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陈仲丹
采访时间:2016年11月11日
采访地点:南京大学仙林校区历史学院楼143室
采访整理:黄丽祺、朱雪雯、张益偲、许汝南、单雨婷
作者简介:陈仲丹,江苏海门人,1956年生,现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一九七七级历史专业本科毕业生,历史学博士。
在荒芜中苦读
高考之前我在江苏省宝应县射阳公社,因为家里是下放的。我父亲之前在扬州卫校工作,后来在“文革”中被扣了“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帽子,成了所谓的“牛鬼蛇神”被批斗,后来就被赶到农村去了,也是比较失意。他是学医的,就在公社卫生院工作,还是有工资的。但是农民的生活就真的很困难。我记得曾经看过一个渔民,穷到家里只有一条还不太破的裤子,所以夫妻俩撑船到镇上看病,船上只有一个人能穿着这条裤子出去走,女的要出去男的就把裤子给女的,自己窝在船里,穷到这样的程度。农村吃饭也很困难。我的同学中午吃一顿干饭,早晚都吃稀饭,而且菜就是咸菜、蔬菜,很少吃肉、鸡蛋,肉一年就吃七八次。
我在农村的时候,在当时的公社中学读初中。上初中的时候,学生就很少了,一个班只有二十多个人。那时传言“上了学要下放”,从公社下放到农村就变成知识青年了,户口从镇上户口变为农村户口,吃不上商品粮,所以大家就不上学。后来我在那个学校做过教师,说明当时我的文化程度还是比较高的。
至于高中,七七级的同学都是从“文革”过来的。“文革”的高中跟现在的不一样,第一,“文革”期间是两年制,不是三年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第二,课程好多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是工厂工人教工业基础知识,生产队会计教农村会计,学实用知识。我在农村上的高中,课也开不全,地理课、历史课全都不上,主要开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还是教的。后来来过一位老师教英语,他叫杜振,是我英语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恩师,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对我帮助很大,后来他去宝应中学任教。我们那时候学的都是所谓面向社会实践的有用知识,比如“三机一泵”——柴油机、抽水机、拖拉机和水泵。我后来做工的工厂就是做柴油机零件的,还要教农民用柴油机。其实柴油机是跟着师傅要动手做的,开拖拉机也是,就像学自行车一样,需要练,不需要在课堂上学。那时候的学习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当时劳动还特别多,我们大概有一半时间在劳动,我们还有试验田。总的来讲就是学不到东西。当时基本都不用做作业,只有数学做一点,语文做一点,主要是作文,学业是比较轻松的。当然,中学最后有一个考试,但也不是高考,所以好学生也不愿意学习。
我做教师的时候,会给学生讲李白、杜甫,他们印象就比较深。那时的教材鲁迅的文章比较多,还有社论——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这种大批判的文章——只能学着写点所谓“小评论”的批判文章。真正的古文很少,就是《曹刿论战》和《史记》里的《鸿门宴》,外国的文章基本没有。那时候教材编得很糟,老师水平也低,学生如果不是自己好学,学不到什么东西。
从高中毕业到考上大学,这中间我工作了四年多——做了一年工人,后来在我毕业的中学做了三年半的民办教师。我能考上大学跟我做民办教师就有关系,而且即使到了农村,我也算是比较好学的。我爱看书,当时也没有图书馆,主要是我自己买了很多书,一直在看。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爱看书对高考就有帮助。我在农村的时候办过自学小组,当时已经看过一些自然辩证法。现在回过头发现,那时候看的书都不是乱看的,知识面宽了,历史考试就简单了,谈地位、影响的题目相对来说就比较好做,看看就会写了。
我那时候买书是通过写信给上海新华书店的邮购部,他们寄书的目录过来,然后我去买。我有两三百本书,这个对我的学生也是有好处的:我的学生有相对好一些的,后来上大学、做干部的,就有人是因为受我的影响,有一些价值观念上的看齐;我还告诉他们通过什么途径去买书,有个学生喜欢画画,我送些讲美术的书给他,如《怎样画铅笔画》。农村的孩子不怎么读书,很调皮,那时候我当他们的班主任,管打架什么的也很头疼。那个时候就是你能早点看到书,就能比别人多学点。
