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周沛
采访时间:2017年3月7日
采访地点: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楼
采访整理:郝怿、邓雅欣、张益偲
作者简介:周沛,1954年6月出生于江苏南通;1978年9月考入南京大学哲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研究基地、南京大学残疾人事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遥不可及的大学梦
我的老家在江苏南通县平潮镇,就是今天南通市通州区平潮镇。我出生于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大哥及大姐等当时都是中小学教师,这对培养我读书写字的兴趣爱好有直接的助益。十岁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通读过《三国演义》,尽管不少字还不认识,但是对故事梗概有了大概了解,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喜欢上了历史以及文言文。我们那个年代,小朋友的“课外读物”主要是连环画,即“小人书”。当时读的小人书主要有两大类型,一是中国的古典小说,像《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等;一是革命题材的小说,如《铁道游击队》《洪湖赤卫队》《红岩》《林海雪原》之类的。阅读小人书,不仅给我们带来乐趣和知识,更重要的是培养了孩童读书的兴趣与习惯。
我接受过完整的小学教育,但中学教育却是“残缺”的。因为中学期间正值“文革”的早、中阶段,学校停课闹革命,不上课或很少上课,学生就成天玩,如骑自行车、玩无线电、打乒乓球,还有钓鱼、抓螃蟹等等,可以玩的东西非常多,很是开心。我们还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节目,唱样板戏等等。中学时的课程大多是学工学农的内容,从文化学习上看,我的中学教育是“断档”的;但从社会学习和社会实践上看,则有一定“社会阅历”的积累。
对于上大学这个遥远的梦想,只有在小学时有过。记得家父有一支金笔,曾对我说,等你考上大学后给你。那时的大学梦,仅是朦胧的,虚幻的。而在中学阶段,那时大学停止招生(1966-1971),我以及很多小伙伴都没有这个念想,不仅感到遥不可及,而且觉得此路不通,因为现实生活中大学的门已经封闭。
1972年初,我高中毕业,当年年底应征入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时叫“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在陕西省、甘肃省、宁夏回族自治区那一带当兵。紧张的军营生活对年轻人是很好的考验和锻炼,我的身心得到了很好的锤炼,练就了强壮的体魄与较为坚定的意志。尽管那时大学已经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但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大概在1977年10月的一天,我随连队在陕西陇县穆家寨一个山头劳动,听到山坡上的高音喇叭在播送要恢复高考的新闻。几天后找到《解放军报》,看到确实有恢复高考的消息,动心之余还有茫然。动心是想尝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茫然是怎么复习考大学?我一无所知。
在家人和友人的鼓励和支持下,我开始偷偷复习。之所以“偷偷”,是因为:当时的战士身份与军营环境不允许我公开复习。因为部队有繁重的营建劳动与战备训练。我参加过盖房子、搬砖头、拖预制板等劳动,什么都要干。夏天收工时,衣服后背都是一片白色,那是出汗后带有盐分的汗渍;我也常常参加野营拉练,风餐露宿,睡过猫耳洞,有时一天要行军一百里[2] 的山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战士想参加高考,只能是“偷偷复习”了。
由于我的中学学习是“断档”的,因此,怎么复习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切应该从头开始。我就从初中数学的“有理数”复习起。没有教材,我就向驻地老百姓的一个初中生借了初中数学书,自己去看什么“有理数”“三角函数”等等;现在还记得,当时居然还能一看就懂,并且能做对大多数题目。
1978年4月复员回乡后,我到二哥工作的地方,江苏淮阴地区灌云县闭门复习迎考。二哥在县委宣传部工作,给我找来复习资料。其间我主攻数学,兼顾政治、语文、历史、地理等其他课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数学基础比较差,而对语文、历史、地理、政治等文科的内容,我基本上比较清楚。这与我平时一直看书有关,如我在部队时翻阅了范文澜先生《中国通史》的前几册,尽管是囫囵吞枣式的;这也和当时政治学习的氛围有关,如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以及1975年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那时我还在部队当“小教员”,给全连战士讲授“儒法斗争”之类的内容。尽管当时对那些内容也不是太明白,更不了解其政治背景,但对后来的考试有很大作用,所以政治、历史,还有语文等,对我来说不是太难,最终考上了南京大学。
揣着包子进考场
你问当年有无政审?七八级是有政审的,但是我没有在政审这个环节遇到什么问题,因为我是退伍战士。七九级以后好像取消政审了。在那个特殊年代,政审往往可能把一些成绩合格的考生因家庭成员的“政治原因”而刷掉,这种情况后来就不存在了。
我们七八级全国招生三十多万,非常少。当时我是在江苏南通县参加高考的,考场设在平潮小学。试卷是全国卷,七八级开始都是全国卷了。七八级的试卷,现在网上也能下载,用现在的眼光看,是非常简单的。但历史地看,在那个时代,十有八九的人是做不好那套试卷的,题目再简单,那时候很多人做不出来。这是因为“文革”,教育停滞十年带来的恶果。但是另一方面,在那十年中,能坚持读书的人,或许就是恢复高考的幸运儿,这也说明了知识积累和持之以恒的道理。
现在我还能回想起当时进入考场前的一些场景。考生有兴高采烈的,有惶恐不安的,也有晕头转向的。我记得还有忘记带准考证,骑车回去拿的人。作为考生我当时年龄还是比较大的,因为当了五年兵,都二十几岁了。外面一些应届生在背作文、背历史、背地理,当时觉得人家真了不起,而自己傻乎乎地就进了考场。我还怀揣了一个包子,因为容易饿,我饿了会发抖,所以我是揣着包子进考场的,后来由于专心答题,忘了饥饿而没吃。当然,估计真要吃的话,监考老师会不允许的吧。
