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刚亮,槐秋背了只布包走出房门。水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门开着——她是故意开着的,起床了就开着,意思是,大嫂啊,欢迎随时进来,可人家根本不朝这边看——水姑连忙换鞋跟上去,嫂嫂早呀,到啥地方去,我跟你一道去好吗?槐秋头也不回,说,不用。水姑又跑去后院——家里只有三个人,走了一个,只能和另一个说话。朱祥生的主要工作是管菜园,这会儿他正拿着长柄粪勺在给青菜浇粪呢。水姑勇敢地把粪桶提近去(实际上她是有点反胃的,实在太臭了),说,阿爸早,嫂子去哪里啊,看大哥?
啊,不是,她去烧香。
朱祥生把粪勺丢进桶里,想去吊桶水洗手,翻掌一看,手心也沾上了,碰不得井绳,便直接把手浸到田边水沟。水姑连忙吊了一桶井水过去,示意公公伸手,水姑慢慢折倒吊桶,清亮的井水瀑布似的在朱祥生的手上四溅,水姑大声问,去哪里烧香啊——待哗哗的水声停了,朱祥生才直起腰来说,进去说吧。
他说水姑啊,爹爹喜欢你的热情和好学,香山除了水木,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养蚕。我们这里每年出丝多少你知道吗?二十万两银子!为什么这么值钱?因为丝性好,坚韧,色明,润泽,俗称老丝汤。每年一到时间,苏州上海都来收,收丝的叫丝行,收茧子的叫茧行,一共三个点:郁社,舟山和胥口,胥口那爿最大,苏州人开的,姓蒋。我们都卖茧子,渔帆180家,也就蒯先生家有两台缫丝机,茧价再贵他们也不卖。丝价和茧价天差地别呀。蚕又叫忧虫,极易生病。所以当神仙供着。你嫂子今天就是去蚕神庙烧香,村里很多人去。
朱祥生见水姑听得入神,眼中流出羡慕,明白水姑的心思,她是想跟去呢。便说,你嫂子的性子就是这样,但人是勤快的,家里主要的劳力就是她了,养蚕、绣花……说到这里,朱祥生停下不说了。他怕水姑难过,觉得自己是没用的人。这孩子命苦,不忍再伤她。水姑说阿爸我晓得的,我没怪嫂嫂,我今天想跟去,是想多亲近……朱祥生摆摆手,烤火近了伤手,再说,你在城里长大,身子弱,蚕神庙在吕山——朱祥生笑道,那么远,哪里走得动呢,她又哪里肯带你。
水姑低下头,嘿嘿地笑。有些羞惭,也很服气。她想了想,说,我们家有什么规矩,求阿爸告诉我,免得出错。心想,这会儿嫂子不在,正好请教。
朱祥生又笑,你菊新姐姐没告诉你?
水姑急急摇头。
朱祥生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养蚕有些规矩,不管我们家,你菊新姐姐家,每家一样。
水姑把凳子挪过来,急切地说,阿爸你说!
回头让菊新跟你说吧。
水姑有点失望,不知道菊新姐姐忙什么,有一阵没来了。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阿爸,我想去水桥头。
朱祥生看了她一眼,心想水桥头去就去呗,用不着跟我说啊,他哦了一声,就站了起来,他说我去弄点柴,你去吧。
2
水姑是去寄信。
洞房那天,她写信给戴维,或者说,假装写给戴维。当时,两人僵在那里,鸿声不说话,她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干脆,给戴维写信吧。开了个头,鸿声就凑过来了……他抢了报纸,她团了信。那信随手塞进袖口,不知怎么,后来不见了——即便鸿声捡去也没什么,就写了几个字:戴维叔叔好,我已平安抵达。充其量是封报平安的信。实际上,她又能说什么呢?说这家古怪说嫂子不好处说新郎有点傻还是说想回上海?啥也不能说。写也是白写,倒落下麻烦——寄不出也收不到,撕了又怕旁人多心,好端端的信为什么撕?肯定有隐情……原本身世就可疑,也许没这么糟,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忽然想,是否读过书的女人特别心思多?菊新没读过吧,所以烦恼少,你看她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
水姑发现,只要她跨出大门一步,总会发现几双不友好的眼睛,那个新婚时站在槐秋身边的女人,叫马月仙的也在其中,那人特别能说,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围着她的多为中年妇人。前两天,她在门口洗衣服,不时有闲言碎语飘过来。不轻,也不重,正好抵达。不由得想,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水姑只当屁弹过,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上海没有吗?后门口集中的那些女人,还不一样叽叽喳喳!
