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8月5日,是太后首次召见我们的日子。那天一大早,我们便恭候在美国大使馆,以便及时出发,因为从北京城到颐和园路途遥远,坐车需要花上三个小时。和西方一样,严守时间也是东方的重要礼仪。因为画像的时间被定在十一点,这个时辰,是钦天监根据历法进行斟酌,并经过慎重的考虑、磋商,最终定下来的良辰吉日,丝毫不得耽搁,所以我在十点半便要赶到。
早晨七点钟,在使馆卫队的护卫下,我带着绘画用具,与康格尔夫人以及翻译,乘着一辆豪华马车离开大使馆。出了北京城,一路上但见良田肥沃,景色宜人。由于昨晚一直在下雨,空气清新,湿润的青石路面像一条蜿蜒的小河闪着光芒,向远方延展。种着玉米和小麦的农田郁郁葱葱,为阴郁的清晨增添一分生气,时而看到一棵松柏,从一座古刹中伸展出来。远远地可以看到,颐和园坐落在一座山峦之下,与淡蓝色的天空相互映衬,至为恬淡。
离开北京城后不久,便有外务部的卫队迎上前来,随后护行。马车又颠簸了一个半小时,匆匆驶过一处村庄,农人们早已在田间开始劳碌,又经过一座宏伟的喇嘛庙遗址和几座皇族贵胄的私家园林。
渐渐地,颐和园近了,只见殿阁巍峨,气象万千,红墙绿瓦,相映生辉,树木成林,百鸟啾鸣,清雅至极,仿若人间仙境,令人为之神往。
到了近前,我不禁皱起眉头,只见宫墙外坐着许多乞丐,或盲或跛,残状不一,见了我们,纷纷拥上前来,伸手讨要,却早被护卫尽数驱赶。如此景象,在东方专制国度屡见不鲜,也非颐和园前所独有。
每当太后、圣上移驾颐和园,外务部为方便起见,在颐和园大门左侧设立一个临时办公场所,已然沿袭成俗。当我们走下马车时,立刻便有一众官员,带着翻译上前恭迎。
我们在接待室稍待片刻后,一名太监便出来与我们会面,他引领我们坐进覆着红缎的豪华轿子,早有六名轿夫恭候在这里。他们抬着我们由左门进入(正门仅供太后、皇帝使用,以显示其威严),我们便进入了慈禧太后最为钟爱的颐和园里。
沿途景物,殊为罕见,一路上我目不暇接,尚未适应过来,便来到了一座宫殿之前,殿前许多奇花异草,争芳夺艳,美不胜收。落轿后,我们便由众多太监引领着,走进一座大殿,其间虽然人数众多,却是个个噤口不言,只觉鸦雀无声,尽显庄严肃穆。
正入眼帘的是一座朱漆屏障,上面嵌着一方大玻璃,上书朱红“寿”字。这里空间甚小,东西南北不过十余步,而穿过此殿,就是一座大殿。这便是慈禧太后召见我们的地方了。
早有一群格格和宫女恭迎过来,其中便有前裕庚爵爷[1]的夫人与两位女儿——德龄[2]与容龄两位公主。她们曾随爵爷出使法国,那时我在法国学画,偶然与之相识,相处甚睦,如今阔别多日,乍一相逢,不禁喜出望外。两位格格的英文水平炉火纯青,自然而然地充当我与中国人之间的翻译。
此时大概是十点一刻,我们便先在这座大殿中恭候太后圣驾。大家正在谈笑风生,忽然间,大殿中悄然无声,我环顾四周,只见一身材娇小,容貌清丽的女子,正满面春风地问候康格尔太太。
德龄对我小声说道:“这就是太后。”我不由吃了一惊,西方传闻,慈禧太后乃是凶残成性,歹毒刻薄的老妖婆子,怎会是眼前这样一个标致美丽的贵妇人呢?