第一门考的是政治,第一个名词解释就是“阶级”,我乐得心花怒放,因为我复习过这个名词——“所谓阶级就是一个集团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是列宁说的一句话,我一气呵成,一下子写出来。当时我政治是拿了比较高分数的,八十几分,换算成一百五十分制就是一百二十多分。如果五门课程中有三门拿八十分左右,那就离重点大学不远了。后来的语文、历史、地理等,我的考分都接近八十分。
考试之后估分,我低估了自己,觉得分数或许能上中专或者大专之类的。当时,有中专上也愿意去,因为当时只要上了高等院校,就是国家的人了,就业就有保证。结果分数公布,我的考分比录取线高出很多,就毫不犹豫报了南京大学。
之所以选择南京大学,也是因为那时南京大学排得挺前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还有南京大学,南大总是在前五六名。那时候南京大学的文科就只有历史、中文、哲学几个系,我报的是哲学系。以当时的社会情况,普遍是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了,很少有刻意挑剔专业的。反正文科主要就是文史哲三个系选择,后来才知道有经济系,那是1978年才成立的,原来很小的一个系,因为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现在商学院可牛了。当时考虑的是“入了大学门,就是国家人”;分配工作就是“我是一块砖,天南海北任党搬”,特单纯。能被南京大学录取,说实话挺惊喜的。很遗憾的是,录取通知书可能是交上去了,准考证、学位证、毕业证我都保留着。
历史的幸运儿
那时候交通不方便,我是坐轮船来南京上学的——长江航运,现在已经没有客运了,只有货运,还有旅游观光的——当时从南通到南京,溯流而行,路上大概要花十四个小时,船票两块五毛钱。那时候一个学徒工的工资,十八到二十块钱一个月;一般的工人二三十块钱一个月。
我是自己来的,因为我已经走过好多路了。当时我住在南园二舍,后来是十一舍,在八舍的东面。南京大学因为是全国性的高校,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我们班有北京的、上海的、浙江的、福建的、湖南的、广东的、广西的、东北的、西北的,江苏籍学生比较多。南京大学七八级哲学系入学时一共五十八位同学。
七七、七八级绝大多数同学入学前都在社会上历练过,有当过兵或正在当兵的,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在工厂当工人的,有在农场当职工的,有在农村务农的,还有在商场当营业员的,也有在小学当代课教师的,当然,也有几位应届毕业生。生源构成复杂,折射了当年中断高考十年后社会青年的复杂结构。同时,入学同学年龄差别很大,以我们班为例,有年龄差十五岁的。大的同学对小的同学说:“小朋友,叫叔叔。”这在今天是个笑话,可在当年确实如此。
1978年秋季入学时,南京大学几个食堂只有桌子没有板凳,我们是站着吃饭的,你们可能没法想象。但是我当时觉得非常幸福了——当在部队服役时是蹲着吃饭的,上大学了已经可以站着吃饭了。那时上大学有助学金,完全够吃饭,不用缴纳学费,学习书籍是免费发的。
在“文革”断档十年的背景下,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深知上大学的来之不易,抓紧点滴时间学习,可以说是如饥似渴地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那时候大学生生活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食堂。教学楼及宿舍十点钟熄灯,许多同学买来蜡烛,秉烛夜读,学习氛围很好,大家深知读书机会的珍贵,都有渴望补充知识的迫切需求。整个社会对知识日益尊重,大学生也确实当了一回“天之骄子”。
大概在1981年前,南京大学图书馆设在现在鼓楼校区的档案馆,很漂亮的一个建筑,但不大。有借书卡,先在这个卡上查,查到了然后就借,还是比较原始的。系里有资料室。绝大多数同学都有提前到图书馆及教学楼占位子的习惯——用书包或一本书放在位子上,就意味着这里有人了。这一方面说明大家读书的热情高涨,另一方面也说明当年图书馆及教室等硬件的不足。
当时的课程设置主要集中在哲学原理、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外哲学史、自然辩证法、逻辑学、心理学以及物理学、数学等方面。从总体上说,当时学习和研究的主要是政治问题,也有社会经济问题,我们还到安徽滁州(当时叫滁县)做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社会调查。不管同学们后来从事什么工作,经过哲学系四年的学习,大家的理论基础、思维方式、逻辑方法、研究视野、认识和分析问题的能力等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受益终生。我们要感谢南京大学,感谢南京大学哲学系的老师。
当时学生的信息源除报刊外,就是校园广播和广播电台,载体是校园里的大喇叭和少数同学才拥有的收音机。录音机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才逐渐进入校园的,但是学生拥有者很少。当时教室自习时有个亮点,就是能看见有一些同学带着收音机,用耳机在听,一般都在听英语或音乐。如果说现在大学生看手机刷朋友圈是一种生活必需,那么,当年大学生听广播和录音机则是一种学习手段与时尚。
1977年恢复高考对七七、七八级考生,对我们这一代人,对整个社会,都具有极为深远的现实影响与历史意义。许多有志青年通过努力实现了上大学的夙愿,决定了其后来的人生发展方向。社会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我们在各行各业都发挥出了重要作用。这一代人不仅改变了当年我国人才短缺的窘境,还肩负起承上启下的重担,为改革开放添注了有生力量。尽管除了少数人后来成为重要人物或名人,绝大多数人默默无闻地从事着普通工作;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七七、七八级大学生在整体上是我国特殊年代与特殊时期的特殊代表,他们确实为我国的改革开放,为民族的振兴做出了特殊贡献。他们是历史的幸运儿,也是时代的弄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