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没想到在光禄坊三号院看房子的时候会碰到龚心吕。她有点不好意思,那天在钟律师事务所信誓旦旦地说不去住,怎么倒跑去看房子了?可话说回头,沈一义的房子,她不住,难道还让那小妖精独占?照理,冬梅一听娄开放说要住就该疯狂抵制,但那天她被沈一义的短信吓蒙了,对周围的一切反应都不正常。后来一想,不对呀,老公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给她发短信。
回去跟玩伴老姐一说,老姐从躺椅上蹦起来说:“快!快找你老公问去。”
冬梅愣了一下,倒笑了,“老姐你糊涂了,老公他已经不在了……”
“他怎么啦?他在地下活着呢。你不找他找谁去问?”
这回轮到冬梅发愣了。
过两天老姐带着冬梅到长乐某镇一出了名的神婆家去讨圣。
神婆四十来岁,穿着普通家常衣服,坐在旧宅院大厅的矮凳上,在啃白色的玉米,看到她们进来,把啃了一半的玉米棒放在凳上,领她们进了内屋,让姐俩坐在屋角的板凳上等,自己从床角拿出一件脏兮兮的花衣服穿上,裤子照旧,点上一炷香,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对老姐说:“你妹找的这位先生架子很大,他不肯上来呢。”
老姐听了点头说:“哎呀,他在阴间架子也那么大吗,请不动?”
冬梅急了:“那怎么办?你再叫叫他吧。”
神婆说:“不好不好。得罪不得的。今天不行了。你回去买一只小母鸡,记住,没有下过蛋的,拿一件你老公穿过的旧衣服,把母鸡的血滴在衣服上……”
“要滴多少滴呢?”冬梅问。
“我正要说呢。你不要打断我的话。”神婆脸上露出不满神情,“一百滴。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
“哎呀,这可不好弄呀。”冬梅发愁了。她看过杀鸡,血哪是一滴一滴?呼地就全出来了。怎么数?
神婆不去理她,接着说:“就看你的心了。到马尾把这件衣服扔到闽江里去。”神婆说。
马尾是闽江的出海口。难道说要让带血的衬衫漂洋过海?冬梅越发糊涂,也不敢再问,付了神婆一张百元纸钞就跟老姐一起出来了。
第二天冬梅到西营里市场,跟卖鸡贩说要一只没下过蛋的小母鸡,当场杀,取一百滴血。卖鸡贩一听就笑了,挑了一只纯正小母鸡,当场杀。冬梅把沈一义旧衬衣揉成一团装在塑料袋里,端在手上。卖鸡人一手逮住一只鸡翅膀,一拧,把两只翅膀反折起来,鸡就无法折腾了,然后一手抓鸡头,另一手唰唰几下扯下鸡脖子上端几撮毛,拿起锋利的剪刀,啪的一下把动脉剪断,血哗的一下流了出来,把白衬衫染红了一片。
“这里到底是几滴呀?”冬梅问。
“一百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卖鸡人一本正经地说。
“你又没数,怎么知道是一百滴呢?”
“怎么没数。我肚里数着呢。我说一百滴就是一百滴。这是经验,我白杀了几千只鸡呀。”
冬梅很吃惊,想,也是,都杀了几千只了,听他就对了,觉得卖鸡人很了不起。
冬梅把滴着鸡血的衬衫卷起来,装在袋子里,开车到马尾,找到一块没人的地方,把衬衫丢到闽江里去,看着衬衫漂远,她安心了。
过几天老姐又陪冬梅到长乐某镇。这回神婆不啃玉米棒,啃花生米了,地上堆着一堆花生壳。一见冬梅她就急匆匆问道:“怎么样?滴了一百滴吗?”
“一百滴。一滴不少一滴不多。”冬梅肯定地说。
“那就好。”神婆说,换上跟上次一样脏兮兮的花衣裳,点上三炷香说:“今天要请三尊菩萨出来。”
“什么菩萨呀?”冬梅问。
神婆咕噜咕噜念了三个名字,冬梅一个字没听懂。神婆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时间比上次更长,听得冬梅快打瞌睡了。好不容易等到神婆睁开眼睛,却听她说:“看来你什么事让你老公气大了。他还是不肯出来见你。不过,你不要泄气,多请几次他一定会来。他要看你的诚意。”
冬梅无奈,又给了神婆一百块钱,就出来了。两次了,老公都不肯出来,冬梅越想越害怕,沈一义准像神婆说的,气得不得了。看来那房子不住不行。到家当晚冬梅就跟沈芯沈申提搬家的事。沈芯听说是父亲的遗嘱,马上就答应了。但沈申不肯,说他不要住城里的破房子。他班上同学都知道他住别墅,天天汽车接送,神气得很,要是搬到城里,会被同学看不起。冬梅吓唬他说,爸爸从天堂发短信问搬家的事了。
“我不信。老爸死了,不会发短信。”沈申说。
冬梅打开手机的短信给两个孩子看。
“我信。爸爸没死。他在天堂。”沈芯说。
“哼——不搬。我就不搬。”沈申叫起来。
冬梅没法,想先哄着他去光禄坊三号看看房子吧,就碰到龚心吕了。
冬梅不敢得罪龚心吕。一,她不清楚龚心吕跟沈一义的关系。沈家人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二,钟律师对龚心吕毕恭毕敬的态度,加重了龚心吕在冬梅心里的分量,但最重要的,是冬梅不讨厌这个女人。龚心吕身上有一种让冬梅心动的气质。真正高贵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内心里,冬梅向往这样的东西。
如果只跟龚心吕同住,冬梅没有异议。但一想起另外两个女人,特别那小妖精,冬梅就气不打一处来。真要搬进光禄坊三号,她就要把通前院的门封掉,只走后门。这样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星期六中午,冬梅开车带申到东街口大洋百货,买了他想要的一个机器玩具,出来后就进了麦当劳,要了一份烤鸡腿。
看申吃得高兴,冬梅说:“妈妈已经决定搬到城里住了。你搬不搬?”
