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发大水,爬出一只老龟,是个眼尖的孩子最先发现的。看大水的人,手持竹竿打捞上游顺水冲来浮财的人,撒放鱼鹰捉鱼的人,齐刷刷围了上来,连在小庙烧香求福求子、挂抢红绫的人,也耐不住好奇心,趟水过来瞧。
那只龟趴在大水浸漫神仙坟的坟头,硕大的身子翘在坟顶上,好似清明节人们为祖坟堆的半个馒头形坟头。它的头和四只爪几乎悬空,伸出的脑袋高高昂起,爪子似青蛙游水般舞动,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如黑琉璃珠一般瞪转,皱起的眼皮不时闭,不时合。不知是嫌围看的人多了,还是被大人孩子的惊叫和聒噪吵了,一翻盖骨碌碌滚下坟头,掉进坟基浅浅的水滩中。还好,稳稳地脚朝下、盖朝上落地,它只将脑袋缩进壳内,又伸出来,脖子硕长,黑黑的肉脖子有斑斑的黄点,原在水洼蹲着的几只小青蛙蹦蹦跳跳窜开了。在小河这边围看的人起初以为它要向小河方向爬,许是它辨不清了南北,脖子扭了一下,头来个大转弯,向小街方向爬去,人们慌忙闪开一条过道。
这龟够大!有人说有海碗大的盖,有人说不止,有洗脸盆大,细细看也许比洗脸盆小,比海碗大。龟盖的图更显,那背负的八卦图纹线条粗壮,清晰分明。缝隙处还挂有星星绿绿的青苔,微露的腿爪也苍绿绿的,仿佛生了斑斑绿锈。出浅水滩,顺车辙压得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它爬得很快,似在进行龟兔赛跑的最后冲刺,四只爪像快速划动小舢板的桨,托着鼓鼓重重的壳一拱一拱地前行;有好几次深深的辙印坑洼几乎使它翻了个,但它瞬间便不费力地转过来,保持着爬行的姿势。
有调皮的小孩想跑上去按住它,大人们立即大声呵斥:“不能动!神龟!”孩子茫然地躲在一边,随人流追着看。人群自然分排在两边,让开一条通道,看它往哪里爬。后面的人跟得老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龟的影子,只是随移动的队伍挪着步子,跟着声音起哄、吼叫。原本热闹的小庙少了声息,石板桥的河滩没了人群,小河奔流的嘶响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人们的身子和心思都随这老龟去了。
老龟爬过高坎,路过第一家牛鞭手陈大辫子的草庐,这老头是镇上唯一留着满清大辫子的人,在牲畜市场做交易为生的,此职业称“牛鞭手”。他虽出生在皇帝坐龙椅的年代,但似乎不是因对满清有感情方才留辫子,估计习惯使然,每天早上,扛一杆大秤,拖着长长的花白大辫子在牛猪羊群里转来转去,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因发大水,交易所没了生意,这天正在家闷头吸水烟,听小孩子家报有老龟出水的事,连忙放下水烟袋,掐灭纸捻子,取出一把香,捧上香炉,在门前点燃,像当初顺民拜皇帝一样,双手对天对地作揖,腰弯弯着叩拜,长长的辫子在后面翘翘的,如同油锅滚热翻舞的麻花。龟从他门前停了一下,又伸出长长的脖子,拱了拱撒在炉边包香的彩纸,似乎嗅出了香的味道,又缩进脖子,没有理睬专心叩拜的陈大辫子,转身往前再爬。
