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Winter Sleep)的主题是困境。主人公是一个宽容温厚、具有道德意识和自我要求的人。但是没人真正喜欢他,包括生活中最亲近的人:他的妻子和姐姐。她们都是受过教育的、非常聪慧的女性,这使她们对他的剖析有时锋利如刀。在和她们的争执中,他一方面努力保持内心的平衡和自尊,另一方面也躬身自省,从她们的批评中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
以这样的人物为主角,影片必然会触及人的内心和精神层面,影片所能达到的深度就是创作者个人的深度。在一些早期电影大师如伯格曼、安东尼奥尼的作品中,这样的题材并不少见。《冬眠》的导演锡兰(Nuri Bilge Ceylan)借助前辈的经验,通过影像将道德叩问、内心冲突这些抽象的东西呈现在影片中。但是锡兰本人的个性又使《冬眠》不同于前辈的作品。
在伯格曼的《犹在镜中》、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中,为了表现主人公和外界的激烈冲突,导演将人物设置为处于崩溃边缘的人。与之相反,在《冬眠》中,主人公艾丁(Ayd?n)始终非常清醒。他解决自我矛盾的途径也是通过和解而不是对抗。影片因而具有一种温和的理性色彩。更为重要的是,主人公是一个具有正常人性的人,他的困境因此具有普遍性,使观众能够在自身找到认同。这正是这部三个多小时的探讨人生价值的影片不显得枯燥的原因。当然,观看影片就像艾丁的生活一样,也是一次并不轻松的旅程。
艾丁的家乡位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这里虽然荒凉,但因地貌奇特吸引了一些旅游者。艾丁继承了祖产,拥有一些房屋可以出租,自己又开设了一家旅店,在贫困的乡间属于富裕阶层。在影片的一开始,他便受到租户的儿子伊雅斯(Ilyas)的袭击。伊雅斯朝艾丁的车扔石头,打碎了车窗,差点造成事故。在逃跑时,伊雅斯掉进冰冷的溪水里,为了避免孩子感冒,艾丁和助手希达耶特(Hidayet)把他送回家。
伊雅斯的父亲伊斯迈(Ismail)原本拖欠艾丁的房租。此时看到艾丁送回儿子,不仅不感激,还觉得他们是来找茬,竟然威胁希达耶特。艾丁不愿和这样的人纠缠,示意希达耶特开车离开。艾丁把收房租的事委托给希达耶和律师,让他们按照法律处理拖欠。当地人的世代贫困,艾丁当然无力去解决。他温和的个性也使他尽力回避面对伊斯迈的强横,作为一个在欧洲接受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和当地人很难有共同语言。艾丁更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避开琐事。
他后来才知道警察没收伊斯迈的家用物品冲抵房租,伊斯迈因反抗而入狱。艾丁优渥的生活使他无法了解伊斯迈这样的家庭面临的问题:伊斯迈用暴力和仇恨反击,遭到压制后又自暴自弃,不仅无法缓解贫困,也将偏执和愤怒传递给儿子。艾丁只看到伊斯迈杂乱不体面的生活状态,认为应当用宗教和道德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这或许是一个可能性,但是对伊斯迈不会有丝毫作用。
为了缓解和艾丁的矛盾,伊斯迈的弟弟哈姆迪(Hamdi)多次拜访艾丁。他让伊雅斯向艾丁当面道歉,并行吻手礼。艾丁虽然不愿被这些事占用时间,但对来访者还是以礼相待。他是个生性腼腆的人,从不想倚仗自己的财势凌驾在租户之上。但他经不住哈姆迪的巧舌,便伸出手同意让伊雅斯亲吻。对他和在场的妻子、姐姐来说,这只是件很小的事,多少有点好玩而已。但是伊雅斯却由于极度紧张,小便失禁,进而晕倒了。
年幼的伊雅斯认为他家的不幸源于艾丁,因此袭击了艾丁。目睹了警察和父亲的冲突后,他立志要当警察。当他被迫要去吻艾丁的手时,这对他是莫大的屈辱。但是艾丁怎么可能知道伊雅斯内心的怨恨?他还想着要为杂志写文章,把提倡道德作为自己的责任,并认为自己应当做出表率。现实的鸿沟,使他们虽然坐在一起交谈却完全无法互相理解。而具有理想主义书生气的艾丁显得更为可笑。但是仅仅因为艾丁有财产和思想上的优势,就可以责备他没有能够改变现实吗?艾丁因此对于“为富不仁”的说法极为敏感。他反问道:“神造成了不公平,难道是我的责任吗?”