被错别字改变的人生
1977年下半年,我在做民办教师,去邻近的广洋中学参观访问。我坐在船上,突然有一个广播,听到“恢复高考”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高考1977》那个电影里一样。
我是有点偏科的。高考要考数学,读文科的人都不怎么看数学。我不是一点都不看,但也就看一点,最喜欢的还是文学作品。所以我当时一下子就傻了,傻了以后去看电影,放的《地道战》,我没心情看,就去看数学。当时觉得来不及了,因为我还有工作。那时我隔壁有个教数学的老师,我后来能考上南京大学跟他有很大关系:第一,他有教材,还有什么数理化自学丛书,那个时候都是宝贝,外面看不到的;第二,他还教我做题,题做不出来他随叫随到,真是帮助很大。后来高考时我的数学考了六十几分,我们班还有十几分的。因为那个时候文理不分,就是一张卷子,所以我考的分数算高的。
当时的中学对高考还是很重视的,重视到什么程度呢?我们这些教师都激动起来了。住我隔壁的数学老师,因为没有教科书,他就自己编讲义,有一些公式、题目,字数不多,两三万字,然后找人刻钢板。“文革”那些测量土方、生产会计都是不考的。当时学校还是很支持我们高考的,同事之间关系很好,也想大家都有个出路——民办教师不是正式教师,没有编制的,工作几十年,不能转公办,最后年纪大了,生活无着落,下场很惨的。另外像我们在农村当教师,公办教师基本上不和民办教师谈恋爱,女的是民办教师可以,男的不行,因为你身份低,也没保障。
复习的时候,就是背地理、政治,历史也是找本书来背,“五四”运动的意义、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工农联盟、四大文明古国之类的。当时出题很死,高考的题目大概就是这么几个题。我当时还是比较喜欢看历史的东西,“四人帮”的时候也讲历史——“儒法斗争史”,虽然是官腔官调,但是可以看古文,像刘禹锡的《天论》等等。我当过政治教师,有一年他们考高中,考十道题,我猜中了八道,就是我从报纸上抄下来的,所以政治、历史这些我就比较熟。语文作文题我记得叫《苦战》,就是这么两个字,命题作文。当时叶剑英有首诗“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就用的这个题目。政治就是时政,考一点理论,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之类——这些后来都属于批判“四人帮”的东西,但是当时还在考,所以等于是废话。
我们都没有受过什么很好的教育,童星老师是“老三届”,基础比较扎实,人也比较聪明,就考得比较好。我们那个地方那么穷困,能考出来也不容易。我们这一批人走了以后,学生高考就普遍考得不太理想了,因为有点水平的老师都走了,直接影响当地的中学的教学质量。
那个时候时间很紧,分两次考,一次是公社的初考,谁都能考,改完试卷以后,再选拔到县里面考,要不然人太多。我初考考得不太好,一共两门,数学不是很好,语文大概能做出来,但也达到复试的线了。复试就考得好一些。当时我把一切工作都停了下来,连学生作文都没批,就堆在那边,考完再批改,上课可能也耽误了一点,因为忙着复习。
后来开会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邮局来了封南京大学的信,是入学通知。我拿到以后立刻就轰动了,因为上南京大学的人,我们公社就我一个,我就是最好的。另外最好的是我一个同事,考了苏州医学院,现并入苏州大学;其他人可能更差一些。当时就能感觉到,公社里的一些年轻女打字员——她们在镇上工作,穿衣服也比较整齐——平常不跟我说话,我一拿到录取通知就跟我说话了,说明我地位比较高了。
那时候理工科加上附加题总分四百多分,文科是四百分,我考了三百三十几。北京大学是三百三十以上,所以我达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要是报北京大学就上了,但我第一志愿报的是南京大学。像童星老师,他是当之无愧的全省状元,考了三百六十几分。数学我考得不错,其他的就更高了。后来查到我语文拿了九十多分,写的文章也成了范文,这跟我当教师的经历有很大关系,因为我教政治、语文。