“跟奥特曼住一起吗?”申嘴巴里塞满了鸡肉问。
“哪个奥特曼?”冬梅糊涂了。
“就是那天那个。”
冬梅才明白申说的是龚心吕,“住呀。她当然住。”冬梅说。
“那好吧。”申抬头看冬梅的脸,“说好了。她住我就住。她不住我就不住。”
冬梅嘴里应着“好好”,心里想,这孩子中邪了,也不懂是什么意思。龚心吕到底住不住呢?光凭那天她在律师楼的样子看,不住的可能性极大,但真要不住了怎么会去看房子?这孩子到时候要真看不到龚心吕,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还是找钟律师问一下得好。冬梅突然想。
这样一想冬梅就安心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后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又是化妆又是做头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说不定钟律师会约她到律师楼见面。这样她就不用临时急着化妆了。
电话拿起来时她先咳了两声,拖长了声音说:“喂——是钟律师吗?”细声细气地,用了三分钟时间,阐述了打电话的目的。
钟律师极有耐心地听着,不时还插一句“我知道”“我明白”一类的话,最后才说:“沈太太,对不起。很遗憾,龚女士至今还没有做出决定。”
冬梅一愣,突然冒出个灵感,冲口而出:“那你出面约她,说我想请她吃饭。我没有她电话号码。”
“是呀。一起吃个饭吧。好主意好主意。”钟律师在好主意这三个字上用了一点劲。
冬梅听出来了。她很欣赏自己的聪明,一箭双雕。三个人一起吃饭,太好了。
说好钟律师约上龚心吕以后打电话给冬梅。冬梅等了一天,到傍晚憋不住了就先打过去。
“抱歉抱歉。”钟律师开口就说,“没有完成任务,龚女士说她很忙,恐怕无法赴约。”
无法赴约不就是不来的意思吗?冬梅急了说:“你把龚女士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跟她说。”怎么就拒绝了呢?龚女士不会误会是钟律师要约会她吧?也不像,她看上去比钟律师大许多,但说不准……冬梅边胡思乱想,边拨号给龚心吕。因为有心事,听对方一“喂,哪位”的声音冬梅就慌了,紧张起来,变得语无伦次,“非常突兀打电话给您。钟律师说您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电话里龚心吕笑了,“这糊涂律师,怎么传话的!”
“不是不是。是我说错了。钟律师是说您不想跟我们一起吃饭。”
“好啦。沈太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龚心吕说。
“我想请您吃饭。我儿子说您要不住光禄坊三号他也不住。”冬梅说。
“你是说那天那个男孩?”龚心吕问。
“对对。就是他。那个坏小子。给他看他老爹的短信他还不应。”冬梅说。
沉默了一会,龚心吕说:“那好吧。这样,我星期三有空。”
“就星期三晚上。我们说定了。”冬梅松了一口气。她发现跟龚心吕讲话很轻松,有话直说就可以,心跟她就又近了一点。
冬梅早早就预定了五一路与古田路交叉口正大广场的荣誉饭店。冬梅喜欢那里的环境,说它高雅。沈一义喜欢那里的菜,说那里做的福州菜有福州菜特点又高出一般福州菜。到了星期二晚上,冬梅突然想把张竞也叫来。一是笼络笼络张竞,二来张竞毕竟外表是个男人。这样就有两男两女。她跟钟律师说话的时候,张竞就可以跟龚心吕说话。打电话给张竞,张竞说可以。于是冬梅又在荣誉饭店加订了个位子。星期三下午,她先去熟悉的店去做头发,又开车到温泉路的店去做脸。店里小姐说她年轻了五岁。她照着镜子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晚餐比冬梅想象的还要完美。菜就不用说了。龚心吕还是穿黑色衣服,但料子款式都变了,谈吐不凡,一举一动随意而大方。冬梅近乎崇拜上她。张竞始终对两位女士彬彬有礼,冬梅没料到他也能天南地北地聊。钟律师依然文绉绉,说话细声细气,跟女人似的,但冬梅把这叫“文雅”。她正是被这种东西吸引了。开了两瓶葡萄酒,酒下肚后,话明显更肥更有弹性。张竞谈兴最浓,其次龚心吕,其次钟律师,冬梅不太说话。她光听,谁说话眼睛就看谁,全神贯注地看。全是不沾油盐柴米边的话。过后谁也不记得说了什么。走出饭店后冬梅才发觉最要紧的话忘了问。她还是没弄清龚心吕住不住光禄坊三号,但她很高兴。好久,甚至在沈一义活着的时候也很少有这样开心过。冬梅有种感觉,龚心吕不会抛开她不管。至于她住不住光禄坊三号,已经不那么要紧了。冬梅当然没想到,她的那种热心倾听,也使谈话加油加劲,包括龚心吕,对她印象都好了许多。
过了两天,冬梅意外接到龚心吕的电话,说很感谢那天沈太太的招待。如果方便,有空请她带孩子到她家来喝茶。
冬梅没有龚心吕这类朋友,受宠若惊,问了两遍:“真的吗?真的吗?”
龚心吕笑着说:“当然真的。”
冬梅跟芯和申说的时候,芯倒不怎么样,申却兴奋得不行,说这下好了,我准能打赢张小朝了。张小朝是申同班同学,冬梅不明白申话里的意思,但看申很高兴,她也就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