她自顾自把白丝手帕摊平了抹肥皂——连年战乱,肥皂可是紧俏的东西,鸿声托人捎来的。马大嘴(水姑给她起的外号)的声音传过来了:你们看你们看,哪有这样汰衣裳的!有人说,只要涂一点点一搓,不就全有了?铺那么平!真是笑煞人。另一个说,迎亲迎亲,得要迎啊,可迎的人呢?新娘不委屈死了?好像送上门呢。马大嘴说,怎么不是!好好的上海小姑娘绝不肯嫁乡下人的……你看她皮肤,粉红水嫩,不像中国人,中国人再白也是黄的。水姑再也听不下去了,端起木桶,哗地泼了过去,迅速逃走。
走到大厅,还是能听见,她们居然唱起了吴歌(后来问鸿声,才知道那叫《娶妇苦》):
野菱花,朵朵开,
娶个媳妇难得来;
大盘小盘行过去,
咪喱吗啦吹过来;
毛毯子,软溜溜,
蜡烛火,亮油油;
提盘嫁妆塞仔一房头,
卖田借债用脱多多少,
一苦苦煞老老头。
她们在讽刺她呢。槐秋明明听见,却摆出了“不关我事”的神气。真是气人。她不知道,28年后,上海有位旷世才女,叫张爱玲,说了一句水姑想也想不出的话:“中国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更衣记》)她就是那触目的女人。
这些事能对鸿声说吗?连菊新也不能!以她的性格,肯定帮她也肯定越弄越僵。水姑就像闷在甏里的腌菜,透气不得,她真想砸一通东西,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因为鸿声,她已经与这片乡土血肉相连了。如果说,烦恼是火,那么鸿声的温言软语就是清泉。
清泉源源不断。水姑最快活的时候就是收到鸿声的信,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两封,水姑有时抽身不出,两三天去一回,每回都有好几封。他们在信中谈鸭笼鸡舍,炊烟袅袅,粗茶米酒,耕桑农事,谈理想,谈生意,谈见闻。
这回,水姑在信中说,我很忙,要学的东西很多。上海话和苏州话不光差一个“腔调”。有些词完全不同。比如“晚上”,上海人说“夜到”,苏州人说“夜里厢”。家常话倒是没问题,只是,有关桑农的“技术”的对话就有问题了。人家说,跟你说话太吃力了,一句话要问三遍:迪格(上海话:这个)啥意思,迪格啥意思……冬瓜缠在茄门里(冬瓜的瓜蔓绕来绕去,在茄类作物中结了个大冬瓜,意为张冠李戴),其实我才吃力呢,我怎么晓得你们把胥口叫做“书口”、渔洋坞叫做桃花坞、箭泾叫一箭河,荠菜叫野菜,红苋菜叫猪血苋,背有白粉的叫灰苋,好笑的是,菊新居然把月季叫做月月红,好像我们女人来那个似的。前几天我看见茭白了!它们长在水田的,高四五尺……鸿声,你知道我最最佩服什么吗?香山帮设计的“挑檐”!真聪明,既能挡风雨,又不遮挡阳光。今天就写这么多。
从渔帆走到水桥头三里许,刻把钟就到了。水桥头是个镇,不大,但齐全。粮栈、客栈、饭馆、妓院、点心铺子、当铺、药房、鞋铺、糖果店,茶馆、肉铺、南北货、裁缝店、剃头铺子、豆腐店、鱼行……应有尽有。寄完信,水姑想还早,嫂子还没回来,再兜兜。
走到郁舍村,水姑看了看茧行的位置,发现一座小石桥,名鸳鸯桥,东西向,桥上楹联很有意思:“一水澄清通舟楫,万年福禄兆鸳鸯。”水姑走上桥顶,石板上有个圆圈,圈子里像是什么花卉,端详半天,觉得是秋葵花,不知何意,或许和宗教有关?后塘桥顶上也有这样的圆圈这样的花。
站在桥顶远眺,水乡泽国,屋舍鳞比,桑麻鸡犬,如武陵仙源。好地方啊,倘若菊新是嫂子就圆满了——水姑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水姑劝自己,当心,当心,千万别这么想,有些事,真的想不得呢。
3
水姑没进门就听见菊新的笑声,老哥,我哪里敢!
老哥?谁是老哥?家里来客了?戴维?不可能!老姚,一定是老姚来了!水姑欣喜如狂,跑进去一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不是菊新!居然叫鸿声爹老哥!姐姐!水姑笑嗔道,错了错了,错了辈分了!朱祥生大笑,不碍不碍。菊新说可不是老哥么,你去哪里了?槐秋也不在。水姑亲热地搂着菊新说,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只好一个人瞎逛。朱祥生笑着摇头,水姑啊,我看你是一刻也离不开菊新了。菊新说我要是丢掉你走了,不作孽死了?你戴维叔叔可舍不得,一舍不得,把你领回去,我家鸿声去哪里找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啊?
水姑跌足道,姐姐,你又乱讲。姐姐在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还不是老一套,倒是你,晓得往外跑啦,当心被人拐走!
哪里会,水姑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蒯家的观察孔,还有“雀宿檐暗道”不都是防坏人吗?可见香山也不太平。
姐姐,香山真的没强盗?家里只有老人和女人啊,他们来了怎么办?
菊新说,真的没有。香山这么多木匠,一点钟做早工,斧声一片,强盗是不敢来的。
朱祥生说,你们说话,我去烧饭。
菊新朝水姑使个颜色,水姑连忙说,阿爸,怎么能让你做饭呢,正好要向菊新姐姐讨教呢,我来!
菊新说,我带了只鸡来,可以做鸡汤。
水姑说,姐姐,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菊新笑道,你是怕我走吧。
水姑笑着承认,我不敢杀,我来拔鸡毛!
菊新一只手就搞定了那只芦花鸡,右手持刀,只一拉,脖子断了,放了血,头往翅膀里一别,就扔到水姑脚下。
那只鸡在蹦,水姑吓得尖叫起来。菊新哈哈大笑,出息!水姑叉着腰说,姐姐别管,我来弄。菊新说好,我去地头上弄些菜。
水姑把扫帚倒过来,一戳,一戳,把那只鸡捅进翻倒的水桶里,任那只鸡在里面折腾,等到没声了,吊起一桶井水就冲了进去,搬来了一只小凳子,坐下来拔毛,却怎么也扯不动,只得大叫姐姐。
菊新抓了一把青菜从院子奔进来,怎么啦,怎么啦,鸡咬你了?边说边哈哈笑。一看水姑,更是乐不可支,你呀,你呀,她指着水姑,你真是上谱了,冷水烫鸡——一毛不拔!去去去,还是我来!
菊新把袖子又挽了挽,把鸡从桶里捞出来——去,拿开水来,要滚开的啊!