比艾丁离现实更远的是他的妻子尼哈尔(Nihal)。她在雪夜独自跑到哈姆迪家。背着艾丁给他们家送了一笔钱。不料被伊斯迈撞见。他认为尼哈尔因为良心不安,用钱来补偿他所受到的不公。伊斯迈不仅没有感谢尼哈尔,反而为了羞辱她将钱扔到了火里,惊恐的尼哈尔忍不住哭泣起来。
《冬眠》中艾丁和妻子尼哈尔的段落改编自契科夫的小说《妻子》。尼哈尔年轻漂亮,嫁给年老的艾丁后,两人因为经常争吵而分居。在影片的前半段,我们看到艾丁经常躲到尼哈尔窗外偷看。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尼哈尔为村中的小学校做慈善捐助。她没有通知丈夫便在家举办活动。当艾丁出现时,尼哈尔把他叫到一边,要求他离开。艾丁当时离开了,但是有所不甘,第二天去找尼哈尔。两个人再次争吵起来。尼哈尔认为自己因为嫁给艾丁而耽误了青春,威胁要离开他。她指责艾丁很难相处,经常把道德、理想挂在嘴边,但只是让其他人感到难堪和压抑。
在原著中,有大段对丈夫的心理描写。他真心爱着妻子,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最终,他直接向妻子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并鼓励她把家中的钱财都赠送给穷人,让妻子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锡兰没有遵从原著。很显然,在他的影片中,事情要复杂得多。穷人不再是一个被动接受施舍的模糊的背影,而是伊斯迈这样更强悍而扭曲的形象。单纯的金钱也不再是问题的核心,精神层面更复杂的分裂使尼哈尔不可能透过捐赠而获得新生。
在原著中,法律使妻子无法获得自由。在影片中,艾丁并没有阻止尼哈尔离开。真正阻碍她的是她自己。她如果身无分文地离开,到大城市开始新生活,只能做最艰苦的工作来养活自己。此外,开始新生活需要勇气和独立的精神,但尼哈尔其实很软弱。在他们的对话中,锡兰增加了她对艾丁的一项指责: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融化在空虚中。艾丁反驳说:“我不是神。”艾丁虽然比尼哈尔年长,让她过着富裕无忧的生活,但他并不是她的家长。尼哈尔是成年人,她应该对自己负责,如果她对生活不满意,只能依靠自己去改变。尼哈尔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在二人的夫妻关系中,艾丁其实是握有主动权的一方。但是艾丁却对尼哈尔百般依从,忍受她对自己的无情和伤害,原因只有一个:他依恋尼哈尔。这一点和契科夫的原著相同。联结这对夫妻的是无法割舍的感情。在影片的结尾,艾丁没有离开,而是再次回到尼哈尔身边,他愿意为了爱情再次忍受尼哈尔的冷漠和怨恨,这是他的选择。
艾丁的幸运在于他是一个成熟、有理智的男人。而且他的自信,也使他能够坦然承认自己的弱点,知道生命中必然的缺憾。在有限的人生中,他也一直没有放弃思考,并努力在困境中辨别方向。
这使他在和姐姐尼克拉(Necla)的争吵中也成为受益者。尼克拉在和丈夫离异后回到老宅,寄居于艾丁家。她阅读了艾丁的文章,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艾丁对于尼克拉的批评起初很恼火,立刻反唇相讥,把自己对尼克拉多年的不满也勾连出来。但是在影片的最后,他回到书房,终于打开电脑。开始写作一直搁置的《土耳其戏剧史》。这正是尼克拉刺激他的结果,他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的弱点,没能像尼克拉期望的那样去挑战自己,做更有价值的事。在也许不会太长久的有生之年,艾丁依然会努力让自己的生活更充实。
