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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优美的最危险

第一辑 天圆地方

最危险的东西往往最优美,最优美的东西往往也最危险。危险与优美,互相暗藏着对方,如同一柄剑的双刃。当两者都相当杰出的时候,就产生如下一些现象:毒蕈;钻石;银环蛇;金钱豹;凯撒大帝;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

“美”与“险”凝成的结晶——事物,或者人物,或者景观,都具备既迷人又骇人的双重魅力,它令人类心惊胆寒同时又万世追逐不息。而且,越是有质量的人——英雄霸主们,越是追求美境与险境,甚至帝王大业即是美,帝王大业即是险。对于庸常境界他们不屑一顾只稍以利用而已,连他们本人都是美与险的产物,他们再造江山的同时不惜让人血流成河,当然为了那美境与险境他们自己也不惜殉命。即使是寻常百姓,也略爱些美与险,只不过没那么极端罢了。比如登高望远,吃吃河豚,隔着网绳看看猛虎与拳击,或者让武侠小说与警匪片把自己带进幻觉……这些,都说明美境与险境的种子暗藏在人心里。说得绝对一点,吗啡与可卡因也是一种美与险的结晶,它能提供奇妙致命的美感,为了那美感人们才不惜送命。很怀疑人类能否消除毒品,因为毒品与人类性灵暗通。即使消除了它,人类也会再创造出一种致幻物来调剂精神。生命一旦诞生,就奔着美与险那路子去了。理智挡不住生命,生命大于理智。正如你的直觉永远强如你的苦思冥想。

世上什么事物最优美也最危险呢?

在精神方面,是思想,或者幻想;

在物质方面,是兵器,或者由一柄弯弯的匕首所代表着的那种品格。匕首是世上最简单的兵器,简单的东西最富于代表性。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严谨的科学家竟用诗般的语言报告: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那颗优美的火球将科学家的数据逼成了诗,多么幸福的不幸。除那句诗外,他将无语说出爆炸的真实感受。迪斯科舞厅里激光束闪动着,它是光的极致,宛如漂亮水晶划空而过,把舞厅变成跳动的梦幻。那激光,实质上与致死力极强的粒子束武器同理。人们发明它,首先是为战争需要,后来顺手把最差最小的激光束掷给了舞厅。在舞曲中,我们已认不出它原先是一件武器。

假如你按动火炮的炮栓,上百公斤重的金属体竟如羽毛般轻轻的滑开,发出开香槟酒盖子似的声响。阳光从炮膛里放进来,无数条膛线旋转着奔向太阳,那优美的律动仿佛把你拽向太阳。风从炮口处撞过,碰出洞箫般低鸣,这时你会觉得深深的炮膛里不再是空的,它充溢某种欲望,渴望发射的欲望,它美得令人恐怖。巨大的弹丸就竖在炮座边,腰缠金黄色弹带,形体如同一颗倒置的雨滴那样可爱,内装浓缩烈性炸药。弹群们从天空飞过时,切开的气流发出画眉鸟一样动听的鸣啭,声声轻灵娇嫩,撒娇似的偎进你耳里——死亡!假如把弹丸划空而过的声音关进鸟笼,人们就会把它当做珍禽鸣叫。谁会想到,死神与小鸟,就声音而言一样美妙。所以说无知接近于幸福,而大智大慧却成了既无痛苦也无幸福的菩萨。让我们顺着膛线朝前伸展——它的意旨是无限的。每一根炮管都沿伸出一条弹道,势若撞出天外。通常我们看不见弹道,弹丸的速率是300m/秒至2000m/秒,这么快的速度超出我们可视极限。但我们可以把它画成图谱,这时可以看出弹道是一条彩虹状曲线,即:抛物线。当炮管抬升到最大射程的仰角时,通常是45°角左右,弹道竟然弯曲成一种哲学:

它上升上升……接近峰顶时速度变慢,到达顶峰那个瞬间,弹丸竟然在空中停定片刻,是的,它完全不动。这时候,它的上升力恰好被重量抵消,它的前进力恰好被阻力抵消,飞行的弹丸在瞬间成为恒星,这片刻它无比辉煌。之后,它开始下落,弯曲着回到地面。这就是一条弹道的全过程,它像不像人生道路?而它在最高处停止着的那个瞬间,于弹道全段中恰是黄金分割率所在:0.618!假如你正在看电视,荧屏的高与宽的比便恰好是黄金分割率的近似值。假如你能活七十岁——人类平均寿命,黄金分割率所在又正好是四十余岁——人生巅峰期。从古希腊到今天,人们都认为黄金分割率在造型艺术中有极高的美学价值。今天对于它的评价已不止是美学领域了。弹道,这一单纯的线条究竟暗示着什么,又暗藏着什么?