水姑说好嘞,飞快跑出去,跑到厨房,这一溜热水瓶呢,哪些是刚烧的呀?她把手放在瓶口上一只一只试水温,又觉得不对,要滚开的,滚开就是刚刚烧好的,这些水,阿爸三点钟就烧了,他喝早茶呢。不能用!菊新等不及了,亲自跑过来,怎么这么慢啊!我来我来,她一手两只,拿了四只就走,水姑赶紧跟过来,又说我来,早点炖上,嫂嫂也许回来吃饭呢。菊新边洗手边看着水姑,你倒有良心,炖鸡会吧,水姑说会,不就放点葱姜酒吗,厨房里都有。
引火可不是容易,只有烟,没有火,呛得水姑涕泪交流,菊新教她,怎么引火,怎么架柴,怎么添柴,然后教水姑怎么剥笋,你看,春笋要从尾部剥起……菊新掀开锅盖,打算把笋块放进鸡汤,突然叫起来,哎呀小祖宗,鸡屁股怎么不剪啊!水姑手足无措,闹了个大红脸,真是笨死了!要不是菊新,这日子怎么过!她十指交叉,搅来搅去。她对菊新的感觉介于母亲和姐姐之间。她是种子,无意间落在了这块土地上,而她是第一个浇水的人。姐姐——水姑脱口而出,声音发颤,菊新姐姐——我们结拜吧。菊新倏然转身,眼睛眨巴了两下,我们已经是姐妹了呀。水姑固执地说,要结拜,结拜姐妹是不一样的,就像,就像换帖的男人。菊新笑得一耸一耸的,好好好,结拜结拜,在鸡面前?!
姐姐!水姑跺脚!
好啦,菊新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妹妹,我们去你屋吧。
这两人,对着窗外的天空,跪拜。
普天下的誓言都是一样的。
4
家家有绷架,户户在绣花。一年四季,菊新和所有香山女人一样,到水桥头、胥口的绣庄领了活“做绷子”。苏州人把绣花叫做“做绷子”,绷子其实就是绷架,立式的木架,将绸布绷紧,线就不会歪歪扭扭浮在上面了。她们做的是“顾绣”,亦称苏绣,因创始于明嘉靖时进士顾名世家而名,针法有近百种,以“打子”“平针”为主,线色的搭配达千余种。显然,现学是不可能了。菊新说,即便看起来容易的养蚕,我们也从十五岁前开始学的。神情里透着骄傲。水姑无言。是得骄傲。十五岁,她水姑还在跳皮筋,踢毽子呢。何况人家还“之前”!不会养蚕,采桑叶总会吧?可菊新说,春蚕还早,桑树还没发芽呢。
全村人只有水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
那就拣能做的做吧。养鸡!香山出产芦花鸡。此前,她甚至没见过芦花鸡,不知道是雌是雄,还是雌雄都叫芦花鸡。管它什么品种,鸡就是鸡,总不能吃鱼吧。水姑养了四只,两公两母(她不允许公鸡有小老婆,这要革命),公鸡斑纹白色宽于黑色,母鸡斑纹宽狭一致,漂亮而高贵。院子里有桑林,看着鸡们在林子里转来转去觅食,水姑心里充满了欢乐。她央公公朱祥生做了一只井盖,怕鸡们不小心掉下去,又盖了鸡窝,在西面墙角。养了鸡,水姑有事做了,一会儿喂食,一会儿喂水,楼上楼下一天不知要跑多少回,也有了更多的担心,怕老鹰,怕黄鼠狼,黑黝黝瑟瑟作响的田野,墙缝里爬出来的小虫,都能使水姑不能入睡,鸿声倒是显得渺远了。他是远虑,鸡们是近忧。远虑她够不着,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想过去看他,可是去了他不还要抽出时间来陪她吗?再说,别落人口实,觉得她不安分——谁见过香山女人跟在丈夫屁股后头的?!近忧倒是触手可及,她一定要“有用”,证明自己不是白吃干饭。正是这“有用”两字,压迫着她,使她特别紧张那几只鸡。这当然让菊新笑一阵子了,她说你养鸡还是鸡养你呀,鸡还吃不吃?恐怕,吃的是你命!水姑说当然吃,不吃养着干嘛?话是这么说,水姑心里还是疼一下的,怎么没想到要杀了吃呢?还真是舍不得!你看它们,它们的脖子从来不停一秒,它们的步子也好看,有时急促有时优雅……菊新说你省省吧!哪有这么多花样。养鸡养出花来了,呵呵,倒像绣花一样。水姑也嘿嘿地笑,姐姐,真好玩呢。
对于鸡粪,水姑也是不嫌弃的,她弄了一只废弃的竹篮,又找了一段竹片,专门铲鸡粪,培在桑树根下——它们需要营养呢。香山养蚕一年两熟,首春蚕,叫头熟,次夏蚕,叫二熟。夏蚕恰逢农忙,蚊蝇又多,量少质次,因此,蚕农的希望基本押在了春蚕上。桑叶的长势是蚕农们十分关心的事,直接影响蚕的收成。余下的,她弄到院子外的田边,让公公当肥料。朱祥生说,鸡粪不下田,不能要。水姑说为什么呀?朱祥生说,会生虫,鸡粪化的虫,叫土蚕,生在土里的,专门吃草木的根须。水姑大惊失色,来不及说一句话,转身就去弄掉刚才培在树下的鸡粪。这下她更紧张了,鸡可不能乱走了,它们走到哪儿拉到哪儿,怎么办呢?要么放出去——放到门外去,要么关起来。门外不也有桑树吗?房前屋后都是,不能害别人呀!关起来,可怜死了!水姑要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朱祥生从院外走进来,这孩子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一问,不禁笑了,也没那么严重,哪家不养鸡啊?别特意弄到田里去就可以了。桑树也没这么娇气。
