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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老三鸿梁冒出来了。他是在鸿声的“正日”早上到的。水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还是相片上的样子,因为“活”的,更见潇洒英俊。心想,这样的人放在上海,不知生出多少事来呢!

朱祥生坐在大厅的圈椅上,见小儿子大包小包地出现在眼前,淡淡地说,回来了?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没看他。水姑想,不知老三怎么惹恼了老人。

鸿声笑着说,以为你不回来呢,弟妹呢?老三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对二哥使了个眼色,巴结地对老人说,爹一向好?我先放行李啊。话说得急,说完就溜。水姑想,怕爹不理他,自己下台阶呢。

那是西厢房。一个转身,十几步就到了。朱祥生嗐了一声,挥手道,你们随意,我躺会儿。自顾自朝东厢房走去。

这下明了了。水姑原先不知道谁在那屋——乡下的老人家不是要住正屋的吗?难道这也“革”了?又不便问——哪有媳妇问公公住哪屋的?

老三带来了革命的春风。如果说乡下三级的话,城市就是四级五级。他说现在流行文明结婚,只行鞠躬礼,不跪拜。

老三说这些话的时候,菊新看了看朱祥生。朱祥生没反应。菊新胆子大了,便说我来当司仪!

说干就干。她让新人并排站好,随她口令“鞠躬天地”、“鞠躬祖宗”、“夫妻交鞠”,满堂宾客哄然大笑,小孩子更是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吵得屋顶都掀翻了。

接下来,该是喜娘送新人入洞房了,菊新却说,你们自己进洞房!我还有事呢。

鸿声急了,脸涨得通红,又不能去扯菊新,两只眼睛朝槐秋看。槐秋只当没看见,低声对丈夫说了句什么,两人并肩往外面去。朱祥生也走了,梅臣也走了,他们都走了,吃喜酒去了。

鸿声像被大人丢弃的小孩,见无人理会,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去,回身看了看木然不动的水姑,示意她跟上。

按规矩,新人进入洞房后,要并坐床沿。男先“怕老婆”,女先“怕丈夫”,必待喜娘唱出“和合成双,两不相亏,白头到老”后一齐坐下。现在怎么办?难道我喊一、二、三?鸿声嘟着嘴,站在房门口。不坐。不坐最好!

水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是看过电影的。电影里的新娘都坐在床上,等新郎挑红盖头——她没红盖头可挑,但是床是要坐的。接下来,接下来……应该吃饭。酒菜倒是放在小圆桌上了,这家的桌子为什么都是圆的?上海八仙桌居多——方便搓麻将呀。不知这位仁兄搓不搓。他要叫她搓怎么办,她从来没玩过也不喜欢。

鸿声走到窗前,佯装看天井里的花。

这桩亲事就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他还在梦里。

这场梦,是从民国三年的除夕夜开始的。

1914年的除夕叫春节。村人议论纷纷,有说好,有说不好,父亲不参与这些讨论,似乎心事重重,而大哥大嫂不爱说话,只有三弟一人聒噪,说话对象自然是鸿声。鸿声睁大眼睛听他从袁世凯说到孙中山,从阎锡山说到孙传芳。

除夕夜还是除夕夜,日子依然老旧。大嫂忙了整整一天,七碗八碟摆了整整一桌。才拿起筷子,父亲说,慢!我有事宣布。大家只得放下筷子。他说鸿声的亲事定下了,过了正月十五就迎娶。鸿声目瞪口呆,槐秋和鸿志面面相觑,老三鸿梁仰面朝天,若有所思。父亲拿出一张照片让大家看,说是老朋友戴维的养女。鸿声没反对也无法反对。全家没人说不行——爹,这不行。理由呢?不熟悉?废话!你们不熟悉我熟悉,我看着她长大的。没相处怎么知道好不好?废话,我和你娘没相处就结婚了,我们恩爱了一辈子。所以,谁都没吭气。没吭气不等于没想法没意见。槐秋就有想法。散席后,她对鸿声说,上海多大呀,什么人什么事没有?还和洋人混在一起。我们可是干干净净的人家!鸿声心里咯噔一下,异常难受。父亲和大哥常年在外,大嫂待她像母亲,吃的穿的,哪样不操心?她这么说,必是为他好。可是,怎么见得她不干不净呢?鸿声是知道戴维的,一个正派的外国人,父亲和他交往很久了。亲生父亲怎么会找个不干不净的女人给儿子当老婆呢?鸿声在摇摆在犹豫——可是,现在是犹豫摇摆的时候吗?生米在父亲决定的时候就煮成熟饭了。

鸿声满怀心事,水姑已然坐到了床沿上,正朝他看呢。鸿声回身瞥见,松了一口气。总算,第一关过了。下来怎么办?他觉得茫然。但是,礼貌一定要的。鸿声走到圆桌前,倒了杯开水递过去。

水姑接过杯子。这是一只白瓷茶缸,杯口有一圈蓝边。

手凉,正好焐焐。

累了吧?

