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与一位贵族朋友待在某个偏远的乡村,我当然不是指那种家里有两辆汽车,或拥有家族纹章的那种贵族,我这位朋友的园子里流淌着一条小溪,里面游的可都是鳟鱼。我以前觉得,光是拥有一株雪松都可以被授予贵族身份,我现在也还存着这种想法;但是想想,一条游着鳟鱼的小溪!再多说一句,我的这位朋友还真的拥有一株雪松。
说来也怪,人年轻的时候最想要的某些东西总是到老了才得到。比方说我,自打记事起,就特希望坐在溪边的椅子上悠闲地捧着本书读,但直到上个星期,才天时地利人和。太阳很大,但不至于特别热;什么书不重要,但起码也要有点格调。有那么一会儿,一只孔雀蛱蝶扑闪地落在某页书上,在这一瞬间,书的作者、出版商、造纸者、印刷工、装订工与书商全部功德圆满。空气中传来的不仅是溪水那美妙、低语的潺潺声,还有喷泉水打在大理石底座上的哗哗声,与水闸中水稳稳流出的声音。微风徐来,那清甜的香味时浓时淡,只需抬起眼皮就能看到开得繁盛的夹竹桃与大丽菊。这次的经历是实在是太美好了,请允许我用过分仪式性的语言加以描述。
正如“吾之蜜糖,彼之砒霜”,甲眼中的寻常之物,也可能成为乙心中的奇观。比方说,一个正在迪耶普[1]旅游的英国成年人,看到报纸上有这么一条消息,说在英国发现了某种燕尾蝶,他不会大惊小怪,因为迪耶普与勒皮[2]两地间的峭壁里多的是这种燕尾蝶,就跟咱们英国常见的白蝴蝶一样。但对于一个拿着网子在英国的草地上追着蝴蝶的小孩子来说,头一次看到这种燕尾蝶是多么稀奇与激动啊!再举一例,一个猎场看守人大清早看到狐狸一家子在嬉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但对一个城里人来说,这场景够令人难忘的。正在看这几行字的读者,如果你是来自诺福克郡的,我敢说你一定对翠鸟见怪不怪,正如我这种家不在水边的人,对秃鼻乌鸦也是见怪不怪的。但翠鸟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次数屈指可数,犹如天使降临,只出现在了那么几年里。我记得有一次是在米德尔赫斯特附近的罗瑟,1884年;另一次是1889年,阿伯丁附近;还有一次是在伯福德大桥上,1890年;第四次是在里沃兹与赫尔姆斯利之间的山谷里,1894年。我活到这把年纪,人也不算懒,但总共就见过这么四次的翠鸟,我至少贡献了两个星期(单独的,没连在一起)在埃文河畔找寻它的踪影——还不是在游人多的河段,而是在人烟更稀少的河段,比如说康伯顿附近与哈林顿堰周围。
这个四次的总数一直维持到上个星期。但是现在我要加上第五次,当时我坐在那条小溪边,什么也没想,安安静静、高高兴兴地放空,忽然空中好像有一颗宝石掷过,在紫衫树那暗沉深邃的背景的映衬下,灼灼发亮,便很快消失不见。在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五次见到翠鸟的时候,它已经飞走了。但那忽的一闪令那一天完美收尾。
要是我继续坐在溪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好运,因为在两星期前,当我的朋友站在他的桥上一动不动时,一只水獭从水里爬了出来,然后在岸边悠闲漫步,眼睛亮晶晶的、眼神中透着好奇。我只能用运气好来形容了,正如我在别处写过的那样,这种好运完全是上天的眷顾。我就没有过。我只在动物园里见过水獭,我还想补充一句,这是一间仅有一只水獭(另外还有老鼠)的动物园,这动物园倒也大大咧咧的、没惹得众人垂怜。这只水獭看起来很满足于现状,住的地方大到可纵情畅怀,它总是显得那么活力十足,玩转于水中与陆地上。每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大概刚刚三四岁的样子),我都再次感叹,我唯一参加过的那次猎水獭的活动,一只水獭都没有死,这是我最庆幸的往事之一。