水姑如释重负,拍着心口大喘气,吓死我了!朱祥生笑了笑,背着手,一株一株看桑树。桑树最怕的是天牛,香山人叫桑夹——牙如剪子能夹,若嫩枝被啮,立枯不长。
清明前后,桑树长出绿嫩的新叶,槐秋和水姑,甚至菊新也来看朱家的桑树。槐秋懒慢不交一语,菊新刺她,你什么时候有力气说话啊。槐秋瞪了菊新一眼,依旧故我。菊新说,水姑你瞎看吧,懂个“屁照镜”。我告诉你,叶子像谷粒大小,收成就难保了,你们家长势不错,有雀口大了。水姑说什么雀,麻雀还是喜鹊呀。它们的嘴巴不一样大!槐秋看了一眼水姑,没做声。菊新哈哈大笑,当然是喜鹊呀!水姑拍手道,这下好了!鸡粪没出问题。尽管公公说没事,她到底还是担着心。
你可上点心,菊新点着水姑的脑门说,七七二十一天后,蚕宝宝吃桑叶又多又快,供应不上就前功尽弃了。我一点不夸张,靠养蚕吃饭的桑农,即使卖房典地也要买桑叶的。这是救急!有“官船要让叶船”的说法。菊新见水姑紧张地咽口水,忙说,实在不行,蚕宝宝也吃莴苣叶,但吐出来的丝质量就不如桑蚕丝了。
5
三四月谓之蚕月,家家户户不相往来。
在香山,养蚕有很多禁忌,比如禁止生人进入蚕房;忌油烟污秽油漆味;忌当日临风,大声喧哗,敲击门窗,室内哭泣,忌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忌捧饭碗到蚕房吃饭,产妇未满月不能做蚕娘,不能说僵(僵是蚕病)等等。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有些水姑理解,有些不理解,我穿衣服碍蚕宝宝什么事!我哭?干嘛哭?哭又怎么了?蚕宝宝还有情绪?但无论如何她水姑能插上一脚了,养蚕可是“主力”活呢,不比养鸡。说到鸡,水姑不得不把那些鸡卖掉,蚕姑娘珍贵着呢,得丢卒保车。
水姑在井边卖力地洗刷堆积如山的团匾,它们躲在杂屋里快一年了,积满了灰。水姑整整洗了一下午。团匾是竹篾做的,很大,有普通桌面这么大。刷完晾出去,天黑前又收进来,明天再晾出去。
酸痛跟着夜色席卷而来,可水姑睡得很踏实。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成员了。
接下来,她学着槐秋(菊新是来不得了),把稻草扎成一个一个“蔟(cù)头”,这个“蔟头”,是蚕宝宝“上山”用的。
谷雨前后开始收种养蚕。水姑跟着槐秋,买来芝麻大小的蚕卵,为防春寒,要暖种,暖种怎么暖,这又是水姑好奇的事。上海养蚕不方便,找桑树是件困难的事,但也有女孩子养,把它们装进火柴盒,放到贴身的口袋里。可是这么多蚕卵怎么暖啊,绑身上?
槐秋说,你别管。
团匾一层层搁在大厅里的架子上,这是朱祥生用细竹竿搭的。有一天,槐秋示意水姑可以看了。此时蚕卵已经由黑转绿,这是孵出的前兆。不日,蚁蚕从大张大张的蚕卵里破壳而出。桑叶归水姑管,槐秋自然又一番吩咐:又大又绿的桑叶已经太老了,蚕宝宝爱吃嫩叶子,带露水的桑叶不能吃,吃了拉肚子。水姑又紧张又兴奋,蚕宝宝要吃得新鲜吃得饱,这可是难题:采多了浪费,采少了不够,水姑只好整日盯着,一把撒下去,看它们多久吃完。看它们吃桑叶是好玩的事,有的直线,一条啃到底,有的挖坑,弄个半圆出来,整张桑叶,好几个半圆呢,好似花边。闭着眼睛,还能听到沙沙声。蚕宝宝饭量一天天增大,一个晚上能吃几篓桑叶,从又黑又小,又黄又瘦,到又白又嫩,又白又胖。槐秋说,吃得越多结的茧子越大。水姑不敢问:难道不会撑死?这个死字,一定是忌讳的。
头眠。二眠。三眠。大眠。
什么叫眠,水姑觉得这个字真是太精确太形象了,睡觉呗,睡觉的时候是不吃桑叶的,睡了四觉就要上山(爬上稻草垛作茧的俗称。山:稻草山)了,仿佛它们知道最后的日子到了,大吃特吃,水姑有点招架不住了,院子里的桑叶吃得差不多了,老叶又不能吃,怎么办呢?水姑问朱祥生,祥生说,外面很多无主的桑树,可以采。
水姑暗暗叹气,说实在她怕见人,见人要敷衍啊,她说什么呢?实在没有说话的欲望,再说,她们(绝对是女人)也摘桑叶,会不会和她抢?可是不去又不行,好吧。
水姑硬着头皮抄起竹篮,蓝蝴蝶似的(她最爱的小花褂子不敢穿了,只穿白蓝两色),满村子转,房前屋后,田野里到处都是阔如华盖郁郁葱葱的桑树。还好,人们似乎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也似乎只顾着自家养蚕,水姑没见着闲聊闲逛的人。
七八天后,蚕宝宝通身晶莹透明,又白又嫩,还有黄颜色的。真是宝宝!水姑乘没人,捉了一条放在手心,凉凉的,又滑又凉,只放得一放,水姑赶紧放它回去。
第二天,蚕宝宝上山啦,看着它们吐丝结茧的时候,水姑有些难过。她问朱祥生,蚕蛾会不会飞?