不累。

水有些烫,水姑右手执杯,左手碰一下就离开,碰一下就离开,像是打拍子。喝了几口,水姑放下杯子,自顾自走到窗前——和鸿声换了个位置。

窗前有一张账台。怎么有账台呢?像是新做的,为她做的?她要账台做什么?又不算账。水姑拉开官帽椅,走到床后,在带来的箱子里翻了一会,找出纸笔和一张报纸,回到桌前,坐下。

鸿声很放松地坐到了床上(此时床上不再有刺),斜着身子,偷偷打量自己的女人:短发,齐眉刘海,粉红水嫩的脸上有几粒雀斑,淡绿色隐花旗袍,外罩深蓝色毛线上衣,浅灰麂皮鞋,襟头别一块印花丝帕,身材婀娜。

真好看!我怎么没看出妖气来呢?她是那么安稳,那么安详,仿佛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水姑的胳臂自右向左移动着。写什么呢?鸿声按捺不住,悄悄走过去,水姑没抬头,立即拉过报纸捂住。鸿声嘿嘿一笑,突然抽出报纸。水姑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2

这是一张旧报纸,1913年10月16日的上海《申报》。二版上,通栏三号大字标题:上海闸北公益路发生火灾,焚毁楼房573幢、平房112间及大量草棚,2万人无家可归。

鸿声合上报纸,自语道,一张旧报纸还藏着,有什么意思。

水姑猛然冲过来,泪流满面。

鸿声大骇,怎么了你?!

还给我……这是我娘……水姑伸出一只手,泣不成声,她想说这是我娘的最后消息。

你娘……这场火……鸿声结巴着求证。

水姑点点头。

鸿声手足无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实在没见过女人家哭。这里的女人好像都没哭过,谁要是说菊新哭了,他准会哈哈大笑,这是很逗的事情——可是,面前这个女人实实在在哭了,谁死了娘不哭呢,如今孤身一人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多少委屈呢!鸿声怜悯顿生,不知不觉,把水姑拉进了怀里。水姑哭得一抖一抖的,抖得鸿声心都碎了——很奇怪,嫂子的话,自己的戒备哪儿去了?

水姑挣了挣,鸿声连忙松手。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鸿声拎起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姑撩开粘在湿脸上的发丝,从箱子里捧出一只镶着金边的白瓷盒,放到账台上,又从床底下拉出元宝篮来。

她要坦白自己的身世。

鸿声在绞毛巾,滴滴答答的,一半绞在面盆里,一半绞在了地板上。脑子淤塞了一样,木木的。娘死了。她是有娘的。那么,何来养父之说?也对啊,谁说有娘的孩子不能有养父?不对,养父也不对。孩子在名下才叫养父,一个基督徒怎么可以做人养父呢?教父?教父也不对,没听说水姑入教啊,入了教的人是不会嫁到农村来的。谁说在教的人不能嫁到农村来?哎呀,太乱了。

听到水姑走动的声音,鸿声连忙抖开烫手的毛巾走了过去。

来,擦擦脸,我们吃饭吧。

水姑没接他的话,也没接毛巾,指指账台上的东西。竹篮鸿声是见过的,盒子很漂亮,不就是雪花膏之类的女人东西吗?什么意思?

我的亲娘,在这里——她指指白瓷盒说。

鸿声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难道,这是骨灰?不对啊,骨灰怎么会在她手里,找到亲娘了?

水姑见鸿声不动,便自己打开了盒子——这是我的东西,襁褓时的东西。

鸿声这才放胆过来,两手背着,脑袋侧过来,侧过去,研究肚兜上的花纹。他不敢碰,怕化了。水姑也不敢碰。17年了,谁知道上面的丝线烂了没。她眼巴巴地等着,希望丈夫看出端倪,看出陈年岁月的蛛丝马迹。

过了好一会儿,鸿声才直起腰来,神色凝重地说,像是我们这里的人绣的,针法我看得出来。

你们这里?