然而,事实便是如此,眼前这位年轻、优雅、和蔼而又高贵的妇人,分明就是慈禧太后。
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清矍少年,端庄俊雅,却未脱稚气,这便是大清朝的天子光绪皇帝。
在与康格尔夫人互致问候之后,慈禧太后向我看过来,我顿时感到她周身透露出庄严与肃穆。她信步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并报以亲切的微笑。我立刻被她的雍容华贵征服,忘记了事前被告知的宫廷礼仪,情不自禁地握了握她那纤纤玉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
事后想起来,这真是一种情不自禁的行为,一直到礼毕之后,我都在惊诧于她那难以名说的魅力。
只见太后优雅地转过身去,向那年轻人打着手势,轻声说道“皇上”,同时亲切地看着我。我随即向光绪皇帝行礼问安。他微微一躬,微笑着向我回礼,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但我感觉到,在那一瞥之下,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机警,迅速地对我打量一番。
寒暄片刻之后,容龄告诉我,太后传下懿旨,让我开始绘像。此时,慈禧太后则暂退殿后更衣。
我环顾四周,尝试着在这座大厅中寻找适合作画的地方。这里高大宽敞,但四面窗户都糊花纸,导致光线很不理想。唯有玻璃屏风前,光线差强人意,但此处过于逼仄,如果在此处作画,势必要靠近太后,而这很不适合画大型画像。
早晨从外务部那里得知,慈禧太后对西洋画法一无所知,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是有一幅成稿。她不会明白我在一张小画布上所打的初稿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不立刻开始,她将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而且我事前被告知,太后仅仅会出座一两次,若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抓紧完事,便不会再有机会,如此一来,事情便会糟掉。
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我不可能有绘制底稿的工夫,只能简略地绘制几张草图,仅仅用片刻工夫来设定姿势。事已如此,我只得见机行事,先做好准备工作。
不一会,太后更衣回来,只见她一袭满族盛装,乌黑的头发梳成“大拉翅”,这是慈禧太后发明的一种发型。“大拉翅”发髻实际是一个高约一尺有余、内以铁丝为骨架、外包青缎青绒布做成的两把头冠套。摘戴自如,又可美饰头发,用檀香木、金丝和小珠子镶成。头花是“大拉翅”发髻的主要首饰,大多以珠宝镶嵌而成,发髻正中有大朵珠宝头花。头饰上簪插了许多珠翠首饰:翠簪、凤钗、金扁方、宝石头花、珍珠头箍及下垂的一串串流苏,显得雍容富贵。
太后身穿黄底绣紫藤萝团寿字氅衣,上面缀着无数光灿灿的大明珠,外套如意云头领,上绘“寿”字花纹。对襟排穗下摆坎肩,前挂念珠,念珠乃是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与碧玺佛头相连,下穿钻石、红宝石、珍珠、结牌等装饰物。这念珠既可以挂在衣襟上,也可以戴在手腕上。手戴玉护指,绚丽夺目,光艳照人。身子两侧,佩戴着手巾、荷包等物,都是极显华贵。
太后来到殿中,问我应该坐在哪里。太监依着我的指点,将宝座安置妥当,太后遂移驾坐下。刚一坐定,顿显威严神态。慈禧太后身高不及五尺,此时她穿的鞋,却有六英寸厚。所以她登上宝座,身体也似乎高了许多,望去更加庄重,仪态举止,极为雅丽。
太后不时地叮嘱德龄,让她告诉我如果姿势不佳,大可以直言改正,我连连点头。此时已近午时十一点,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大凡画家开始一幅作品,都需要仔仔细细地对人物加以揣摩,今日我面对的,正是中国至尊无上的慈禧太后。她庄严地坐在我眼前,任凭我以三寸之笔,画出全部的庄严圣容。此时此刻,我倍感责任重大,简直无以言表。我的手指微微颤抖,今天,我将全力以赴,画得好与不好,关系着我在宫廷里名誉的毁辱,这倒也还罢了,我所顾虑的,是到时康格尔夫人如何向太后交代。