朱祥生说,野蚕会,家蚕退化了,产卵后很快就死了。
水姑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逃走。给槐秋看见可不得了,忌讳的呀!
家里的茧子全卖出去了,水姑顿觉轻松。跑去看蒯家缫丝。煮茧的水有股味道,女工说,那是蚕蛹的味道。她说一只蚕茧最长可拉出1500~2000米的丝,一般都在800左右。蒋敦的丝最好,西南有个鸳鸯潭,香山72气潭之一,用它煮茧缫丝,光润如玉,分量亦重。
这天,朱祥生采了些木耳回来,让水姑炒着吃,他说生在桑树上的木耳很补的,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要补补,嘱咐槐秋去水桥捉只鸡来。水姑听了,心中难过——想起了她的芦花鸡,接着,又为槐秋担心,她吃素念经,你叫她捉鸡?爹爹呀,你糊涂了。
6
春蚕结束,“白鱼阵”来了。
吴人以芒种谓之入梅(如今还有气象上的入梅),半个月后,也就是夏至过后五六天,白鱼来了,结群千百,衔尾而来,这就是白鱼阵,又叫“蒋里白”。白,好理解,白鱼,“蒋里”是什么意思,乡人未解。白鱼是来产子的,二更时分,它们在太湖边浅水中产子,而后散归深水。十多日后,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小鱼游出来了。
太湖近在咫尺,香山这么多村子竟然没有一个职业渔民。这是水姑不解的。朱祥生说,不奇怪啊,香山出产什么?匠人嘛,男人做匠人,女人养蚕刺绣,这些都比捉鱼(打鱼)赚钱。太湖上摇来摇去的那些船我们叫“水浒帮”,有些是天主教徒。水姑点头,天主教徒很多是渔民,这个她知道。“水浒帮”是不是强盗的意思?幸亏初来时没坐船,别掳了去做压寨夫人!老姚怎么没说?
鸿声爹是捉鱼高手,背了几篓子白鱼回来,让槐秋腌了,没菜的时候拿出来清蒸。水姑发现两条鳜鱼,朱祥生嘱咐扔了,水姑不解,这个鱼上海卖得可贵了,非常少见,朱祥生说龌龊的,我们不吃。它们会装死,等蚂蚁附满,立即跳入水中,一一吃掉,有时还吃蛇——蛇把它盘得死死的,打了死结似的,这时候鳜鱼用力张开锋利如刀的鳞甲,把蛇切成一寸一寸,咽下去。你咽得下去吗?水姑连连后退,仿佛朱祥生就是那条可怕的鱼。哎哟,我不要吃!哪有这样的鱼啊,这也叫鱼,干脆叫什么兽好了,食蚁兽?朱祥生逗她,吃蚂蚁叫食蚁兽,可它还吃蛇啊,叫什么兽?什么兽?什么兽?又吃蚂蚁又吃蛇,水姑翻着眼睛想,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哪有这样的兽!哪有这样的鱼!可是不叫鱼叫什么呢?长得像鱼的兽?想想也恶心!上海人真傻,这么可怕的东西当宝贝似的,卖这么贵!
江南孟夏,柳暗桑浓闻布谷。香山人把布谷鸟叫做“嫁口奢(shē)家公”。象声词?可它们叫的是“布谷”啊,怎么成了“嫁口奢家公”了?水姑好奇,菊新说不出为什么,就说我们就这么叫。
桑子(桑葚)从粉红色变成深红色变成紫黑色。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蟋蟀离开田野,到庭院的墙角下避暑,老鹰也远远躲开地面的热浪,飞得高高的。村人大都草帽赤脚短衣。
黄昏时分,水姑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闹,心想,菊新和槐秋怎么都没孩子呢?不能问槐秋,问菊新总可以吧?也不能问。这件事上,她们同病相怜。在上海,专门有教会医院,用西式的方法接生。对穷人还免费呢,可是这乡下——生孩子就靠“老娘”。所谓老娘,就是大字不识的稳婆,三姑六婆之“婆”。她在教会学校读书时,无意中看到一个资料,说中国的婴儿死亡千分之一百五到三百,同一时期,英美法为千分之八十到九十。产妇的死亡率想来也是这等比例。
早上,她去了水桥头,鸿声在信里说,近日回来。水姑知道为什么回来,必定是那一天。
雨收了,变成了湿雾,不时还有几滴雨水像露珠一样在雾里飘着。这是个清凉的午后。水姑在休息,耳朵却支着。
门上有人斯文地敲了一敲,水姑扑过来,拉开门(只有睡觉的时候她才关门),鸿声笑嘻嘻的,将一大包东西送到水姑眼前。水姑一把拉进鸿声,关上了门。嘘,轻点,嫂嫂在呢。
鸿声嗤嗤发笑,你还害羞啊,都老娘子了。呸呸,谁老娘子,菊新才老娘子,水姑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掩口,你说,我会不会变成她那样?鸿声说那样也很好啊,活得痛快!水姑叹了一口气,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堵。鸿声笑笑,不说话。他知道,无非是在嫂子面前拘谨,束缚了天性。
你拿的什么呀,水姑急切想看丈夫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太需要外面的世界了,在乡下,她快憋坏了,这是城里的风!
