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心吕明白阿义短信里“会很棘手,很让你为难”那句话的含义了。何止为难棘手。四个女人同居,那不等于锅碗瓢盆的战场吗?龚心吕小时候就住大杂院。大杂院没别的,就声音多。别人家一天从天亮开始,大杂院天没亮一天就开始了。被公鸡叫的。那年头城市人除了忙革命,就是忙吃。没人养狗。狗一不下蛋二要吃屎。哪有那么多屎让它吃?鸡不同,母鸡能下蛋还能吃。人人争养母鸡。但,谁能保证一群小鸡全母,总有公的混进来,只好养。阉猪阉狗的有,阉鸡的没听说。公鸡不阉就要叫。龚心吕家的院子里就搭着四个鸡棚。这家公鸡不叫那家叫,总之一年四季总有公鸡在叫。声音又大,拖得长长的,里外三里都听得到。公鸡叫也就罢了。反正它叫什么谁也听不懂,醒了再睡就是。女人可比公鸡厉害多了。大家饭桌都摆在一个大厅里,这家女人骂孩子,那家女人骂老公,冷嘲热讽,明枪暗箭,隔三岔五的,什么花样都有。说的跟你是一种话,听得懂躲不过,唰唰就冲进耳朵来了。这些年好不容易逃脱大杂院,营造了一个窝,像伍尔芙说的,女人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叫她再回去听那些声音?她才不干。虽然一个人住,说毫不寂寞那是假话,但时间是消耗品,一天不就二十四小时吗?她消耗得起,寂寞得起。龚心吕有点生阿义的气了。
气归气,但一下子见到沈一义的三个女人,龚心吕的好奇心还是被吊起来了。她坐在里面办公室,像看戏似的把三个女人细细过了一遍。比如林芬,一看就是个贤妻良母,老实善良,看她穿的那双布鞋,二十年前的老样式了,走遍福州城也难找到第二个人穿……冬梅比阿义小二十几岁吧,漂亮是漂亮,但多少小家子气,跟林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娄开放更是从天上放下来一颗卫星,漂亮聪明,自信大胆,说她狂妄自大也不为过。
夜晚,龚心吕照例蜷在沙发里发呆。她越想越觉得有趣。这个阿义喜欢的女人怎么土豆黄鱼牛排都有呀。三个女人三种类型,差异太大了。阿义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意思?叫我跟她们一起住?把土豆黄鱼和牛排混合做一道菜吗?掺沙子?龚心吕越想越觉得奇怪,也心烦,想不想了,却办不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底里,还是喜欢的。钟律师说得很明白,沈先生特地交代,非请到龚心吕女士不可。很明显,阿义需要她。四个女人中,恐怕阿义最信得过的,就是她。这一想,心变甜了,气消了大半。
两天没动静,龚心吕照常上瑜伽课喝“掺和面”,只是心里含了沙子似的,砾砾的。第三天龚心吕接到钟律师寄来的一包快递,里面是两把钥匙和一封信。信上写着:“尊敬的龚心吕先生:您好!这两把钥匙,一把是光禄坊三号宅院大门的钥匙,一把是进门后厅靠左边您厢房的钥匙。光禄坊的门牌号变动过几次。三号就是原来的七十一号,您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沈一义先生是按照他的记忆复原起来的。不管住不住,您可以抽空去看一看。祝安好。钟正明敬上”
她当然不会去看房子。龚心吕把信和钥匙丢在小茶几上,不去理会它。但其实,要是她真不想看,很简单,钥匙寄还钟正明,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但,钟律师信上那句话,像一根鱼钩,钩到她心灵最深处,拉出种种淡忘了的甜酸苦辣,搅和她,心神不宁。旧家的影子像旗子一样老在眼前晃动。龚心吕越来越心动。阿义居然把她住过的房子买下来了。这岂不是一种缘分?说明她跟房子的缘分没断。女人总愿意把事情往情上面拉。龚心吕也一样。她把这解释为沈一义的用心良苦,及对她的一片深情。于是很感动,就觉得愧了。不住至少也该去看看。要不怎么对得起买房的人?夜晚,坐在沙发上享受的时间变得很局促,那两把钥匙勾魂似的看着龚心吕,躲了几天终于躲不过去。人总有办法说服自己的,就去看吧。光看,反正谁也没法强迫她住。