此时,慈禧太后居高临下,用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一览无遗地望着我,让我感到惶恐不安,双手不听使唤,只好强作镇定,心中不断祈祷,万万不要慌张,也不能彰显张皇之色。
“当!”猛然间,八十五座自鸣钟一起齐鸣,真是蔚为奇观。时辰已到,容不得我再踌躇犹豫,我举起炭笔,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开始描绘这位举世闻名的中国太后,一个颇有争议的女人。格格、侍女和太监们伫立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我作画,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丝响动。此时此刻,我看到一种肃穆庄严的氛围,只有走针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更显大殿中的寂静。
随着炭笔在画布上来回游走,我渐入佳境,心无旁骛,天地之间只有我眼前的太后与手中的画笔。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很久,我眼前的画已经初具成像。
慈禧太后忽然开口言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不禁一愕,只听她继续说道:“柯姑娘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如暂停画像,稍事歇息,明日再说。”说着,她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走到我的画架前,凝神查看我的作品。此时我已经画出了轮廓,其面部也有所点缀,已看得出些许神态来。太后仔细地审视一番,面带喜悦之情,赞不绝口。可我本能地感觉到,这并非由衷之言,想来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我的紧张情绪。
看完之后,她又叫康格尔夫人和格格们一起前来观赏,发表意见。一时间议论纷纷,大伙全都是交口称赞,多为溢美之词。
太后又转向我说道:“柯姑娘的画像,极合哀家的心意。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在皇宫多逗留几日,为我画成此像?这样我也可以在闲暇之时,前来绘画,不必因拘泥时刻受苦。”听闻此言,我不由大为欣喜,之前,听到关于这位太后对外国人极度仇恨的传闻而形成的成见,立刻烟消云散。我想,我应该能够与这位风华绝代的太后融洽地相处,并完成一幅伟大的作品。当即欣然应道:“太后既然下令,我当然努力去做好。”
见我应允此事,太后也显得颇为高兴,她开口道:“柯姑娘既然同意,我也绝不会亏待于你,定会让你感到宾至如归。”然后,她告辞走出大殿,我们也暂往别处,饮用茶点。
太后独自用膳,早已成为惯例。大概这样方能显出其尊贵无比的身份地位。倘若有来宾,则由格格与贵妇们负责招待。宾客依照身份,依次坐在主席的左侧,即是裕庚爵爷的妻女、康格尔夫人和我。
只见桌面上置放着精美绝伦的餐具,上面布着鲜花与水果,中西式菜肴一应俱全。中国的菜肴真是色香味俱全,尽管我知道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特有的审美情趣,但我在瞬间就被精美的菜肴征服。桌上准备着西式酒水和中国的饮品,尽管刀叉就摆在我面前,但我还是尝试着拿起筷子,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种食物,样样都品尝了一下。
用过餐后,光绪皇帝引着他那年轻的皇后走了进来。和早晨一样,太后将皇后介绍给我,这位皇后举手投足之间,体现了无比的优雅,无愧于“皇后”这一尊称。随后,太后告诉康格尔夫人,她已经安排好一出戏剧,并邀请我们到时一起前去欣赏。
