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喜欢搜罗新奇轶事,且乐此不疲,最近我在一份市井诙谐小报的最后一页看到了这样一则广告:
英俊男人的皮肤多少都有点阳光晒过的感觉。“古铜之光”能赋予皮肤同样的色泽。无害、无痕。能令男士英俊非凡。《女士之友》杂志盛赞“古铜之光”功效出众、货真价实。
初看时,我大笑,进而将这则广告给剪了下来。之后我止住了笑,现在则颇有点哭笑不得……
我曾谈到过某种愚人的天堂——有一类白痴型的收藏者,他们好似置身于天堂之中,他们真正相信自己收藏的不是丑小鸭,而是天鹅。这类人天真、头脑简单,他们没有欺骗他人;他们只是因为老天不赏饭吃,缺乏真正的品位,而只得怀着疗愈的心情尽情地自欺。这与那种故意在脸上抹上东西、以使友人相信自己晒了大把太阳的人的情况大相径庭,因为这种人骗了所有人,就是一刻都没有骗过自己。反正这就是我看完这则广告之后的感觉。我才不相信这广告的用意就是那么浅显:人们才不是为了更好看才买它的。在我看来,男士们(也有可能是女士;毕竟还提到了《女士之友》的赞誉呀)买这东西完全是为了给他们所杜撰的奢华、愉快的度假经历增加几分说服力,虽然他们根本就没有外出度假。
您会惊叹,这些人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呢?有此番感叹,想必您过的是很优渥的生活。家中的琐事不劳您亲自动手,即便您偶尔帮忙,也不会有产生任何自怜的感觉。但是您相信吗,这世上有另一类人的存在?
华兹华斯有言道:“我们相信,比起这个熟悉的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要优秀许多。”这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但更多的人的心情可能如下:“我们希望,比起真实的我们,你们眼中的我们要更为优秀。”如果说这样一瓶美黑露能在市面大卖,它所秉承的就是这样的信条;持这种信条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要全面探究人类天性中的这点可怜的瑕疵,恐怕得花上一整本书的时间。我也没办法全面展开,首先得用上萨利教授缜密的科学研究手法,再加上大剂量的萨克雷式的对人性细致入微的观察,最后必不可缺的还有怜悯之心。
怜悯确是必需的。因为尽管会有厚颜之狂徒,与决意成为师奶杀手的人将手伸向这个可笑的奇怪瓶子,但我预感它还会被偷偷摸摸地带到那更为简陋的住所之中。比如说,一个拮据的小文员因为穷,他不得不在伦敦的家中挨过周末的时间,甚至放两周的长假时也是这么过,这种穷酸的感觉实在难受,他还尽量避免出现在公共场合。于是待在家中的他要么躺在床上看报纸,要么坐在后院抽烟,顺便还管管小孩,晚上的时候再悄悄溜出来在街角处的酒吧里打打台球,假期结束后跟别人一聊天,还得承认自己哪儿也没去,想想他的这种心情吧?我们都是凡人,别人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在马盖特与索森德、雅茅斯与南海、布莱顿、甚至是格恩西岛度假的趣事时,如果他如实相告,他还能在这个社交圈中占据一席之地吗?不能。这时候,如果他花上点小钱,在返工的那天早上往脸上抹一点这惑人的液体,然后在它疗效最显著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浅浅地提起赫恩海湾,你会忍心指责他吗?要是你下得了这狠心,未免也太铁石心肠了点吧。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么做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因为他无疑为自己挣回了颜面,尽管是以某种自欺欺人的方式:这也就是说,要是他真的在人前坦白了自己拮据的经济状况,他会觉得自己太过微不足道。这种感觉并不好。
期望自己展露在外的生活比实际的要时髦,有这种想法的不仅只有那些表面光鲜的穷人——这类人过着苦日子,但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这是过得最憋屈的一个社会阶层;换句话来说,这类穷人,穷得不洒脱。另有一个社会阶层也持有同样的想法——潘登尼斯少校[1]就是个典型——要是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太过悲惨,就得动点小心思。我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个子不高,在杰明街[2]有套公寓,平时住在常出没的俱乐部里;他有个习惯,每年的八月十一号起会消失两个星期左右,再出现的时候,你会发现他肤色变深了,而且他口口声声谈的都是荒野啊,沼泽啊。他的肤色是真的(没用什么美黑露之类的),的确是太阳给晒的,但不是约克郡或苏格兰的太阳,而是布莱顿码头的阳光所致。那么,他是如何让人相信他确有射猎过松鸡、并且收获不少的呢?他的“古铜之光”又为何物呢?他在帽子的丝带上插了一小撮松鸡毛。
谈到这里,我们得铭记,“古铜之光”会呈现出多种样貌——比我能想到的、你能想到的都要多,不管我们此刻的认知范围有多么宽广。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会给自己弄上一层“古铜色”;即便不是所有人,那也是大多数人。我们几乎都希望:比起真实的我们,你们眼中的我们更为优秀。
注释
[1]潘登尼斯少校,萨克雷的小说《潘登尼斯》(The History of Pendennis)中的主人公,退役军官,虽一贫如洗,但经常受到上层社会的各种邀请,因此表面似乎维持着一种上流阶层的生活。
[2]杰明街(Jermyn Street),伦敦售卖男士用品的传统商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