我学历史是很偶然的,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本厚厚的册子介绍志愿,当时可选的专业不多。志愿是用毛笔抄在公社墙上的,我们文科,就是哲学系、中文系、外语系、历史系这几个,没有经济系,没有政治系,没有法律系,现在的海外教育就更没有了。我当然不会上外语系了,因为外语要加试;哲学我不想上,因为看不懂;所以就剩下历史和中文了。本来我想上中文的,而且肯定也能上,但是抄志愿的人抄错了字,本来中文系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少抄了两个点,就变成“汉语言文字”了,我一看“文字”,心想那可能很无聊,就选了历史系。所以我本来要上中文系的,就让这两个字搞坏了。这是很偶然的。我挺喜欢地理,但南京大学地理是理科的,所以我要上南京大学,就只有历史系了,那时候也没有考古什么的。所以人生、命运,都是很偶然的。古人讲,人的命运就像柳树上的柳絮,飘到哪就是哪。飘到厕所就是厕所,飘到池塘就是池塘,其实就是这样的。所以少抄了两个点,我的专业就不一样了,我遇到的人也不一样了。
我政审情况还好,我父亲工作的医院是帮了忙的。我父亲算是有点问题,如果查档案的话,就会看到他是挨整的,所以我政审的时候还蛮担心的。但是那个时候,邓小平已经讲了要放松,如果他没讲,估计就不行。我们单位的一个人,父亲是右派,他第一次就不能如愿,后来是扩招进的大学。毛泽东有句话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家庭是家庭,本人是本人,不过各个地方情况不一样。
南京大学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个圣地。那时候农村孩子要是上了大学,就相当于有了工作,那就不是农村户口了,这个很重要。我有个同学是农村的,家里给他定了蛮不错的“娃娃亲”,后来他上了高级师范,可以到小学或者初中工作,就解除婚约,在农村里闹得挺大的,还有人告状,说他是“陈世美”。而且上了大学,前途就很好了,一个是能在城市工作,一个是有专业了。那时候我有个想法,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工作者,教教书,写写东西。我刚来的时候,英美对外关系研究室的吴世民老师就对我说,你要写能发表的东西。我就想着写的东西要能印成铅字。这就是那时候的期待。
这世上没有我不能吃的苦
当时的交通还是很方便的,宝应到南京有汽车。我来南京报到,是先坐船到宝应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买汽车票,坐到南京,当时汽车要开六七个小时。报到期间,学校还会有人在车站那里接站,然后有汽车从站台把我们接到学校,学校里也有相应的迎接台。
我们的住宿条件非常差,十个人住一间房。当时最普遍的是八个人住一间房,如果八个人住,还有空的位置放东西,十个人住就没有放箱子和其他东西的空间了,我们只能把箱子堆在地上,堆得非常高。有一个同学时殷弘,现在已经是非常著名的学者了,他人比较矮小,当时就直接把箱子放在床上,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弯曲着睡觉。因为人侧着睡也很难放下箱子,就把箱子竖起来放。要是想拿箱子里靠下的一件衣服,就得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都翻出来,才能拿到。
我们吃饭的条件也比较差。那时候叫“包伙”,就是必须一桌人到了以后才能吃,大家拿一个盆子打菜打饭,然后有一个人给大家分,桌子上还写有名字。实行了一年后,因为太不方便,这种方式就被改掉了。
我们班上同学,年纪最小的是应届生,大的三十多岁,我二十二岁,算中间。北京大学还有父子一起考上的,夫妻一起考上的,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了。当时大家都像海绵一样吸取知识,要是有一个讲座,窗子上扒的都是人。那时候学习积极性真的很高,根本不需要人催促,也没有人厌学,晚上学习大家都会熬夜。那时候我很喜欢熬夜,一般要看书到两三点。当时我的下铺是朱剑,现在《南京大学学报》的主编,他睡觉很警醒。现在想想真的很影响别人睡觉,因为我只要上床,床就会动。有一天我轻手轻脚把鞋子放好,他对我说,鞋子你就重重地放,我已经习惯了,要是一个鞋子掉下来了,另一个老掉不下来,我就睡不着。现在想想,他其实是等我睡了才能睡,我两点睡觉他就得等到两点。这是一件很害人的事情,但是当时是想不到这些的,当时的人学习都非常疯狂。
当时的必修课很多,选修课少,比较呆板。以中国近代史为例,一年分上下两段,一个星期上四节课,现在应该一个学期就上完了,所以我们的课至少要比现在多一倍。必修课时间拉得长,就讲得很啰唆,中国史、世界史都要教三年,最后才开一点选修课。老师也就是讲讲教材里的东西,没有现在灵活,当时比较重视基础。当时的选修课,比如蒋孟引先生,开了一门“西方史学史”,讲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他备课非常认真,一口湖南话。他们这样的大学者,早年在英国拿到博士学位,学问都很好,知识面也很宽广。有一些老学者,如韩儒林先生,当时就已经很著名了。还有茅家琦先生,年轻时就很有名气,现在也有九十岁了。