光禄坊面目全非了,旧房子几乎被拆掉,街道翻修了,人行道边的树长大了,枝叶几乎覆盖住整个路面,路两侧全是新建的楼房。楼房底层是连排的商店,汽车声、人声、熙熙攘攘地跟阳光混在一起,沸腾着。二十多年没来过,光禄坊景致像万花筒转了一个角度似的全变了。龚心吕随着人行道慢慢走,一座座房子仔细看过去,终于,看见了那棵凹在两堵高墙之间的大樟树了,居然枝叶茂盛,还活着。樟树底下有个小石墩,也还在,光溜溜的,小时候龚心吕上下学经过的时候经常用手去摸它,再过去就是记忆中的那扇大门。两扇门嵌在一面灰色的砖墙里,跟三坊七巷一带大户雕木的六扇大门比起来规模气派都要小得多,朴素得像一棵长在丛林中的小树。
房子是曾祖退位回乡时盖的,奶奶说曾祖留下条古训:门不宜大不宜显,宜厚宜重,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龚心吕停在路边,久久地看着大门,脚像铅一样重,迈不出去。自从被迫离开这座房子,她几乎一次也没有回想过它。不是她有意不想,是头脑选择不想,仿佛房子连同那些不堪的记忆被埋葬在她身体的坟墓里了。
其实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座看不见的坟墓,埋葬着被我们卸掉的记忆。但这一刻,墓门被打开,许多似乎早就忘却了的记忆纷至沓来,诸如花厅里的那座假山的太湖石,是从无锡那边运回来的。曾祖有个朋友是某大员的亲戚,知道曾祖还乡盖房专程从无锡运回来送他的;院子里摆的那两个大鱼缸,是曾祖从文儒坊某某家人那里买来的;大门的木料是山区从闽江放木排下来的大料,泡在水里两年,又在人家里放了十年,原来是安民巷某某家人准备拿来做棺材板的,大家都说用来做门料可惜了,但曾祖说门料必须用最好的,房料其次,棺材料最次即可……
奶奶最爱说的就是房子,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初期为止,龚家每年预算里总要留出一份钱来维修房子。奶奶给龚心吕看过一本修房明细账,里面详详细细记载着每一次修房的具体细目,比如,哪一年屋檐上的滴水坏了,工匠是谁,花了多少钱修。哪一年厨房的烟囱堵了,哪一年该粉刷墙壁了,哪一年某某房间的地板发出响声了……诸如此类,所有这些事在奶奶头脑里像地图一样,可以索引可以修正。
但这一切在一九五六年戛然而止。
龚心吕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她可以移动脚步了。
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发出“嘎——”长长的一声,关上了。瞬间,所有声音都被挡在了墙外,一个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的空间展示在龚心吕面前。
房子似曾相识,天井厅堂房间,一切样子都在,但是崭崭新新,干干净净。她贪婪地看着,渐渐产生了一种异样感觉,整个院落都在对她诉说却又不发出声音,但龚心吕听得见。这是最让她心动的。不是记忆中的屋子。记忆中的房子很破烂。一进门两边低矮搭盖的厨房,天井里站着晾衣服的竹竿的架子……这是记忆中奶奶讲过的房子。他们家原来的房子,应该就像这样!干净清爽,安安静静,除非大事,平日里大门都是关着。人进出只走小门。大杂院是后来的事。一九五六年房子被改造后,突然搬进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家。这些人要走大门。于是大门敞开了,带来许多声音,终日吵吵闹闹。
又变回来了!龚心吕心堵得满满的,这不就是她小时候向往的家吗?阿义阿义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在诱惑我吗?龚心吕心里念叨着,正准备往后厅走,突然从里面传来一点响声。奇怪?这里有人吗?龚心吕顺着声音拐进花厅,走近园门,突然,一个男孩从里面冲出来,眼看就要撞到龚心吕身上了。龚心吕伸出双手一接,抓住男孩的两只胳膊,把他身体往上一提,转了半个圈,咚地放在地上。男孩瞪了龚心吕一眼,突然一拳朝她打去。龚心吕伸出一掌,啪地接住男孩的拳,一拉一扭,男孩倒在了地上。
园门里面传出女人的叫声:“阿申,阿申。你在哪里?”
