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导演哈内克(Michael Haneke)是被阿姨抚养大的。在他成为著名导演时,这位九十二岁高龄的阿姨被严重的风湿病折磨着,她试图自杀。哈内克发现后将她送到医院。阿姨醒来便责问哈内克为什么这样对待她。阿姨曾要求哈内克帮助她结束生命,哈内克解释说,他是她的继承人,这样做会被捕入狱的。阿姨后来在哈内克去参加影展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阿姨离去后,哈内克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如何面对至亲的痛苦?[4]这就是电影《爱》(love, French:Amour)的主题。
哈内克将主人公设置为一对居住在巴黎的老夫妇。他们都是退休的钢琴教师。影片一开始,洛朗(Laurent)夫妇离开家去参加一个学生的演奏会。哈内克的后期作品具有一种极简主义倾向。在这个片段中,他只用全景拍摄了观众席。演出开始后,我们只能从画外音听到钢琴演奏。剧组找了很多群众演员参与演出。在充当音乐会观众的众人中,我们很难分辨出两位主人公。哈内克采用这种客观节制的风格,是想在影片一开始就告诉观众,主人公的经历并不具有特殊性,他们只是我们周围的普通人。任何人都可能会像他们一样突然面对生离死别。
第二天早上,两人吃早饭时,安妮(Anne)失去了意识,她对丈夫乔治(Georges)的问话没有任何回应。乔治慌忙中忘记了关上水龙头。流水声一直作为背景声,直到安妮又恢复了意识。在厨房拍摄的这个段落是全片故事真正的开始,也是我们熟悉公寓布局的开始,此后的整部影片都是在这里拍摄的。哈内克以他父母公寓的格局为蓝本设计了洛朗夫妇的家。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哈内克呈现了两位主人公近一年的生活。
安妮的健康每况愈下,乔治不动声色地承担着越来越多的重负。在这个过程中,基本上没有戏剧性的起伏。老年人的日常起居其实是单调的,而且随着安妮病情恶化,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在减少。越是简单的题材越难以把控,越容易变得乏味。不过对哈内克来说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的着眼点是人的情感。这样的角度,无论拍摄什么主题都不会枯燥。而影片是否具有独特价值也取决于导演对人认识的深度和悲悯情怀。
虽然病情是影片主要情节线索,但我们却没有看到治疗场面和医疗器械,片中甚至没有出现一位医生。哈内克避开这些俗套,同时也将观众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向人物的情感。在安妮病情逐渐恶化的各个阶段,对她的看护也变得更为复杂。这意味着她越来越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安妮是一位有良好教养、一直受到尊重的知识女性。当肉体枯萎时,她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伤害。在这个过程中,哈内克经常用镜头对着安妮的脸,照射出她内心的痛苦。
安妮一再向丈夫表明,她希望结束生命。乔治不肯,直到发生了影片中最具暴力色彩的一段:安妮拒绝饮水,把乔治硬塞进她嘴里的水吐了出来。整天围着安妮打转、已经精疲力尽的乔治此时情绪失控,打了安妮一个耳光。乔治一直非常温柔,对安妮尽心尽力。他原本希望一切都能自然而然地结束。但是此后,他无法再回避安妮的痛苦:肉体的和精神的。
影片的高潮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乔治在刷牙时听到安妮的呻吟。他坐到安妮的床边,轻柔地抚摸安妮的手,给她讲了一段自己童年的故事。由于扮演乔治的特兰蒂尼昂(Jean-Louis Trintignant)之前弄断了手臂,因此哈内克和剧组经过反复试验,为他接下来设计出很特别的动作。乔治上半身几乎扑倒在枕头上,以避免胳膊用力。但是不知情的观众看到他的姿势都很感动,这看上去像是对安妮最后的拥抱。
哈内克请两位法国著名老演员特兰蒂尼昂和埃玛妞·丽娃(Emmanuelle Riva)扮演这对老夫妇。他们不仅在外形上是绝佳的搭配,而且配合默契,呈现出了哈内克想要表达的那种相依为命的挚爱。
整部影片叙事颇为流畅,不过哈内克也在其中穿插了几个形式感很强的段落。在安妮中风之后,是一组公寓的空景。入夜,人们进入梦乡,通常家中显得一片安宁。但是在这部影片中,安宁很快就要被打破。在我看来夜色中的家因此带有一丝忧郁和不祥的味道。哈内克自己的解释则是:这预示着“一切随时可能消失”。[5]
在安妮病情更为严重之后,她只能卧床、无法自理,影片中插入了一组风景油画。大自然呈现出的美丽就像来自远方的呼唤。这些画是挂在公寓中的,以前它们是锦上添花的装饰,现在,主人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画面中的辽阔和安妮必须终日面对的狭小空间形成令人酸楚的对比。
从形式上来说,在叙事之外插入闲笔,很像墙面上的窗户,或者一幅画中的留白,使观众能够从主人公的故事中停顿一下、透一口气。曾经想当音乐家的哈内克则把这样的段落称为音乐中的“延长音”。
影片中的音乐很多来自舒伯特的钢琴曲。有心的观众会发现,每一段乐曲都被截断了。这是哈内克有意为之的。不过每次截断的理由又不相同。安妮的学生亚历山大将他录制的CD盘寄给安妮。安妮对这个学生的演奏很满意,一直盼望听到光盘。但是他们刚打开音响,安妮突然要求把音乐关掉。乔治有点吃惊,但是立即顺从了妻子的意愿。