那次打猎发生在十七年前。狩猎用的猎犬是一路从威尔士出发抵达苏赛克斯的,它们的主人倒也不觉得辛苦,他带着惊讶、同情几乎是悲怆的语气,讲述了一位英格兰绅士对打猎的执念。那位绅士几乎是个废人:他下半身完全瘫痪,只有一只胳膊可以用;但是将他妥善地绑在一匹老练、忠诚的马身上时,他也能够追随猎物的踪影。这是一出奇怪的场景:温顺的老马在丰厚的草地上艰难跋涉,而骑在马上的人双脚无法动弹,却因打猎激情高涨,正如恶魔般大声嘶吼。这位命途多舛的半马人沿着岸边巡视着,他催促着他的猎犬奋力直追,他激动的双唇不停地喊叫着。在英格兰,凡是有水獭出没的小溪边,皆曾出现过他的身影!我常想起他,不禁惊叹连连。
我那天在溪边看的是近来出版的自传中写得最有意思的一本《阿尔伯特·佩尔的回忆》,他在书中讲了约翰·劳斯爵士的水獭的故事,我再次将书翻到了这个部分,又重新读了一遍,还是很庆幸我年轻时唯一参与的捕猎水獭的活动,以不流血告终。“水獭,”佩尔先生写道,他很熟悉英格兰山林与小溪边所发生的一切,“是一种很逗人喜欢的小宠物,好奇心十足。在室内的时候,它会将每个房间都打探一番,不管是楼上还是楼下,但正如一位著名的女运动员所描述的那样,它有一个坏习惯。它喜欢早起,要是房间里正好有一个浴缸的话,它会泡个澡,然后顺着烟囱往上爬,玩一会儿后,再回到床上躺在女主人旁边。我的朋友约翰·劳斯爵士不仅在科学研究上颇有造诣,还很擅长运动,他在洛桑的住处养了两只水獭。它们白天就在园子里的小池塘那儿休憩。劳斯爵士会定期驾车前往几英里外的圣奥尔本斯,从那儿坐火车前往伦敦,每次回来的时候,他准会为水獭们带回一筐新鲜的鱼儿。水獭对别的车的声音无动于衷,唯独听得出它们主人的马的声音,所以当爵士的马车重新开进园中的时候,它们会从休息的地方惊起,跌跌撞撞地穿过草地,像小狗一样在马的鼻子下面蹦蹦跳跳的,这样一路来到大厅前,它们将筐子的鱼给捞空后,会携着礼物跑回去。劳斯爵士还将它们带到苏格兰的丛林中,这对小家伙和他一样喜欢这里。晚上的时候,他会放它们的假,让它们在这无拘无束的高地的溪流中尽情地捕鱼,它们白天回来的时候准会收获满满。一名可恨的渔猎向导将那只雌水獭给杀了,剩下的那只雄水獭每天郁郁寡欢,生活越来越不规律,先是一晚未归,之后发展成两三个晚上、一个星期,最后它就再也没回来了。也许是某只野生的水獭魅力太大,将它给吸引住,从此过上捕鱼持家的幸福生活。”
这个故事难道不动人吗?两只水獭在马前蹦跳的画面(就像海豚跃于船前)是我能想到的最欢乐的场景之一。
能在水獭与翠鸟的栖息地,惊鸿一瞥地瞧见它们,实乃幸事,但我最近的一次经历比这要稀奇许多。某个周日早晨在苏赛克斯散步的途中,撞见了一只獾的尸体正直挺挺地躺在它栖居的洞口,这还不稀奇吗?撞见尸体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心神完全不在这儿了,人轻飘飘的。我们一直都知道半英里外有獾出没。我们常见到它们的踪迹,但从未见过一只活生生的獾。一想到去年的那件事,我就觉得心痛,一群愚蠢的人类外加八条狗在获得农民的允许后,将两只年幼的獾从洞中挖了出来,然后杀了它们。我躲开了不愿看他们的残忍行径,但最后我看见了它们的残骸。
我们不知道这只獾是怎么死的,但它躺在那儿,就像一只熟睡中的熊,还很有点像我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马来亚“吉普赛人”。它的头黑黄夹杂,很自然地埋在它那爪子很长的手掌中。但是它已经死了,它的皮挂在房子里,被当作一个不流血而得来的战利品,它证明了英格兰还没有完全被驯服。
注释
[1]Dieppe,法国港市,临英吉利海峡。
[2]Le Puy,法国奥夫涅大区上卢瓦尔省的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