越来越大。
“还是去吧。”沈一义静静地听娄开放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没有做任何解释。
“那我马上辞职。”娄开放丢下这一句话就出去了。
娄开放真的离开了沈一义的公司。她以为沈一义或谁会来挽留她,但没有,除了几个密友,什么人也没来。娄开放感到委屈无力绝望,原来沈一义竟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没有原则立场,根本不值得她崇拜。娄开放把自己关在家里。美国的父母打电话来让她去,她不去。后来娄开放就独自出门旅游了,浪迹大江南北,走了云南、新疆、敦煌、柬埔寨、老挝、越南、尼泊尔等地。途中遇到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听了她的故事,都表示对沈一义的理解。
“我就是想不通。”娄开放固执地说。
“没关系,有些事,你长大了就会理解的。其实他是为你好。”她们都说。
“还没长大吗?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娄开放说。
“还没有。你没有失败过。人要失败了才会长大。”她们说。
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像钉子一样钉进娄开放心里去了。
颠簸了将近两年,很奇妙,破碎的沈一义在娄开放心里慢慢地又聚拢了,恢复了光彩,她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他,又可以再见他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听到了沈一义的噩耗。
娄开放接到钟律师电话时非常吃惊:“你弄错了吧?我跟沈一义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我们知道,但沈先生交代得很清楚,这份遗嘱在宣读时必须请你到场。”钟律师说。
“他没有跟你解释原因吗?”娄开放问。
“当事人不需要解释原因。”
“那还有谁会去呢?”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娄女士,能请你来吗?”钟律师说得非常客气。
“我不去。”娄开放坚决地说。
“请你考虑一下死者的心情吧。”钟律师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最后说。
离某日还有五天。这五天里娄开放愁死了。去,不去,去,不去……她头脑里一直在打架。记者本能的好奇心强烈,但去干什么?死者心情?她不理解,不就是宣读遗嘱吗?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想再见那女人。什么东西?丢尽沈一义的脸,趴在男人身上的蝗虫。蝗虫!就他妈的一只蝗虫。
娄开放想起那只蝗虫。如果冬梅看到她,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精彩!痛快!娄开放不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