尼克拉、艾丁和尼哈尔还就是否应该对抗邪恶进行了争论。尼克拉认为应该给作恶的人忏悔的机会。如果受害者不反抗,侵害他的人也许就会良心发现。尼克拉甚至想去祈求丈夫的原谅,因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丈夫可能就会受感动而承认自己的过错。艾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犹太人自己走进集中营,不会感动希特勒”。虽然这个话题和尼克拉的生活有关联,但是比较抽象,为了避免太枯燥,争论在影片中是分成三个场景进行的。在《冬眠》涉及的众多道德困境中,这也是最具有哲学意味和普遍性的一个话题。这三个生活在遥远高原的人,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们一样被这个亘古不变的命题困扰着。
在艾丁周围一系列沉重的关系中,唯一具有幽默色彩的是艾丁和助手希达耶特。希达耶特为艾丁打理各种杂事,跑前跑后,显示出精干和忠诚。但是他总是猜不透艾丁的心思。艾丁知道姐姐尼克拉和妻子尼哈尔关系不好。他问希达耶特看到两人女人在一起交谈时,她们是否正常。希达耶特并没看出艾丁的忧虑,他和租户们打交道的经验不足以应对这个家庭的微妙关系。愣头愣脑的希达耶特问艾丁:“什么样是正常?”弄得艾丁无话可说。
在哈姆迪带着伊雅斯向艾丁来道歉时,艾丁对这家难缠的人心里既厌烦又发憷。但是希达耶特却说了一大堆事由,必须离开。屋里便只剩下他和尼克拉和尼哈尔两个女人。在潜意识里,艾丁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抗衡粗暴或敌视,但希达耶特离开后,他便是唯一的男人。如果发生什么不测,如何抵挡?因此艾丁对希达耶特的离开很不高兴,但是又没有办法说出口。他是主人,是有粉丝的作家,但是只要面对现实,艾丁就会有无力感。希达耶特当然不会理解。
在接近影片结尾时,希达耶特开车送艾丁回家。艾丁突然看到路边的指示牌,指向一个曾向他寻求援助的村子。他让希达耶特倒车回到岔路口,透过车窗眺望那个埋在雪中的小村落。由于尼哈尔的反对,艾丁没有资助他们。他其实并不知该怎么做,也许捐出一点钱能给困境中的人们一点帮助,也许像尼哈尔说的,完全没有必要,或者像他的朋友苏维(Suavi)说的:贫困是灾难,但是个人是无法改变别人的命运的。事实显得太遥远,在艾丁能掌控的范围之外。艾丁盯着远处那个小村子,犹疑了半天,最后决定直接回家。
有一位入住在艾丁的旅馆中的客人提姆尔(Timur)。他以冒险为生,随性而行,四处为家。看到他,让艾丁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欧洲的冒险经历。提姆尔代表了另一种生活的选择,但是对艾丁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没有可能了。
艾丁向马贩子订了一匹马,他看到人们在水中训练马,它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在出发去伊斯坦布尔的早上,他把马放归自然。艾丁和苏维去打猎,看到兔子,他很自然地举起了枪。去捡猎物时,他看到兔子中枪的腹部一直在抽动。这些动物场景更像是关于生命的寓言。满头白发的艾丁看到了痛苦、死亡,他清楚地知道这是现实的一部分。他的人生已进入了冬天。当他躲回自己的家,就像一只进入冬眠洞穴的动物那样,在寒冷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本片获2014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