进入小街,中间是老街的石板路,一色的长条青石,圆润光滑,中间长久年月独轮车的木轮碾压出一道浅浅的凹槽,龟似乎轻车熟路地四只爪子分在凹槽两边,轻松地往前爬,那高耸的龟盖像装满货的单节列车,沿轨道缓缓行驶。在家没去看大水的人,都走出家门,跑过来看,迷信的老头老太挤过人群看一眼,连忙回屋,口里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不知祈祷什么。也有些老头老太像陈大辫子一样,提前点起了香,在门前叩拜,围看的小伙子和小孩子看龟笑,看拜龟的老头老太更笑。龟并不理睬这一套,继续爬行。
细细河道穿街而过,共有并排四块青石长条板,众人说,看龟如何过这石板桥,许是会翻下河去游走吧。那小河与发水的大河相通的,靠近石板桥时,众人散开些,留给龟下河的空间。龟近桥时,略微放慢了脚步,又伸出长脖子左右看了看,不顾小河淙淙流水的召唤,一跃爬上了石板桥,在桥上快步疾爬,很快过了河。桥边有几丛野辣蓼,生得正旺,花开也盛,细细密密红红的花被风吹飘散,洒进水里,引起小鱼张嘴一扑;落在人身上的,人不经意;落在桥上路上的,瞬时又被风吹滚走;有几瓣落在龟背上,龟背的八卦纹图像多了色彩,但不久又被移动的龟背颠下来,龟似乎并不知晓,有一串较大的花骨朵落在龟的脑袋上,似乎被水汽粘住了,滚落不掉,红红的点缀着龟的头,似戴花的新郎。追着看的队伍一阵惊呼,尾随跟来,桥窄人挤,还有几个小孩被挤到水里去了。
龟爬行的前方,有几只鸡正在觅食,三两只母鸡低头扒拉刨土,啄寻着什么,一只红冠大公鸡昂头挺胸领班巡视,发现了龟,咯咯叫着,啄食的母鸡也抬起头,见龟爬来,发出生蛋的声,慌忙躲开。公鸡噔噔地扑上前,环眼瞪得老大,颈部漂亮的羽毛抖动着,翅膀扇着,咯咯叫着发战书,伸嘴来啄龟。那龟本缩着脑袋,听公鸡叫声猛地伸出脖子,乌黑的头左右直摇,将头顶戴的花骨朵也颠下来,公鸡吓得连连后退,后退几步又威风地抖动身子,咯咯叫着,翅膀扇着,嘴张着,寻思再战。后面紧随的人群连忙赶走了鸡,龟继续前行,公鸡在后面高亢地鸣叫着,似乎欢唱胜利凯歌。
在供销社烟酒门市部,它停了下来,不动了,头爪缩了进去,人们看到的只是静止的龟盖。人群自然也停下来,都在等着,议论着:“它累了吧?”“饿了吧?”“渴了吧?”“闻到酒和糖的味道吧?”有人捧出一捧米,有人拿来半碗水,还有人撮来一撮糖,放在龟的前面;长时间没有动静,甚至有人建议洒上一杯酒,又被人制止了。众人屏息等待,龟缓缓地伸出脖子,在米上嗅嗅,水上嗅嗅,糖上嗅嗅,没动这些。突然,“啪”一声响,哪个调皮的孩子甩过一只炮仗,龟急速地缩进脖子,那盖也晃了晃,众人连忙寻那孩子,呵斥、谩骂,闯祸的小孩撒腿跑了。龟一动不动趴在那,足足有两个时辰,人们几乎不耐烦了。终于,它露出半个脑袋,又开始缓缓移动,两粒绿豆似的眼睛瞪着张望,似有丝丝惊恐。一会儿,又撒开爪子疾爬,脖子又伸得老长老长的,尖尖的嘴边吐出白沫,像奔跑的人在喘气,龟的身后,留下一摊水和几粒麻雀屎一样的遗矢。人群又一阵欢呼,挤着、拥着,快步跟着,有的人还仔细拨拉着这摊屎尿,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叹:“乖乖,乌龟也拉屎撒尿?乌龟屎尿原来是这个样子!”
它就这样爬下去,无视着跟随的人群,无视人群的欢声闹语,还有人在点香叩拜,还有人在它前面放水、放米,它均不顾,只管爬、爬……
小街尽头是横穿的公路,这时人们担心了,来往的汽车那么多,镇上每年几乎都有被汽车轧死的人,这龟在公路上撞上车轮怎么办?驾驶员是不会为它刹车的,即使想刹,发现了怕也来不及踩。有人说,将它捡起放到水里去吧,可说归说,没人拍板说可否,谁也不敢上去捡起它,它是老龟哩,许是老到成神龟了哩,既然是神龟,怕是不会被汽车轧的,再说,街即尽头,看它还往哪爬呢?