亚历山大在一同寄来的便签上写道:“和您见面的时光是美妙而伤感的。”他曾在安妮做完手术后到公寓看望安妮。事前并不知情的亚历山大没有想到安妮会坐在轮椅上被丈夫推出来。年轻的钢琴家对此感到震惊,一时无法掩饰他的情绪,竟然直接问安妮:“这是怎么回事?”安妮要求他转换话题,不愿他们的见面因此产生不愉快。当音响中传出亚历山大演奏的舒伯特时,安妮悲痛地感到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对年轻的亚历山大来说,见到被病痛折磨的老师是伤感的;对安妮来说,现实变得绝望。象征美妙人生的音乐更使她感到生命的残酷。
安妮躺在床上听丈夫乔治演奏巴赫的“我在呼唤你,耶稣基督,求你聆听我的悲叹(Ich ruf zu dir, Herr Jesu Christ, ich bitt erhor mein Klagen)”。音乐戛然而止。镜头切换到乔治坐在钢琴前若有所思。哈内克对此的解释是乔治或许已经放弃了祈祷。[6]他们都知道安妮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最坏的事情在等待他们。
此外片中还有一些被中止的音乐并没有明显的情节暗示。哈内克以这种形式感营造出与主题相吻合的气氛。安妮看着家庭旧照感叹说:“生命真是漫长又美好啊!”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脆弱。生命会如音乐一样陡然停止。
这对老夫妇其实是生活在他们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孤岛上。虽然有亲朋来探望,还有门房夫妇和护士帮助他们处理日常事务,但是谁也无法代替他们承受自己的命运。这其中有个很现实的因素。如今的老年人大多并不生活在大家庭中。当儿女事业有成,独自生活后,由于他们和父母处于生命的不同阶段,每天各自面对的实际问题不同,很难理解对方的需求,必然会产生隔阂。洛朗夫妇非常恩爱,他们彼此温存相待,也很满足于独自生活在公寓中。这里是他们温暖的爱巢。但安妮病倒后,他们被迫接受外人的帮助才能维持。所以在片中,每次外人出现,画面里都有些很微妙的东西。
门房夫妇经常帮助他们购物、运送东西。乔治也很大方地回馈小费感谢他们帮忙。门房夫妇每次临走时都会对安妮的状况表示关切,乔治总是礼貌地接受对方的诚意。但乔治显得很被动也很拘束,他从不会主动和别人攀谈或倾诉。几个重复出现的寒暄场面都显得有些冷清,好像乔治始终在盼望对方离开,赶快把大门关上,好让他和妻子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独处。
最明显的是女儿伊芙(Eve)和老夫妇的关系。伊芙在母亲入院做手术后前来探望。摄影机从起居室的门边对着她和乔治。他们相对而坐,伊芙向父亲讲述她和丈夫的关系,镜头一直静静地对着他们,甚至都没有推进,去表现他们的脸部表情。这种处理带来一种客观的间离效果,为伊芙的再次出现做了铺垫。
伊芙第三次来探望时,安妮的状况已经很差。乔治听到伊芙敲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安妮卧房的门锁起来。而且还特意拐进卫生间冲马桶,以便向女儿解释自己没有立即开门的原因。显然,对乔治来说,伊芙是一个局外人,他出于本能要维护自己和安妮每日的生活,不希望外人打扰。尤其是伊芙出于对母亲的关切,总是要提出各种建议。
伊芙不相信现代科技无法治愈母亲的病。由于对科学和理性的盲目依赖,人们甚至不再相信生命的正常周期,疾病和死亡似乎是很遥远的。伊芙看到母亲的痛苦首先想到的是求助于医生。但是年过八十的洛朗夫妇知道肉体无法抗拒自然规律。他们每天都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乔治表面很平静,但是噩梦的一段显示他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却无处排解。因此当女儿责备他不接电话,让她很担心时,乔治竟然直接告诉伊芙,自己已经顾不上考虑她的情绪。
伊芙见到处于昏睡的母亲后,回到起居室流泪,乔治望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女儿的悲伤。他起身为伊芙拿来杯子,倒了一杯茶。这是父女间的和解,但也仅此而已。他们都无法为对方再做什么了。影片最后,伊芙用钥匙打开门,父母都已离去,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
我们不知道做出选择后的乔治结局如何。哈内克的继父在哈内克的母亲去世后将卧房锁起来,然后住到厨房旁边的小房间里。在影片中,乔治也是这样。但影片呈现的是他的一个梦境——水龙头再次打开,安妮洗完碗,和他一起出门去了。
《爱》在大大小小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过近五十个各类奖项。它不仅被业内叫好,也在全球票房大获全胜。八百九十万美元的总投资换回了两千五百多万美元的票房收入。一部质朴平实、毫不喧嚣的作品吸引了如此之多的普通观众,和哈内克不事雕琢地呈现这一主题有直接关系: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要做出痛苦的选择,如何面对我们的爱人离去?
(本片获2012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