鸿声拿出一块缎子衣料,这是你的。又拿出两块手工土布,一块素色,一块花色。水姑在手里翻看着,土布有什么好买的,这里有的是。鸿声说,这是昆山夏布,很有名呢,你看,布眼匀称,织工精细,不易褪色,凉爽舒适。水姑笑道,你像卖布的。鸿声也笑,报纸上这么写,这种布还卖到国外去呢,可金贵了。
水姑拿起缎子衣料,有这个金贵吗?当然没有,这是给你的!鸿声抱住水姑,我的孩子,最近乖么?水姑一把推开,去你的,你才孩子呢!鸿声两手一张,东看西看,我像孩子吗?我黑了吧?不黑,乡下这么野风野水的也不黑,天生的白。我呢?鸿声拉起水姑的手,你黑了,也结实了。水姑摔掉他的手,重又拿起土布,左看右看,两块都好。鸿声说,一块给大嫂,一块给菊新。水姑点点头,对,素色的给嫂嫂,有花的给姐姐。鸿声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三件稀罕物来,一件是火钳夹。鸿声示范了下,你可以烧热了把发梢卷起来,喏,像这样。水姑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合适吗?嫂子不吃了我才怪呢,外面的人也要嚼舌头。鸿声说,苏州时髦女人都这样,怎么就不行了?别理她们就是了。水姑想,也不理嫂子?第二件是汽油灯。水姑快活地叫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乡下的夜真叫人害怕。我知道,鸿声心疼地摸着水姑的头说,上海的霓虹灯多漂亮,苦了你了……水姑喉头发紧,人靠了上去,脸贴着鸿声的心口说,不苦,有你心疼我就不苦,阿爸待我也好,还有菊新……水姑仰起头来,你在那里顺利吧?鸿声说顺利啊,我信里不是说了吗?有梅臣帮我呢。水姑笑道,梅臣是你左膀,菊新是我右臂。鸿声哈哈大笑,反啦,反啦,我们是他们的左累赘,右累赘。累赘啥呀,水姑撅起嘴说,我学得可快呢。最后一件是小东西,细铅丝穿成扇形的茉莉花。鸿声将它吊挂在水姑上衣的纽扣上。香不香?水姑说,又香又好看!真是难为你了。鸿声说不难为,打扮老婆嘛,分内事。水姑说去!跟谁学坏的?没、没,鸿声急赤白脸说,我看街上女人怎么打扮我就怎么打扮你呀。水姑笑了,逗你呢,看你急的。
今天是农历五月二十八,鸿声生日,槐秋很高兴,给鸿声做的衣服早就好了,备下了好酒好菜。她不杀生,荤菜都是朱祥生做的(后来水姑做),听水姑说,鸿声下午回来,就在房里打了个中觉(中觉:午睡),迷迷糊糊中,听到了鸿声的笑声,以为自己做梦,翻了个身,过一会又传来水姑笑。鸿声回来了。她整衣梳头,走出房门的时候,看了对面一眼。门关着。两口子在里面呢。
槐秋转来转去,不知自己想干什么,或者说,干什么都没心思。她是想念鸿声的,一走几个月,连封信都没给她写——即使不识字你也该带一句问候啊。罢,罢。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嫂子!
不知过了多久,鸿声和水姑下来了。水姑仿佛刚睡醒,眼睛里汪着水,看见槐秋竟然羞赧一笑。鸿声手里拎着个布包,笑嘻嘻对槐秋说,嫂嫂,这是给你的,不知你喜不喜欢。槐秋打开一看,点点头,依旧打上结。你都好吧?她的声音是平的,没有升降,没有温度。这样的声音有一种功效:你热情洋溢甚至激动万分时会让你迅速冷静下来:瞎激动个啥。
槐秋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定睛一看,水姑衣襟上挂着呢,洁白的茉莉花,衬着乌黑的头发,娉婷的身子,娇嫩的脸,好个水露露的美人!倘若换上绸缎绫罗,活脱脱富家少奶奶。哪来的花呢,还不是鸿声!他照着城里女人的样子打扮她呢。槐秋深深出了口气,祸水啊!乡下人就该讨个乡下婆,结实,简单,能干活,这才叫过日子。这样的女人能安分?槐秋死也不相信的。
朱祥生里外透着高兴,亲自做了鸿声爱吃的猪爪,最新鲜的猪爪,他一大早就候在张屠户家了。此时早就炖得稀烂,加了冰糖,咸甜适口,还有白灼白虾、红烧鳝段,蔬菜则是槐秋的手艺,她烧素斋是有一套的,不是清炒这么简单——她让水姑走开,说你烧的他吃不惯。朱祥生听见了,皱了皱眉。
四个人,围着圆桌——似乎有点空荡荡,朱祥生特为弄了一瓶酒来——他是不喝酒的,气喘病。若不是这个病,他早就东南西北满世界去了。鸿声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爹爹,吃点菜再吃饭。却给水姑倒了一酒盅,自己一酒盅,问嫂子,槐秋说不要。她也喝?槐秋的脑袋朝水姑晃了晃。鸿声说,是啊,喝点吧,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朱祥生原本低着脑袋,此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看鸿声,看看水姑,有些不明白。水姑抢着说,阿爸,是这样的。
她的亲生父母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天出生的,戴维就将复活节作为她的生日,以寓复活再生之意。
复活节是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如果月圆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则推迟一星期。因此她的生日总是在三月二十二日到四月二十五日间游弋。鸿声提出,干脆同一天。
槐秋很生气。新媳妇被人宠着,也不好说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是桥,我是路,桥归桥,路归路。但是,有些规矩还是要的,那就是,不能忘恩负义!槐秋按着桌子站起来,鸿声,你胡闹!这种事情怎么做得!日子是戴维定的,他养育了她,怎么能随便改?鸿声赶紧走过去,扶住槐秋,恳切地说,嫂嫂别动气,这是我的主意。水姑她绝不会忘记戴维恩情的。朱祥生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沉声喝道,坐下来!你倒是懂规矩!两口子恩爱是好事,不就是个生日吗?用得着这样?以后少跟三姑六婆来往,嚼舌头的东西!