男孩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没事似的躲在龚心吕身后。龚心吕回头一看,一惊,这不是沈一义的妻子冬梅吗?
冬梅也看到龚心吕了。她放慢了脚步,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地对龚心吕点了点头。
“你好。”龚心吕尽量自然地微微一笑,打了一声招呼,但立刻感觉出自己声音的僵硬,“你好。”冬梅不由地也跟着笑了一笑,但声音还是有点迟疑。
空气重了起来,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话往哪里接。
“这是你的孩子?”还是龚心吕先说话了。
冬梅点点头,好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对沈申说:“阿申,快叫阿姨。”
沈申看着龚心吕说:“我不叫。她不是阿姨。”
冬梅越发尴尬,脸都红了,“这孩子,真没有礼貌,快叫。”
沈申说:“她就不是阿姨。她是奥特曼。”说完,抬腿就往外跑。冬梅不知道要说什么,停了一下,赶紧追了出去。一会,听见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
一切又恢复安静。
听到冬梅关门的声音后,龚心吕摇了摇头,才离开花厅。还是不习惯跟冬梅说话,那么,她怎么能想象跟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呢?
龚心吕扭开左厢房的锁,一推,门吱地开了,第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她全家人的照片。奶奶戴着顶帽子,坐在中间,她在左边,弟弟在右边,爸爸和妈妈站在后排。阿义哪里找来的这张照片?不可能!龚心吕相簿里没有这张照片。她那时六七岁吧?扎着两条辫子,样子又土又蠢,还紧张,脸绷着。其他人都在笑,很幸福的样子。龚心吕想起来了,照相馆戴眼镜的师傅咧着嘴做出笑的样子,一边喊“笑,笑”,手上抓着快门,准备等他们一笑就按下去。没什么值得笑的事,但大家似乎都知道照相时非笑不可,不幸福不行,照片上连爸爸都在笑。龚心吕记忆中的爸爸几乎不笑。爸爸是“反革命”,一九四九年后就不会笑了。照片上的爸爸比记忆中的爸爸贴人。龚心吕愿意看照片上的爸爸。谁知道,也许爸爸在那一瞬间,是有意留下这幸福的样子让她几十年以后看呢。龚心吕心酸酸的,有些东西爬上来,眼眶湿了。
靠右边墙摆着一张大木床,几乎同当年她跟奶奶睡的床一模一样,但龚心吕知道不是。原来的床架上方有一层抽屉。左边墙正中间的柜子也像,楠木的,同样也摆着一个花瓶,空的,不插花。奶奶柜子上的花瓶永远不插花。她小时候以为花瓶就是用来摆样子,不是插花的。奶奶小时候生活里经常有花,但爸爸成了“反革命”以后家里花就消失了,一直到她死都没有。龚心吕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要是她住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买许多束花,天天不断,插在这花瓶里上给奶奶,补偿奶奶。龚心吕坐在床沿上,很伤感,泪水涌了上来。所有家具都沉默着,在倾听她似的。她想走出去,但脚软软的,站不起来,心里开始想留下来。照片上的人在呼唤她留下来,在这里,跟他们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这些年她一直寻求的东西。它们就隐藏在这张照片后面,就在这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
也不懂过了多久,到院子里渐渐昏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龚心吕才走出大院,回到大街上。喧闹声扑面而来,刚才坐在三号院房间里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做梦一样。但她知道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过日子了,就是晚上坐在心爱的沙发上,她也会牵挂照片上面的人们的。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看她,似乎在等她回去。她想过把照片带回家,但不行,照片上的人不会愿意。他们的家在三号院。他们宁愿静静坐在黑暗中等她来。她听到了他们呼唤她的声音。她爱他们。龚心吕脚在往家走,心却留在三号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