是啊,我们这里家家刺绣,我常看大嫂绣花,那手法,我熟悉。

你是说渔帆村?我娘是渔帆村的?戴维知道?所以要把我嫁到渔帆来?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水姑的话又急又快。

你别急,别急。鸿声说,我说的“我们”范围大了,也许东山也许西山也许光福也许木渎镇,反正,这东西眼熟。要不要给大嫂看?她是好手。水姑连忙摇手,不要不要!槐秋的脸像一道冰川,好凉,好凉!水姑本能地拒绝了鸿声的提议。

他们不要我……亲生爷娘……不要我……水姑把毛巾盖到脸上,双手捂着,声音呜呜咽咽的。

鸿声的眼圈也红了,我们不说了好不好。水姑放下毛巾,把竹篮推向鸿声,这是戴维送我的嫁妆。

鸿声小心翼翼拿起一只,鸭蛋很轻,应该是空的。没见有洞啊,里面的东西是怎么出来的呢?上面的图像是彩色的,像是《圣经》里的人物故事。水姑说,彩蛋是复活节特有的,象征新生和希望。戴维希望婚姻能给她带来幸福。

鸿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很想说,我们会幸福的,可他就是说不出来。他默默拉起水姑的手,坐到了床上(后来鸿声想,要是刚开始就手拉手一起坐床就好了)。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谁也不看谁。

时间仿佛冻住了。

鸿声突然说,你放心!

水姑不知道他说的放心是什么意思,“你放心,我会找到你的生母”还是“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水姑希望是后者。

鸿声突然撒手,转过半边脸,我的手太糙了,有没有弄痛你?水姑摇摇头,头一低,抓住鸿声的手——的确粗糙,木匠的手哪有不粗糙的?指根处,一排厚厚的茧子。水姑问,你几岁开始学生意(学徒)?鸿声说十四。水姑点点头,少年木匠老郎中。来料加工还是出去做?都有。鸿声反手捉住水姑的。她的手光滑柔嫩纤细,鸿声叹了口气,这是弹琴的手,我得好好保护。怎么保护?水姑甩一下短发,看着天花板,微笑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戴维的用心。地方好,人好。地方好没错,她亲眼见了,但是人好……判断一个人好不好,是要共同经历一些事的。再说,好人不一定就是好丈夫啊!起先她是小觑他的,生长在这种农耕水乡,八成没经过多少世面,也不会接受文化比自己高的人。自古以来,女子,尤其乡下女子是没机会受教育的,她们只是管家婆,传宗接代的工具。他接纳她,是个大突破,对传统的突破,从这点上说,怎么不是一次革命呢?这是个善良的人,宽厚的人。其实,她挺理解槐秋的,只是,感觉不舒服罢了。这种不舒服是自己狭隘了,她得向鸿声学习,学习宽容和厚道。

鸿声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哎,听说上海学生闹得厉害,你们叫啥?学运?你参加吗?

我呀,看热闹而已……我还不知道你几岁呢。

二十。

“弱冠!”两人异口同声喊道。

水姑笑了,你也知道啊。读过书?鸿声说他读过三年私塾,外村请来的。先生是位老童生,一脑子八股。水姑说她读的是寄宿学校,男女分班的,避免近距离幻想。

近距离幻想?鸿声脸一红。

两人都有些尴尬。

鸿声眼珠一转,突然学狗叫。

水姑说,你不对,你的声音不沉,听不出胸腔共鸣。

鸿声说,上海又没有狗,你怎么知道?

水姑说,怎么没有,还有跑狗场呢!

你来!

不敢。水姑缩着头,指指外面。

鸿声把门打开一条缝,头伸出去。没人,鸿声笑嘻嘻说,他们都在喝喜酒。

水姑雀跃起来,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笑作一团。

3

鸿声走到窗台前,拨动窗下木板,把它拿了下来。水姑惊道,机关!这么大啊,能放好几个箱子呢!还可以藏人!鸿声说,这叫“雀宿檐暗道”,利用墙面和屋檐夹角做的“保险箱”,我们香山匠人的发明,外来强盗找不到的。鸿声示意水姑把瓷盒和竹篮拿过来,藏好了,又将木板原样放好。

鸿声招招手,两人蹑手蹑脚下了楼。

前厅闹哄哄的,露天也塞满了人。一色的红漆八仙桌,条凳,一桌一桌的,数也数不清。几个帮忙的村民端着食盒在缝隙里穿梭。

一个人大声说,革命了,新房还闹不闹?