静寂。时间长得可怕,阴森得可怕。槐秋面如死灰,神色凄惶,随着公公刚才一声“坐下”,她双脚发软,跌坐了下去。血色逐渐逐渐地,一部分一部分地涌到脸上,她慢慢站了起来,蹒跚着离去。
菊新来了,她像主人一样大模大样走了进来,对默坐着的三个人扫视了一番,看见空位,大大咧咧地坐下,举筷伸向泛着油光的猪蹄。
残月当户、四壁虫声。水姑和鸿声躺在床上,不交一言。他们心里都很难过。水姑难过的不是自己,而是公公和长媳之间的僵局。所谓“三姑六婆”,明指着月仙。鸿声难过的是,两个都是自己爱着的,为什么不能相容?说相容也不准确,水姑容得了嫂子,而嫂子容不下水姑。这是为什么?
野狗狺狺地吠着。
水姑想起洞房学狗叫的情形。忽忽大半年矣。
山里有狼吗?水姑的下巴蹭着鸿声的脸,《香山小志》上说,同治时,狼吃小孩。
没有狼,香山从来没有狼,那是野狗。
我也怕野狗。
鸿声轻轻叹了口气,搂紧了妻子。今天的事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嫂子和父亲大约心情不好吧。别放在心上。
水姑说,不会。
7
家里还是三个人,却是萧条了许多。槐秋躲在房里不出来,好在房门只是掩着,没有阻断和外界的联系。吃饭的时候,水姑轻轻敲门,嫂嫂,下来吃饭吧。又不敢站在外面等,免得她看见了心烦,便在厨房候着,她烧的菜若是不合嫂子口味可另做。朱祥生说,你别管她,饿了自然来吃。话是这么说,朱祥生也在后悔,这么重的话,也是不该,再怎么说,她是这家的功臣,疼惜鸿声不亚于自己。可他是长辈是男人,终不能向小辈赔礼,何况她错在先。她的错在于太把自己当长辈了。男人成了家,就该有自己的主张,她这样护着,鸿声哪一天长大?水姑想为嫂子说几句,又不知怎么说,这两个,一个都说不得。公有公理,嫂有嫂理。
等了半天,槐秋也不下来。水姑挑了两样素的,半碗米饭,用木盒装了,送上楼去。
槐秋横在床上,一动不动。水姑吓一跳,别是寻了短见,待要近前查看,槐秋却坐了起来,水姑又吓了一跳,急退几步,嫂嫂,吃点吧,不吃没力气。
不吃,你拿走吧。槐秋依旧是平素的声调。
水姑低着头,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嫂嫂,都是我不好,其实不用改生日,这有什么要紧呢?
槐秋不吱声,又往床上倒去。
水姑受不了这样的静寂,留下饭菜,走了出去。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整个世界,仿佛只有知了,它们一阵一阵地宣告活着。
她快要憋死了,也快要愁死了。怎么办哎呀怎么办?给大哥写信吧!
可是没地址啊。问公公,肯定是碰壁。只有问鸿声了,水姑匆匆写信匆匆去了水桥头。昨天怎么不问鸿声呢,真是的!
等信的这些天,水姑天天送顿顿送,有时扒几口,有时一口不吃,槐秋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水姑只能悄悄流泪,这天,一狠心一跺脚,就是求,也要求公公安抚她。水姑知道,槐秋这是下不来台呢!即使丈夫来也无济于事。槐秋是骄傲的,槐秋也是脆弱的,公公居然在新媳妇面前数落她,她还有脸吗?水姑对朱祥生说,阿爸,你劝劝嫂嫂吧,你不去我也不吃饭!朱祥生说,唉,都是孽障!
这几天他也不好过,天气太热太闷,又生了一回闲气,憋得胸口难受,喘不上气来,他这个气喘病也没什么好药,治了一阵,不见气色,也就让它去了,早前也就冬天发一发,近年频了些,年纪不饶人啊。他背着手,低着头,慢慢上楼。他站在槐秋房门口,仍是低着头,背着手,对里面的槐秋说,那天我的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说完,自顾自下楼去。水姑没有走,听着房里的动静。槐秋在哭呢。这些天,没见她哭过,可见等的,就是公公这话。好了,哭了就好了,水姑这才放下心来,一门心思放在烧菜上,揣测嫂子爱吃什么。
大哥回来了,还是那么黑,还是憨憨地笑,还是那样话少。进门的时候水姑在厨房,朱祥生不知跑哪里去了。水姑听见前面有声音(除了夜里,农家的大门始终开着),跑出来一看是大哥,欢叫一声,大哥回来啦!收到我的信了?大哥,都是我的错……水姑的声音轻下来,脸上的笑也凝固了,鸿志宽厚地笑笑,不怪你。我上去看看啊。
好长的时间啊!鸿志终于下来了,对水姑笑笑,说,不碍事。水姑说,大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多住几日吧。鸿志点点头,碰巧手里生活(活计)完了,否则回不来。水姑说,还没吃饭吧?鸿志点点头,跟着水姑往厨房去。
看鸿志吃饭真是享受,他大口大口往嘴里扒,一眨眼工夫,下去了三碗!菜倒是没怎么动。水姑道,我烧得不好吃吧?啊,不是不是,我原本吃菜少。水姑拿过提篮,递给大哥,哥,这是嫂嫂的,你送上去吧。不了,她过会下来吃。水姑拍手道,这下好了。忽地跑了出去。这阵子真是憋坏了,她得好好出去转转,该死的菊新,说是去上海看小姐妹,她要是在,这个局早破了!