即将到公路,轰轰过来一辆汽车,人们自然产生保护意识,有几个小孩在前拦着,龟放缓了脚步,在离公路不远处又停了下来,果不其然,有灵性哩!过路汽车驾驶员看那么一大群人,不知在干什么,拼命地按着喇叭,缓缓地开过去,从车窗外伸出头来看,没有看到龟,不解小镇的人在发哪门子神经,卷起一阵尘土,驾车而去。过了一会儿,龟又在爬,它并不穿过公路,而是顺着公路边的树荫往左边爬,人们突然明白了,顺这方向不远处是顾大堰,那里有水,流下的水汇入河道的。
不料,在经过食品店时,蹒跚出来了食品店的那只大黄,大黄是只狗,是镇上最享福的狗,成天吃着砍卖肉崩下的肉沫肉屑,丢下的废料杂肉,养得胖胖的,连骨头都不啃;它更不怕人,几个小孩子呵斥威胁,大黄满不在乎,尾巴夹得紧紧的,大摇大摆地迎着那群不知干什么的人群。大黄也发现了老龟,似乎产生了兴趣,伸出长长的狗鼻子嗅过来,龟不动了,缩进了脑袋,收起了爪子,留给大黄一个硬硬的壳。大黄好奇,嗅着嗅着,还用狗嘴拱拱,伸出爪子扒拉扒拉,差一点将龟扒翻了,许是感觉太硬,认为是块奇形石头吧。人们捏了一把汗,生怕大黄张开满嘴獠牙的大口,也好奇,看是否有场好戏。龟突地伸出长脖子,似乎还喷了一口水,嘴前出现一团雾状,张开四爪,托着龟壳快速移动起来。大黄一惊,哪有会动的石头?许是惊得没缓过神,撒蹄就跑,汪汪叫着,跑得连尾巴都张开了。众人又一阵欢呼,神龟!神龟!连大黄都怕啦,这孬种!
龟又继续爬行,没有悬念了,它直奔那有水的顾大堰,不多久便到了,在那棵贴着公路生长的歪脖子树下,它扑下去,准确地说,是滚下去,岸上离水还有些高度,它在高坎翻了几个身,贴埂的草皮被它滚出一道印痕。下水的响动惊走一条细细的小蛇,蛇正啃食的几颗红红的蛇果从水中翻出来,艳艳的红。龟露出白白的肚子,眼尖的人看到白肚子上似乎有字,只可惜,没人上去翻开看那是什么字,也许这是一只许多年前被人放生的龟,刻的是放生主人的姓名,只是,一般人放生龟,将字刻在龟背上,谁会刻在龟肚子上呢?龟也疼呀!龟落水后,仰头喷了一口水,摇一摇头,四只爪子灵动起来,人们从心底希望它扭脖子向人们告个别,却失望了,它睬也不睬,顾也不顾,向水中央游,一会儿便不见了,只见水面冒了一团水花。看热闹的人群又在岸上看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它再浮上来,悻悻地往回走,有些茫然,转念一想,顾大堰有了神龟,这水,也便有了灵性吧。
镇上的“活神仙”温白牛始终没有出门看龟,他躲在屋里绞尽脑汁在排着易卦。有传说,当初几个外乡人看神龟在这里出水,择居而栖成镇,那龟,出水后便直奔南山而去了,成了山龟的祖宗。如今又有龟出水,是小镇的吉呢?还是凶呢?惊恐和忧虑使温白牛使出平生解数,一连排了几十个卦,卦卦象数不同,活神仙似也糊涂啦!直到听说龟平安无事又归了水,方才长吁了一口气。细想来:老龟由水来,向水去,小镇方位居水,神气不散,小镇无虑,此生可高枕无忧矣!这话,他搁在心底,对谁也没说,只是从那日起,在他的杰作太极饼上,悄悄地多丢了几粒黑芝麻,由易卦的三百六十术数,变成了三百六十五,正巧是一年的整天数,活神仙不由得暗自称奇:这山南镇,奇哩!可镇上吃饼的人谁也不晓,凡夫俗子嘛,哪能洞察神仙的心机?都知晓了,不都成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