主人既然盛情邀请,我等岂有不从之理,当即欣然道谢。于是,慈禧太后与康格尔夫人走在前面,我、格格与皇后紧随其后,只见处处鲜花盛开,芬芳扑鼻。须臾,我们来到一座大厅之前,走了进去,只见这间戏院四四方方,大概有六十到八十英尺见方,周边乃是用汉白玉砌成的长廊,端的是无比华美。那戏台便在正中,三面临空,台后则有两门,乃供演员之出入。戏台前满布鲜花,又多以紫铜古器为饰。
再往前,一座亭阁跃入眼帘,慈禧太后的御座便置于其间。周围是用厚玻璃做成的窗格,闪烁生光,别有情趣。亭阁占据形胜之美,坐在其中,可一览无遗地看到舞台,视听效果非常好。亭阁后面则是散座的厢房,是给朝廷大员或是皇亲国戚预备的,其间却没有椅凳,观众须得像土耳其人那样席坐在地,乃因在太后面前,没有人可以与她平起平坐。
今天除了我们,并没有其他来宾,想来是慈禧太后专门为我们召集戏班。演员们先是上前叩拜请安,慈禧太后端坐在一张裹着黄缎的红木太师椅上,光绪皇帝则坐在她左侧的一张黄色条凳上,这体现着中国式的尊卑关系。康格尔夫人和我则坐在慈禧太后的右侧,皇后、格格、贵妇以及宫女们,则环立在周边。
观赏了两三出折子戏后,我依旧看得一头雾水,但能感到其中的些许趣味,而且好奇所在,并未感到困倦。当演出结束后,康格尔太太起身向太后等人辞行,我陪她走到外面,与之告别。
自此以后,我便独自一人留在皇宫之中,这是马可·波罗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长期生活在宫廷中的外国人,并与这些宫廷女子朝夕相伴,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阵孤寂袭上心头,我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倘若有何变异,影响到我的画画,那真是非同小可。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德龄出来告诉我,太后已经回到寝宫,我也不必再前往戏院。太后反复叮嘱,要我先回卧室歇息,养精蓄锐,来日再画。她希望我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要有任何拘束,倘有什么不便,只管开口便是。
听了这番宽慰的言辞,我深表感激。
颐和园里的建筑,和中国的宫殿、庙宇一样,四面围以连廊,建造在石头地基上,高于地面,整体上都是四方结构,尽显庄严。太后为我安排的寝宫,在太后的寝殿的左侧,二者离得很近。这样方便我每日前往绘画。我的住宅乃一座小楼,青玉为砖,白璧作柱。室内的屏风有许多精美雕刻,巧夺天工。四面墙壁上张挂着许多名人字画。
由于房间的隔板能够自由移动,因此完全可以根据主人的喜好,随时调整室内的布局。板壁之间裱衬着蓝光闪闪的缎子,室内一面挂着古人的书画,是孔雀开屏水彩图,另一面则挂着一面大镜子。窗帘用黄色的绸缎缝制而成,缕缕清风把庭外的花香吹进室内,沁人心脾。室内陈设着各色精美的古董,花瓶、陶罐等等。床上尽是绫罗绸缎,一方绸幔像窗帘一样挡在窗前,虽是好看,却使床内光线昏暗不明,不大符合我的要求。我有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但这里只适合睡觉,因为绸幔一拉就如同黑夜来临,闭上眼就能酣然入睡。
中国的床铺要比我在美国时硬得多,而且有十几个太监分拨到我身边为我效命,他们在门外窃窃私语。虽说有诸多不适,但我因为极度疲倦,还是很快便进入梦乡。
大约在五点左右,容龄小姐敲响我的房门,告诉我太后早已醒了,让我收拾停当,便去觐见。
我匆匆赶了过去,太后早已坐在大殿之中等候,她把我叫到身边,说道:“昨晚睡得可好?”
我回道:“有劳太后挂怀,一切安好。”她点点头,再次关切说道:“若有什么不妥,尽管说出来,不要客气。今儿个我精神头不是很好,咱们不画画了,明日再说。用过早膳,你且随她们一道逛逛吧。”
随后,太后便独自一人坐下,开始她的早膳。直到她离开餐桌后,皇后和格格这才招呼我,围坐于太后适才坐过的地方,开始用膳。太后坐过的位置此时作为虚席,皇后在那张宝座的左侧坐了下来,并邀我坐在她的右边,和容龄一起对我进行极为周到的款待。
我们用过早膳,便向太后辞行,离开正殿,去醇亲王的花园游览一下,这位醇亲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生父,他的宅子早已空了下来,正好留给我以作临时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