图书馆书不多,找书也非常困难。那时候大家都想看《十日谈》,排队排了非常长,因为就那一本,所以大家都是冲过去借。当时我们借书不像现在是开架,过去是要先查卡的,然后填一个条子进去,有些书可以借到,有些就借不到。文科的书相对多一些,因为学理科的人也看文科的书,但学文科的人不太看理科的书。文科书籍很多都是基础性的东西,都是非专业性的,而理科的书淘汰起来快,比如关于网络、计算机的书,过时了就报废,只能当废纸。那时借书,一次能借三四本,期限差不多一个月。
我们学世界史,会看一些英文书,但是看得很慢。那时候就看英文的通史什么的,经常要查字典,老记不住。南京大学有很多老外文书,就是金陵大学、中央大学留下来的,我就经常找一些老书来读。至于港台书,有个小的港台阅览室,就是放一些报刊。外文书是可以借的,一般通史著作都可以借到。到了四年级,院系的图书馆也可以借书了。
当时有一个阅览室,里面的书也要查条子才能看。阅览室在老图书馆旁边,就是原来金陵大学的校史馆,看书要上二楼,我的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消耗掉的。座位非常少,要排队的,大概开放五分钟内,座位就被抢光了,没有座位的就只好去别的地方看书。但是宿舍也不太好坐,有两三个人就很挤了。教室也不行,我们找不到空教室,课都排满了,我们就只有找个草地坐坐。我们上自习也去教室,但是会去那种特殊的教室,里面的椅子是带扶手的,可以搬来搬去,你可以找一张空椅子搬到某个地方去坐着自习。我们的教室在西南楼,随时想去看书的话,还是有座位的。
除了学校里的学习以外,我们也去学校外面活动,出去转转,看电影什么的。因为鼓楼有一个优点——在市中心,我们就在鼓楼和新街口之间跑。那时候还有一个百花书场,讲讲相声,现在都不在了。看电影是常有的,但那时候电视不多见。在街上跑跑,也算一种文化生活。同学们还会约着去一些景点,团支书周晓陆就组织过我们到三台洞这样一些“野景点”,一般人旅游不会去的地方。他是南京人,就带着我们跑,燕子矶、牛首山……都是到这种地方,大概去过四五次。聚餐、吃饭很少,因为经济条件不好,很少一起吃饭。大家以吃食堂为主,很少出去吃。
学校里面是有助学金的。我拿得少,只有七块钱;贺云翱拿得最多,有二十几块。他当时最穷,他家平均每个人的收入只有三块钱,因为只有三块,所以给了他最高的补贴。每人都有一点,条件特别好的就不给了,比如有同学的爸爸是大校,工资水平比较高,就不拿了。
当时学校有规定,不准谈恋爱,但实际上还是有人谈。因为年龄很大,不能谈恋爱就把人家给耽误了。有的女孩子都二十五六了,总不能不让人家谈。而且这个机会是末班车,这里集中了那么多单身男青年,在大学里找不到对象,在外面就很难找到了。总的来说学校是不管的,特别是到了高年级,其实也知道哪两个人是男女朋友关系,因为他们都在一起,但不像现在,没人拉手之类的。
虽然不管谈恋爱,但分配工作的时候会把男女朋友分开。当时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两人分开,另一个是如果想分在一起,就都分到比较差的地方。这个其实也是很奇怪的,有点不近人情,但当时就是这个做法,不能照顾。因为规定不许谈恋爱,你谈了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但你们一直要在一起就要到最差的地方,决不可能两个人都到北京的大机关。我们班四十三个人,女生特别少,七个女同学,六比一。两个女生已经有男朋友了,后来果然跟男朋友结了婚。其他五个女生全都是本班找,一点儿也没有到外面去,高度的“自产自销”。
当时工农兵学员和我们不在一起上课,我听过他们的课。他们人很少,二十个左右,在一间很小的教室里面,也都是一些扶手椅,我有时就和他们一起听听课。我们和工农兵学员的课门类差不多,应该都是一个系统下来的。现在的课就很灵活了,但这样也有问题,必修课成分占得少了,必须要自己下功夫。当时有一个规定,必修课不能讲老师自己的研究成果,选修课可以讲。必修课必须要把知识原原本本传授给学生,可以讲研究动态,但是不能随意讲自己的东西。