闹发闹发么,朱家不要发财?闹!

叫好声,拍桌子声,响成一片。

鸿声对水姑耳语道,走,我们走后门!喜娘都走了,闹什么闹!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又不热,风吹着很舒服。

两人并排走着。

鸿声问,昨天怎么晚了半个时辰?

你怎么知道时辰啊,水姑说,我都不晓得,就这么走着走着走来了。

爹爹说了。

哦,我看牛呢,上海没有牛。

鸿声笑,上海是大城市,怎么会有牛?嘿嘿,没有跑牛场了吧?水姑说,牛哪有比跑的,只有斗牛!

这里有,我带你去!

两人跨过一座小桥,向村子深处走去。

鸿声说,这叫太平桥。

下面的水是南宫塘?

反正通的,算是南宫塘港汊。

西南角上,野豁豁一大片——有田,有树,有一座很大的房子。

这是蒯祥的家?

是啊。

只见一片桑林,有一口井,不起眼地卧在林边。鸿声说这是宋朝的,花园里还有一口,明朝的井栏,清朝的井裙,好多花木,还有旱船呢。他家四进三开间,每进三个台阶,一进比一进高,这叫步步高,我们家也一样,不知你注意没有。雨季时,方便泄水。第三进是二楼,女眷……

水姑叫起来,上面有个洞!果然,高高的院墙上,有一个井栏圈大小的圆洞。鸿声笑了,城里人就是大惊小怪!这是观察孔,看有没有强盗……

水姑害怕了,怎么,这里有强盗?鸿声忙说,没有没有,以后你就知道了。

鸿声手臂划拉了一下,这一大片都是他家的院子,田也是他家的,直到太湖边呢。

无边无沿,望不到头。

果然是,家宅桑园半边村。水姑暗自点头,蒯祥,名头太大了,之前竟不知道。可是,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呢?

鸿声说,渔帆姓朱和姓蒯的最多,世代联姻,这在香山也是比较少见的,当然,也有外面嫁进来,这里嫁出去的,香山人开放,比胥口开放,比苏州开放,这里的人是走四方的。

是啊,水姑感叹。这个姻缘就是走四方走来的,男人走遍全国,走到北京建皇宫,年轻女人像上海一样,把长发剪掉,不缠足,不包头,不穿吴地水乡的镶拼衫。

水姑说,你们和上海来往似乎比苏州还多?

鸿声说,是的,所以说我们和上海的风俗差不多。

水姑说,苏州也是跟上海的,同样跟上海,怎么说你们比苏州开放?老三不是说苏州流行文明结婚,这里怎么不流行?

鸿声辩道,老三没说苏州流行,只说流行么,上海一流,流到了这里。

水姑笑道,你以为水呀,流!

流风流风,还不是流么,鸿声也笑。

水姑想了想,又说,世代联姻,这倒有点像白居易的《朱陈村》,其中一句最像:“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

还有两句,鸿声说,“死者不远葬,坟墓多绕村。”我们家有殡舍,死了不外葬的。

水姑说,什么叫殡舍?鸿声说,不说这个了,大喜日子,说死多难受啊,我们绕一圈吧。

走了一段,水姑指着东面院墙上的石库门说,这是侧门吧?鸿声说,是啊,改天进去看看?这是蒯家开的“人和”典当。典当?不去!他们不做木匠了?鸿声说,蒯家几代单传,蒯先生考中秀才后,就做布匹生意了。典当只是附带,西面还有一爿“恒和”南货腌腊店,也是他们家的。

两人又转到西面,沿着土路朝前走,院墙尽头,三间平房一字排开。鸿声说,到了,小屋是长工住的地方。牛就在这里。

牛棚里有三头水牛,毛皮锃亮,牛角弯弯,尾巴有力地甩动着,膘肥体壮,威风凛凛!

水姑第一次近距离看牛,有几分胆怯,往鸿声身边缩过去,缩过去,怕它们受惊似的,放低了声音说,犟牛犟牛,牛很犟的,怎么让它们听话犁田呢?

