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是美国文坛的一个异数,同时她的生命轨迹又很像是一个飘渺繁复的远梦。仿佛她的一切充满了神秘感,她人生中的幸福和梦魇都像是个无赖的活无常,招之不来,挥之不去;却来无影去无踪,充满了矛盾。她是美国人,却终生有着中国情结。她从东方来,童年受到的是中国文学的滋养,却赢得了西方人最崇拜的诺贝尔奖。说她是美国作家,她却专写中国故事。她曾经不懈地批评旧中国,但对中国的爱却非常深挚;她声称爱着新中国而且自己最有资格重返中国,可在尼克松访问中国后她却被拒之门外。旋即她怀着梦寂寞地辞世。
去年,赛珍珠又引起了轰动,她四十年前的一部遗稿《恒久的奇迹》在德克萨斯州一间旧货店仓库内的一只旧箱中被发现,复被她的后人购得。据赛珍珠的儿子瓦尔修说,他母亲临死前四年在佛蒙特州居住。这本书似在那里完成。她去世后,其遗物散乱,这藏了遗稿的旧箱不知缘何会在千里之外的德州出现。据知情人说,这部手稿流浪的历史本身就足以构成另一部情节奇幻的小说。
第一个“中国”诺贝尔文学奖作家
赛珍珠在中国是一个人们熟知的名字,但人们知道的却仅只是名字而已,她的生平、她的文学事业、她的中国梦人们几乎从未得闻。虽然她已经辞世多年,但是她的故事远未完结。而且在其生前和死后,关于她的文坛纷争一直众说纷纭,从未止息。
赛珍珠死后,每隔几年就有她新的传记出版。她早在1932就获得美国文学最高奖普利策奖,在1938年又获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书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人刻板的印象。那以前,西方关于中国人的形象都是猪尾巴辫、裹小脚、抽鸦片、留长指甲和八字胡的病夫。赛珍珠的作品和其后的电影等等一系列的努力使美国人关注起了苦难的东方。但是,刻薄的西方知识界一直瞧不起赛珍珠的题材和她的文学成就。由于中国的贫穷、战乱和政治上的贫弱被当时的西方鄙夷,一生立志写中国的赛珍珠很难在美国得到主流批评家发自内心的称赞。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参战后这种局面方得以改善,但是此后的冷战和意识形态颉颃又让赛珍珠受到监视和冷遇。直到她辞世,她一直不被美国政府信任,也没能取得她一生钟爱的中国的理解。赍志而殁,赛珍珠其实是早生了几十年,她,错生在了那个最苦难的年代。
赛珍珠的童年几乎是纯中国的。如果不是金发碧眼,有着会说英文的父母。她的成长经历跟那时中国孩子基本上没有两样,她辗转在中国的小城、小镇甚至乡下长大。自小说着中国的方言,跟农民的孩子玩耍,跟小商小贩讨价还价,听街头说书,在茶馆蹭戏,在家里被中国保姆和家庭教师管教写毛笔字,等等等等,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很鲁迅、很林语堂、很中国的。她童年的阅历和遭际大概有些像萧红、丁玲辈,幼年遍历下层江湖,她甚至应该比出身富绰的徐志摩、邵洵美那样少爷公子更了解乡土中国。
所以,她的《大地》能那么真实、有感情地写中国,因为那些都是她的童年,她的身边事。赛珍珠是幸运的,由于她的外国人身份,她能免于很多当时中国孩子成长中的苦难;但她也是不幸的,正是由于上面的身份,她也更难融入百姓。在异国、异乡、异族,她敏感、孤独,这些,萌发了她心中文学的种子。
回美国读书,受到了系统的文学教育,生性的敏感是她写作的温床。常年的远离故国使她也未必能全方位地融入母国,她在美国其实也是局外人。但她十分优异,孤独催生她开始写书。这种独特的经验使她得天独厚,成了向西方打开古老中国文明之窗的先行者。
据她的传记,写《大地》,她构思初稿时是用中文思维甚至用汉语勾勒提纲,然后再用英文写出。那么,这本初始用中文构思出的诺贝尔著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第一本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书了。因此,赛珍珠在接受诺贝尔奖发言时感动地说:“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小说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一点,在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
其后,赛珍珠更翻译了中国古典名著《水浒》。赛珍珠小时候在镇江(古润州,即水浒中诸多情节的发生地)民间传说中接触了很多水浒故事。她的保姆王妈妈是扬州人,她家厨师也能讲水浒故事。史载她小时候经常听淮海锣鼓和扬州评书等民间曲艺,扬州评话《武十回》《宋十回》《林十回》《鲁十回》等是她孩童时的精神大餐。赛珍珠的水浒知识不是书本上学的,是融化在血液中的,所以她翻译的《水浒》非常传神而且可读性强。这些,远非那些后来西方的劳什子汉学家或者书斋学者们所能比肩。据统计,在中国四大名著的欧美译本当中,发行量最大的还是赛珍珠当年翻译的《四海之内皆兄弟》。
一生不凋的中国梦
赛珍珠的父亲赛兆祥是个狂热的传教士,她的母亲凯丽则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子。他们婚后就来到了中国。其父热衷传教一直忽略家庭,他妻子生育的七个孩子中夭折了四个。赛珍珠的母亲最后也在镇江去世并跟自己的孩子埋在了异国的土地。所以,赛珍珠从来都把自己看作是镇江人或中国人。在她晚年,当友人问她何时才能返回故乡时,赛珍珠说: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何谈返回?我的亲人葬在镇江。如果说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我身处美国罢了。
