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丝带》(The White Ribbon)在德语国家放映时有一个副标题:一个德国孩子的故事(Eine deutsche Kindergeschichte)。对德语国家的观众来说,这个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故事,是别有深意的。影片中的这群小主人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成年,并成为那次战争的主角。他们在战争中的行为直接受到儿时教育的影响。因此《白丝带》描述的不仅是这些德国孩子的童年,也是对德国历史中一段隐痛的反思。
不过,不太了解德国和“二战”的观众会觉得《白丝带》非常怪异,影片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气氛里,显得毫无逻辑。因为影片描述的情节过于荒诞,很容易被看作是发生在虚拟世界里的一个带有寓言色彩的故事。对德国人之外的观众来说,很难想象,这些奇怪的事情居然源于真实,连其中最不可思议的细节都来自于文献记载。当我们发现影片和现实的关联,《白丝带》带给观众的就不仅是不安,而是震惊。
因为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大群年龄相近的孩子,一开始观众很难弄清他们分属哪些不同家庭。使他们看上去更为相似的是,家中的父亲都极为专横。在没有避孕措施的时代,普通家庭里常常挤满一堆小脑袋。承担养育责任的父亲不像一家之长,更像是管理军团的长官。他拥有不可置疑的权威,可以采取任何方法对待未成年的子女。除了打骂之外,有的家长更是充分运用想象力,发明出千奇百怪的手段。《白丝带》中的丝带就是源于一个真实的事例。在影片中,牧师家的孩子因为晚上没有准时回家,不仅不能吃晚饭,还被要求戴上一条白丝带。它并不像牧师解释的那样,是纯洁的象征,而更像是一个耻辱的标志。就像小说《红字》中的红字或犹太人被迫佩戴的大卫星,白丝带提示着周围人,这个佩戴者是不纯洁的,应当受到惩罚。
在几个不同家庭中,孩子遭到惩罚的理由虽然不同,但通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晚出不归、手淫、大声叫喊、抢夺别人的玩具等。在今天看来,这些不过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但是在那个时代,这些人之常情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在片中的新教家庭里,父亲以纠正孩子的错误为天职。他们真诚地希望能从幼年时开始改造孩子,让每一个人都成为符合规范的典范。这种制造人间天堂的美好愿望如此强烈,以致惩罚时,孩子和家长自己的痛苦就像是崇高的献祭。
可惜这个美好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人间从来没有天堂——相反,每当人们狂热于制造天堂时,往往把现实变成了地狱。对人性的苛责和对伟大理想的灌输,制造出的往往是怪物。追求纯洁的愿望似乎是美好的,但是一旦变成强迫,就成了迫害。当迫害有了足够的理由,迫害者自诩为正义的化身,人性中潜在的暴力情结便会发展为肆无忌惮的残忍和血腥。
在《白丝带》中,助产士的残疾孩子卡里(Karli)遭到绑架和虐待,几乎失明。这种残忍的行为已经很令人震惊,更为可怕是写有《圣经》经文的卡片被放置在卡里身上:“因为我,天主,你的上帝,是忌邪的上帝,因此要处罚那些犯了罪的父亲们,并对他们的刑罚转嫁于他们后代的身上,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恶劣的罪行是出自虔诚的信仰,残酷对待无辜同类的理由是匡扶正义。最令人恐惧的是两者之间的鲜明对比,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影片中的孩子们总是给人一种僵硬的感觉。他们从来不笑,像他们的家长一样身体笔直,表情严峻。但是在模仿成年人的外壳之下,依然隐藏着天真。只不过,天性的流露也是以极为怪诞的方式显现的。新教牧师的长子马丁(Martin)正处于青春萌动的前期,他那些孩子气的行为和身体的自然反应在刻板的父亲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为了验证父亲对他的教训和恐吓,马丁铤而走险,站到木桥的栏杆上。他想知道上帝是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如果他真的罪孽深重,就应当受到惩罚,就应该从栏杆上掉下去摔死。但是他没有掉下去,反而把目睹他反常行为的小学老师吓坏了。在成人和孩子之间、在人的天性和理想化的教条之间,存在着一道人为的鸿沟,它的不可逾越不仅导致了孩子们性格的扭曲,也为他们的一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和白丝带一样,这个向上帝求证的故事也是真实的。哈内克在研究教育文献时读到它,并应用到电影里。[9]