鸿声笑道,犁什么呀,我家没地。我们村十家倒有七家做木匠的,小木多,其次大木,泥水匠也有,少。还有外码头当职员的,上海苏州杭州等等。

什么叫大木,什么叫小木?

大木造房子,上梁、架檩、铺椽、做斗……小木做家具的。我就是小木。

水姑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是不是“木涩涩”(反应迟钝)的木?鸿声也笑,对,“阿木林”(傻瓜)的木。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往回走。

隔了一歇,水姑说,不知道散了没有呢,找我们怎么办?

革命一回么。鸿声做了个鬼脸。

水姑很想知道叔伯的婚姻是怎么回事,试探着问,你们这里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家还不是出了个捣蛋鬼!

老三?

不是他是谁!你也看见父亲的态度了。他居然自作主张娶了苏州姑娘,住在了城里!

水姑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见过弟妹吗?

我和大哥见过,大嫂没有。

水姑哦了声,心想,还是不见的好,一张冷脸,谁都看着难受。那么,大哥的婚姻是父亲做主了(他没说他是捣蛋鬼)?不知嫂子是什么人,总不会蒯家的人吧,要真是蒯家的人,冷傲点也是正常。

人就是这样,越是傲慢的人越是想亲近,这是为什么?水姑想不来这么高深的问题。她只是想,慢慢就好了。戴维说,润物细无声。细,就是慢慢的意思。

4

隔了一天。

鸿声下来吃早饭,槐秋见了,帮他盛粥拿筷子,快吃吧,怎么这么晚?梅臣等你半天了。

这时,水姑还在房里磨蹭。昨夜美美睡了一觉,甜而稳妥,然而早上起来又开始担心。三朝过后,该下厨了吧?她只会煮饭,而且是煤球炉子上。乡下没炉子,只有大灶。柴怎么放怎么引火她都不知道,更别说炒菜了。在上海,她只会端起来吃。

三日入厨下,

洗手做羹汤。

未知姑习性,

先遣小姑尝。

她能叫嫂子尝吗?唉——不知不觉,“唉”字出了口。

新娘子不作兴叹气的。菊新一步跨进来,右手抄着一只大包裹。

水姑连忙掩了口,瓮声说,姐姐来啦,多谢姐姐提醒。菊新说,给你赶了两套,过几天我再给你弄夏天和冬天的。说着,把包袱往床上一扔:试试!

水姑想,怪不得不送他们入洞房呢,急急忙忙是为自己做衣服去了。心里又感动又好笑,真是个急性子,就差一会儿工夫么?

都是土布做的。夹袄是蓝白条纹,收腰斜襟,长脚纽,葡萄结,穿上正好,裤子有点肥,水姑扯开裤腿,笑着说,里面可以藏只母鸡。菊新也笑,走道方便呢。我没看出小裤脚管有什么好,阿飞似的。水姑说,姐姐去过上海?当然!菊新翻着眼睛说,姐姐我是见过市面的!水姑掩口而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姐姐的眼光简直就是尺子,正合适呢。

水姑想找些什么来酬谢菊新,转了几圈也没主意,把腕上的玉镯拿了下来——姐姐,一点心意。菊新拉下脸来,我稀罕你这镯子?水姑脸一下子红了,姐姐别误会。菊新这才笑道,开玩笑呢,这个你收着,鸿声给你的还是公爹给你的?见水姑矜持,菊新自己打圆场,不管谁给你,你都收好,我知道,你这孩子命苦,也没几样好东西。

水姑没话应她,叹了口气。

走,下楼吃早饭去!我还没吃呢。

水姑想,她倒是不外道,倒像是这家的人了,她要是嫂子就好了……

院子里有附房三间:厨房、柴房和杂屋。

厨房干净明亮,新刷的白墙,木门木窗,方砖铺地,门上的春联还是崭新的。淘米箩、晒匾、筷笼、铜水壶、米箱、水桶、竹篮、提篮、罩篮、碗橱、长案、面盆架,一应俱全,墙上挂着斗笠。西南角上,一口三眼大灶,栊里的灶家老爷(灶神)栩栩如生。墙上贴了苏州桃花坞的“一团和气”木刻年画。

水姑暗叹,哪像上海的家,房子小,厨房基本是几家合用的,家什也简单。

他们都吃过了,锅里留着热气腾腾的粥,方桌上有几样自家腌制的小菜。她们在方凳坐了,不到两分钟,菊新就吃完了,站着等水姑。水姑不敢望“野眼”(顾盼),稀里哗啦往嘴里拨。也不知饱没饱。

这里也有井!水姑扒住井栏朝下张望,被菊新一把拉开,小祖宗,掉下去,鸿声还不吃了我?这也稀奇?上海没井?水姑眨巴着眼睛答不上来,有井还是没井?她从来没注意过。转而问,姐姐,你和梅臣哥哥一起来的?