那时候同学关系都不错,工农兵学员和我们的关系也还可以。有的工农兵学员会比较担心别人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不是考进来的。事实上,虽然有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但里面的人才也很多,比如张异宾、李良玉等,都是很有才华的。现在学生的承受能力没有我们强,但工农兵学员的承受能力更强。我在农村的时候参加过函授班,扬州师范学院中文函授班,业余学习三年,老师会在宝应集中面授。我没有学完,因此没有拿到文凭,但那是一个大专文凭。有一次我去函授,那时候地震,房子不能住,大家都在防震棚里,没有任何取暖措施。当时还在下雪,我住在防震棚里,雪花直接飘在头上,相当于半野外的生活,一夜睡下来,身上冷得不得了。我当时就讲,这个苦都能吃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不能吃的苦了。
爱折腾的“七七级”
一般来说,七七级的人,行政能力很强,自己打理自己的能力也很强,所以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干部,都有做得很好的。我们这一批同学,总的来说,还是很有成就。贺云翱,他相当于一个人创办了一个公司,办了两本杂志,养着二三十个人,每期杂志卷首语都是他写,还要去开学术讨论会,还要教课,非常敬业。他并没有很好的物质条件,没挣到什么钱,但是他很有理想,创办的《大众考古》杂志,影响很大,还拿了考古学界的奖。
杨冬权,原来的中央档案局局长,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工作也做得非常好。上学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看书、写文章,本科时就在《南京大学学报》上发文章了。他被分配到档案局,但档案局是个行政机构,不太适合搞学术,他就每周日(当时没有双休日只有周日休息一天)跑到国图或者省图去查资料,还写过东西。
周晓陆,以前是大队书记,全国、江苏省的知青模范,比我大几岁,是一个很成熟的人,行政能力很强,有什么问题都能自己解决。我们班有个同学,喜欢外文系法文专业的一个女生,就疯狂地追求她。最后闹得比较大,就要处理了。周晓陆就去找这个同学,让他主动承认错误,写检讨。
我们班里也不是没有普通的同学,但是每个人在普通的岗位上,也都认认真真做事。班里很多元化,也不都是学历史的。七七级历史系的人都有自己的追求,爱折腾,就想把事情做好一点,出彩一点。
那时候,就业无法自主选择,是系里面分的。分配是按照分配方案,比如三十个学生,有三十个岗位,这叫分配方案。但是会有一些单位没人去,我们考研,就空出来一些岗位。这样就由我们辅导员朱宝琴确定分配方案,她要找学生谈到哪个单位,比如说,喜欢打篮球、喜欢娱乐的同学去团中央,喜欢做学术的到档案局,这样也有点照顾到每个人性格的意味了。
我们的辅导员朱宝琴很正直。她本来是我们的书记,现在退休了。她工作很认真,也不搞什么人际关系。她当过浦口校区的书记,后来到我们系来当一个教师。要是换作别人,肯定不愿意,但是她就做普通教师。辅导员的工作高度敏感,决定人家一生的前途,好的去处和差的去处差很多——在北京中央机关和安徽某矿山子弟中学,差别太大了。辅导员工作因此很考验人的——真的很难分配,总有人有意见。但是她确实是正直的人,也比较公平。
总体来讲,分配主要是去两个地方,一是北京,二是南京,其他很少,就只两个去安徽的名额。那时候我们班有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年龄大一点,想找男朋友,但是她的相貌、条件一般,她就找到了这个男同学。这个男同学要去安徽考博物馆,她就说她也去。结果她一去就出了问题,她去的那个单位叫安徽省地质局,要二次分配——分配里面有名堂的——一般都是一次分配——二次分配就是在她到安徽省地质局报到以后,叫她到矿山某子弟中学去。你来单位,结果下面还有分支,后来还是学校出面给她重新分配去了省地方志办公室工作。
我们七七级的分配,用分配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因为多少年没有人了,很多职位空缺。我要是不考研,到北京找个国家级的出版社是没问题的,后来连地图出版社都没人去。
我走的基本上是一条钻研学术的路,读硕士、博士,最后成为老师。如果不是这么做,可能会从事别的工作,但我走上现在这条路也没什么后悔,这个跟你的特长、兴趣有关系。学历史的也不一定要搞历史,当时对我们来讲,到党政机关就算很对口了。真正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很少,不到五六分之一。大部分历史系的人都在做别的工作,或者做一些和历史相关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