被权威式家长教育大的孩子,即便在成年之后,依然会相信而且迷恋权威。而这正是德国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再次被空洞的愿景洗脑,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判断力,心甘情愿为实现一个“伟大”的目标充当打手、炮灰和体制里的走卒。二战中那些丧心病狂的行为和惨绝人寰的悲剧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
《白丝带》虽然是一部黑白影片,但和彩色电影诞生前的黑白片有很大不同。在《白丝带》的黑白之间,大面积的灰色有很丰富的层次,影片中的物体在光影变化中显现出的质感更为细腻。这正是哈内克追求的效果。在彩色底片发明之前,德国二十世纪初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人们对于那个时代在视觉上的印象似乎也是黑白的。
不过哈内克决定将《白丝带》拍摄为黑白片,不是为了让观众感到自己置身于那个时代,从而产生亲近感,而是相反——他要制造的是一种疏离感:没有色彩的情景和我们周围的现实之间的反差,让观众不能完全融入影片的情景里。对哈内克来说,如果观众沉浸在影片中,盲目相信他所呈现的,就失去了他拍摄这部影片的意义。他的目的,是希望观众以审视甚至怀疑的目光看待媒介,不轻易被编导牵引,能运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片中人物的情感和立场。
由于出资方打算在电视上播放该片,所以将《白丝带》拍摄为黑白片自然会引起他们的质疑。为吸引最普通的大众,电视节目当然是越热闹越花哨越好。一般认为,播放一部黑白电影肯定会影响收视率。但哈内克很坚决。拍摄此片时,他已经是知名导演,获得了国际声誉。如果此片能在戛纳获奖,大家就会去看,而不在乎是黑白还是彩色的了。事实果然如此,本片在德国播放时,竟然打破了收视率纪录。
哈内克是非常讲求影像质量的导演,他不满足于使用一般的黑白胶片来拍摄。在反复对比之后,他和摄制组决定用彩色胶片拍摄,再转化为黑白效果。而且由于资金充足,他可以在制作后期时使用更多技术方法让影像更精致。在拍摄现场,他们同时使用了两个监视器,一个是与现场一致的彩色监视器,另一个是黑白的。两相对比,就会发现黑白影像如同被过滤了一样,失去了现实感,显得有些遥远而冷漠。
在转化为黑白影像时失去的细节,可以使用技术手段弥补,甚至按照导演的愿望进行强化。比如,在医生被送到医院后,他的儿子坐在楼梯上哭泣,大女儿安娜(Anna)试图安慰他。此时安妮脸上挂着一滴泪,但是在拍摄的素材中不太明显。借助后期技术,这滴泪水被突显出来。[10]片中还有一些细微部分经过精心处理,使这部看似简单的影片更为精致耐看。
影片是以小学教师的回忆贯穿起来的,从一起意外事故开始讲述,接着是第二起、第三起……怪事频发的小村子里气氛骤然紧张。但是人们在自己身边找不出肇事者和作案动机,直到影片结尾,医生和助产士突然离开了,小学教师才发现了线索。哈内克之所以要让他作为讲述者,是因为这个讲述者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告诉观众村里发生的事情。更多他不在场的场景是没有讲述者的。影片的叙述角度因而跳来跳去,不断变化。这就使观众在观看时无法依赖于这个讲述者对影片中发生的事做出判断。
在我看来,这也是哈内克的一种“疏离”手段,让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思考,而不是被编导牵着鼻子走。哈内克对媒介的自觉源自德语国家的知识分子在二战后的痛苦反思:教育、传媒、信仰和道德,这些对大众精神世界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因素曾经被滥用而导致了悲剧。《白丝带》可以被看作是对此的具体阐释。
(本片获2009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