赛珍珠出生四个月就被带到中国,在中国长大成人。除去曾在美国读大学,她的童年、婚姻和事业都是在中国,她的世界观也是在中国形成的。她写过八十多部书,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中国人为背景或主角。
她的母亲凯丽、大姐莫德、哥哥阿瑟、姐姐伊迪丝、弟弟克莱德五人一起葬在镇江云台山西麓的白人公墓。大跃进期间,公墓被平。其原墓地大门朝西,现在改成了一个超市。“她(赛珍珠的母亲)的坟墓,以及我年幼的兄弟姐妹的坟墓——都在我的中国家乡——江苏镇江的一处小小的墓地里。我在最近请求准予前往镇江访问,以便去看看我的祖坟。现在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再见到它们了。也许,它们已经荡然无存。许多坟墓已被劫掠无遗,墓主被耕犁翻到了地下去肥田。……”这样,晚年的回忆中,她那遥远的家人永远地融入了中国的大地,再也不能分离。
美国大学毕业后,赛珍珠回中国协助母亲养家。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农学家巴克,婚后不睦。陷入孤独的赛珍珠开始把感情宣泄进写作。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伯乐,这就是后来成了她第二个丈夫的出版家沃什。《大地》出版后她陡然红透了西方半边天,随着获诺贝尔奖和电影等等一系列产品,赛珍珠不仅是在学界成功更在一般美国人那里广受欢迎。但是职业批评家们酸溜溜地鄙夷她,因为她的题材和她的出身远非美国主流所尊崇,所以学界一直对赛珍珠评价不高甚或说她侥幸。赛珍珠却不为流言所动继续写作。客观地讲,赛珍珠的作品改变了西方对中国的看法,她是较为严肃地表现中国的艺术家,现代中国形象在西方的改变在某种意义上应是受益于她积极的努力。
赛珍珠的晚年一直有着强烈的中国梦,她一直期盼着重返中国故乡。她对当时中国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结。她自认为自己爱中国,但也因为爱之切而批评过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由于西方的敌意和封锁,更兼国内的政治形势十分动荡,赛珍珠并不了解新中国。虽然如此,她仍然在美国大力宣传中国。她跟写《西行漫记》的美国作家斯诺有着终生的友谊。她眷恋中国,参与对中国有益的慈善活动、收养亚洲儿童、帮助中国学者等等。她因为跟中国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盯上,认为她是亲中派。所以当中美关系在七十年代初开始复苏时她兴奋异常,她理所当然以为自己是中国人的老朋友,应该首先访问中国。
据载尼克松访华时曾经把赛珍珠列入随员名单,但她不愿意追随,依她的个性,她要自己独立前行去中国并为此做足了文章。她当然是老资格的中国通和著名作家,广有人缘和读者群;她也为此在全美造了很大声势并广泛接受采访,拟定为此次中国之行的写作计划和出版合同,甚至预支了稿费云云。但是出乎预料,七十年代初,在她这个老资格“中国人”信心满满要去重访中国时,却因为她以前的某些对中国的批评被“文革”时极左派掌控的外交部拒绝。出了这样的丑,赛珍珠受到了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就辞世了。她的墓碑上没有英文,是她用中文写的“赛珍珠”三个字。
这是个悲剧,但却充满了时代色彩。几十年后回首此事,若是在今天,这样的文化或者政治误会绝不会发生;但在那个颠倒黑白的时代,发生在个人身上却绝对是个噩梦,也是个历史的误会。赍志以殁,赛珍珠的梦境里永远有着中国,有着镇江、宿县,那虽然雾霭重重却充满了温馨和酸楚的日子。她的梦魂仍然依偎在遥远中国母亲的墓畔,在那永远消逝了的明月夜,短松岗……
赛珍珠可惜早生了几十年,她儿时遭逢了中国的灾难,在沐浴灾难的日子她浴火幻化成了美丽的凤凰;但在“文革”的凄风苦雨中她的最后一瞥成了望乡台上含泪不暝的眼睛,那流盼刺痛着我们的文化良知。让我们感到宽慰的是今天的中国壮大了,也更加从容和大度了。对这样一个“爱中国”的文化老人也许愿意重新理解和回顾她的心路历程。
让我们把镜头摇回1998年深秋,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访问南京大学,他曾经专门去寻找并参观了昔年赛珍珠在那儿执教时的故居。老布什说,他童年时对中国产生了解和爱慕之情,是缘于赛珍珠小说的影响。赛珍珠的作品和她的中国情其实不止是影响了美国的一代人,也不止是影响了美国的政治家,而是影响了无数代、影响了各行各业,受其影响最多的是普普通通的美国人。
历史造就了赛珍珠,让她童年成长在中国,让她能有两重身份由外及内体会中国,又由内向外转述中国人的心声。历史给了她写真中国的机遇和能力,她也竭尽其所能地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记得列宁讨论革命家赫尔岑的贡献时曾经这样评价他:错生在那个时代,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到的一切;但受限于时势,他没能做得更多,那不是他的错误,而是他的不幸。我相信,用这段话来看待赛珍珠的中国情,来衡量她的中国梦,也是个妥帖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