实际上,水姑也破了自己的局。倘若没这场风波,她恐怕永远也进不了槐秋的房门!禁锢自己的不是门锁没锁(实际上也就夜里锁),而是勇气,是脸面。唾脸自干的本事水姑是没有的。
这天,水姑忽然起念,去看鸿志忙什么。她一直好奇大哥的手艺,砖雕怎么雕。
说起砖雕,鸿志的话就多了。
苏派砖雕被称为“南方之秀”,选用含铁量较高的粘土(苏州人称之为“铁硝黄泥”),沥浆、制坯、泥坯保养、焙烧、打磨,而后雕刻。过程一气呵成,被称之为热砖雕,主要用于墙壁、门窗、檐廊和栏槛。鸿志这回去浙江是雕门楼,工艺时间长,噪声粉尘,极是不易。鸿志边画边说,建筑有三雕,石雕、木雕和砖雕,砖雕量大,工艺要求堪比木雕,细腻而精准。比如人物,身高有定规的,立七、坐五、盘三,站着的,七个头高,坐着的,五个头高,盘腿的,三个头高。知道三庭五眼吗?从发际到额头到下颚为三庭,双耳之间的曲线长度大致为五只眼睛的宽……
先要画图?对呀,就像你们绣花,不都要花样么?工笔白描。大哥你等等!水姑拔脚就跑,不大工夫,拿了本画册过来,放在桌子上。大哥,这是戴维叔叔送我的。给你!
鸿志翻了翻,没什么用,砖雕基本是祈福、遣兴,劝谕、什么样的部位什么样的图案都有要求,但是也不便退,就说谢谢你。
水姑觉得自己该走了,这期间,嫂子槐秋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也不知想什么,好怕人。
8
水姑醒得早。她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脑子是醒着的,眼睛却睁不开。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好大一阵。大伯已经走了,槐秋的情绪似乎也正常了,那么,她干嘛呢?水姑忽地坐起来,开门一看,槐秋正把经书抱出来,堆在门口,这是干嘛?水姑问。槐秋没抬头也没抬眼,晒晒。水姑突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狗淴浴。”是日,将狗、猫牵到河中沐浴,可避虱蚤。当然,水姑不信。六月六,又是晾晒节,晒经书,“晒红绿”。“晒红绿”是香山人的说法,就是晒衣服,水姑帮过母亲。晒经书那是和尚尼姑的事,或是居士。那么,嫂子真是虔诚的佛教徒了?她吃素呢。平素在房里就是看经书,念经?怪不得没话说,都跟菩萨说了!
水姑挠了挠发痒的胳臂,说我来帮你!槐秋瞄一眼被水姑挠得粉红的胳臂,一抬肘,搁住了水姑的手,不用。
槐秋抱了一捧,蹒跚着,往楼梯口走。那楼梯,又窄又陡,水姑真有点担心。槐秋的身体刚刚复原,别出了岔子。她为什么不让她帮忙呢?嫌她脏?水姑心中叹气,只得跟着她,万一摔下去……水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菊新,没心没肺的,生日那天,她多窘啊,这会儿忘个一干二净!
就在那天夜里,鸿声告诉她,槐秋的亲人是被洋炮打死的。
咸丰十年,李秀成再破清军江南大营,顺势而下,烽火日逼木渎。木渎人传锣通知香山,香山市巷村有个叫徐则的,号召每家一人,头包白布,各执田器(锄头等)木棍,弓竹弹石为炮,驻守香山嘴津桥。太平军不得入香山。后来,有人献计,他们从胥口绕太湖,抄了乡勇后路,那天是八月三日,刮东北风,乡兵的“炮”逆风,导致徐则等七十九人遇难,槐秋的叔叔也在其中,中了洋炮。水姑问,渔帆村有吗?鸿声说,有,姓胡,做凉枕的,他的妻子姓徐,哭了一通就跳了河。同治七年,香山嘴津桥西堍建勇义祠。英灵在天啊!每到八月三日,虽气清天朗,必有东北风过,阴云俄至,屡试不爽。说到这里,鸿声叹息,槐秋父母双亡,人间凄凉啊,因此吃素念佛,冷了世俗心肠,但是,冷而不冰。时间长了你会晓得,千万耐心。
水姑点头,又想起戴维的话:“润物细无声。”
今日槐秋“晒经”,情景更是明朗。她俩之间梗着的是信仰也是信任——奇怪的是,却反对水姑改生日,基督也是洋人呀。你怎么帮着洋人呢?人心难懂,难于上青天!
怎么才能取得槐秋的信任呢?难题横亘在水姑面前,如高墙,如鸿沟。水姑只能学精卫,学愚公。
水姑也晒了些衣物,实际上,她是在填海,在移山。她看着槐秋,随时准备帮一把,她总觉得她会晕倒——脸色苍白,汗出如浆。每隔一会,槐秋就给书翻个身,每隔一会,出来看看,是否被风吹乱了,折页了,实际上,一丝风也没有,烈日当空,云都没有一片。
当晚,水姑吃素了。她在填海,移山,她要用行动表明对佛教的尊敬,对生命的珍爱(不杀生),对槐秋的信仰的支持。朱祥生笑了笑,没说什么。槐秋似乎没在意,她的心思没在任何人身上。在哪儿呢,她的魂?大伯回来这些天,两口子也不像久别重逢,一点热气也没有,甚至没见说一句话。他们从来不交谈吗?也不是,水姑暗自摇头。结婚那日,明明看见槐秋对鸿志说话了呀,她说了句什么,鸿志就“乖乖”跟她走了。肯定是说了话的。不然槐秋怎么就“好”了,下来吃饭了呢?公公固然道了歉,丈夫也功不可没。她的热气呢?是否因为她送了她丈夫书?他俩说了会话?那天她直直地盯着她看呢。可现在又不看她了。有话你就说啊,不怕一个人憋死?不不,她不会憋死,她有菩萨呢。一尊紫砂的坐式观音!
水姑一个人胡思乱想,觉得好无聊,于是,傍晚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太湖边发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