菊新嗯了声。他们聊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走,到我屋里看看。水姑不想去,心里牵挂着鸿声,不知他们谈什么呢,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算了,干等着也没意思,去就去吧。

5

渔帆村的西面就是梅舍村,两村挨得很紧,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一个村子呢。据说汉朝一个叫梅福的,做过吴门尉,后人住在此地。但是菊新说,梅舍村没有姓梅的,梅臣姓李。水姑觉得不可思议。既然姓梅的后人住在这里,怎么没人姓梅呢?看来不过是传言,传言也能命名一个村?

院子里,梨树开得正好,两株红梅,也艳艳地开着,吸一口,鼻子里满是清香。

菊新的绣房在院子东部,坐北朝南。一架旧得发亮的绷架,细若发丝的针线整整齐齐搭在绷架一头,架子上是一幅绣了大半的百鸟图,针法细腻,用色清雅。菊新说,这副家什是我的陪嫁。七八岁开始学,十四五岁就都会了——鞋面、手帕、被面、枕套、香囊……用来换米换油。女儿家都会刺绣。妈妈教女儿,大嫂带小姑,一代一代传下来,就像香山匠人。别的地方嫁人看相貌,我们这里最看重的是手艺。说到这里,菊新看了她一眼。水姑明白这一眼的意思,她嫁进朱家,也是异数。水姑真希望自己能绣出一个特别漂亮的荷包,寄给戴维叔叔。

想起戴维,想起已故的养母,又不知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水姑顿时心情沉重。

似乎为了从不安的气氛中走出来,水姑走到绷架前。静则生美,美而有韵。按说,做这种刺绣的人应该是细致雅洁温和保守的,可她怎么像女张飞?

刺绣难吗?水姑直起腰来。

菊新道,难的是劈丝。说着,她抽下一根大红丝线,手指一捻,分出一根细丝来,阳光下微微拂动,肉眼都几乎看不清,她说这是1/64,最细的是1/256,绣金鱼尾巴就要用1/256,显得灵动。

1/256!妈呀!水姑要哭出来了,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啊!

菊新哈哈大笑,在屋里“做生活”还是比较安逸的,你到田里做做看——一身嫩皮全弄光。

水姑点点头,怎么不是呢。

水姑回来的时候,鸿声已经在房里了。水姑连忙问梅臣找他干什么。鸿声简要说了说。

梅臣建议鸿声去苏州开店,理由有三:第一,苏州自古以来贸易繁盛,近年国力衰退,但江浙沪一带还算繁荣,依然是国家政治经济中心。第二,沪宁铁路开通,交通更加便捷,旅客趋之,新式旅店兴起,一律用红木家具。第三,厘金有望撤裁(税率值百抽一,百分之一为一厘,所以称厘金或厘捐)。全国的商会和洋人都在对政府施压。

水姑沉默。这是早晚的事。一个地方的风俗,千年绵延,千年不变,她小小女子倒是扯后腿不成?再说,也扯不动啊。走是一定的,而留,也是一定的。她黄水姑像香山所有的女人一样,得留守家中。因此,她不提跟鸿声去——菊新不也没去吗?

不急,鸿声安慰水姑,还要过一阵呢。这里的风俗,新郎必须陪新娘在家一个月,满月才能出门做事,叫做“伴房”。

水姑看出鸿声眼里的担心和不舍,努力一笑说,你只管去,有难事梅臣哥哥会帮你。鸿声把水姑拉得更近一点,有事记得找菊新。我嫂子……对谁都一样,冷面冷心的,别往心里去。

怎么说呢,我可看不出来对你冷面冷心!偏心也正常,“比干”没心才不偏不倚。她碰到过她几次,她恭恭敬敬叫嫂嫂,对方或冷冷看一眼,或微微点头。奇怪的是,每一次鸿声都不在。

这话没法说。水姑嫣然一笑,我晓得的,你放心。

鸿声一下子把水姑拉进了怀里,贴着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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