古时候,铸造火炮和铸造铜钟是同一种匠人。钟和炮其实是双胞胎,放炮与敲钟都声震寰宇,在人们心目中,这两者都宛如天意。匠人们先把熔化的铜汁浇进黏土模子里,待冷却后,敲碎模子取出这实心的炮管铸件,反反复复地用重锤敲,再用长杆套上钻头镗孔,钻头依靠水轮带动,钻杆只一头有固定支架,只要镗孔镗歪了,这门炮便报废。镗出炮膛之后,再试炮,一次次射击,逐步增加装药和弹丸,直到最后,炮管里一半都塞满了火药与铅弹,火炮才算试射合格。那时候每一门炮都至少需要一个模子,每门炮都是一件单独的手工艺术品,世上绝不会有彼此同样的炮。因此人们才在炮身上雕上“天字大将军壹号重壹万零伍佰斤整”,“天字大将军贰号重玖仟玖佰玖拾玖斤半”……天字大将军某号,是火炮的名字,也是炮队的名字。古时候的炮兵是最勇敢的士兵,因为他们常常要死于膛炸,差不多每三门炮就有一门要在激战中发生膛炸,炮手们死于自己所热爱的武器,竟比死于敌手的还多。那真是个粗糙而伟大的兵器时代。今天的兵器和当年相比,很像是一台玲珑电脑站在巨大恐龙骨架面前。你无法判断谁更伟大。你如肯定其中一个,等于亵渎另一个。但如果讲美感,毫无疑问,恐龙骨架肯定比那只方方正正的魔盒子更美。如果讲战争体验,越原始的兵器,就越有杀戮快感。现代兵器已浓缩为一台电子操纵器,战场已浓缩成一只荧屏,直到战争打完了,那纤尘不染的战士还没看见过敌手,更没有马蹄击溅、金属碰撞之类的生命感。

苏联军官维克多投奔西方后,写过一本书《铁幕后的苏军》,书中述说了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事实:兵器越简单越好(其实,这跟西方智囊团崇信的“小的是美丽的”同理)。他回答询问“为什么苏联不生产先进的自行火炮,而喜欢落后的牵引式火炮”时说:苏联有的是先进的自行火炮(即,外观像坦克的机动火炮),但我们更热爱简单的牵引式火炮……

只有适合于你的你才可能热爱,这是无数生命淘汰出的真理。比方说追击炮就属于最简单的,只需一个炮管,剩下的全都可以省略掉,却照样是一门炮,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设计出更简单的东西了。1942年,德军打到莫斯科城下,苏联崩溃在即,全世界都注视着苏联兵工厂能开出多少辆坦克——当时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兵器,然而传送带上却不引人注目地滑出了无数迫击炮。火炮和弹丸甚至来不及喷漆就拉上战场。指挥员得不到其他重装备,迫击炮却拯救了苏联。二战中,苏联人生产了34万门牵引式迫击炮,比其他交战国所有的迫击炮总数还要多。它简单可靠火力猛烈,几乎无故障——简直没有什么部件可供它损坏。先进的兵器损坏一个电子装置就全完了,迫击炮不会,它太忠实于主人了。虽然射击精度稍差,但弹丸重,其火力强度能补偿精度不足还有富余。它的弹丸是铸铁而不是合金钢,这使它既便宜又能分裂出更多弹片,只要打进人体内,不论铁片或钢片都同样致命。简单的迫击炮更符合士兵文化素质,它是他们的情人,他们看不见大后方战略,看不见先进的武器,只看见迫击炮管可靠地偎在自己怀里。迫击炮群发射时掀起巨大火焰、声响、尘土、风速……哦,它不仅是炮群还是一大片上帝,仿佛大群狼犬为你扑跃吠叫,仿佛是士兵自己扑跃吠叫。火光与声响,才是战争的旗帜。胆量是战斗力中最不可测的部分,迫击炮便是你的胆!反过来,我的火光与声响对你却是魔鬼,是压迫。你在肉体尚未给弹片击中的时候,灵魂已被那声势钉住了。

这事实启示了西方人,战后美英法都加大迫击炮拥有量并且改进性能,增加了膛线,将射击精度提高一倍,还生产出大量的自行式迫击炮。苏联不干,他们执着地固守自己的真理,像农民固守锄头。制造一门线膛炮的费用是滑膛炮的10倍,而作战效能只提高一倍;制造一门自行火炮的费用是牵引式火炮的10倍,而作战效能只提高三倍。如果代价大了10倍而收益只大了一倍或三倍,他们就认为那是一件拙劣的武器。

事情至此并没有完,其中暗藏着更加骇人的内容:当敌人装甲集群包围上来时,自行式火炮因其机动性能好,炮手们便有了两个选择,战斗或者逃生。但是牵引式火炮尤其是迫击炮机动性差,炮手们便落入绝境,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战死。

战场定律之一: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兄弟阵亡之后。

战场定律之二:怯懦者在绝境中会变得勇敢,而勇敢者在绝境中会变得疯狂。身陷死地,将逼迫人爆发出动物性本能。人的潜在力量原本就是无穷无尽的,只是没得到证实罢了。所以,你认为你能干多少,你就能干多少。你完全不知道你能干多少时,你往往能干得最多。

炮手们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绝境战前就被决策者们设计好了,他们眼前只有敌人,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敌人造成的,他们只能将临终仇恨全部喷泄到敌人头上,他们在那特定的时刻,已不再是为胜利为祖国为生存而战,而纯粹地彻底地为战斗而战。他们生命之火进入白炽色,体内细胞呈挥发状态,拿音乐来讲他们进入了华彩段,不是奏音乐而是音乐奏他们。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美就在那里进入巅峰。二战中的库尔斯克战役,小小的苏军反坦克部队,凭借牵引式火炮阻止了德军上千辆坦克集群,不乏炮手抱着弹丸撞向坦克的、无效的纯拼命行为。他们胜利了。当然,火炮和炮手们几乎全被履带碾碎了。我无从猜想,烈士们身随弹碎时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我知道,他们再现着古代炮手们死于膛炸的意境。

我想起斯大林一句名言:死一个人,我们会感到十分痛苦;死一万个人,就只是一个统计数字了……你得承认,他说得无比残酷又非常深刻,差不多是优美的概括了。斯大林经常有一些绝境中的思想,他的胜利建筑在统计学基础上。简单地讲:你有一个士兵,我有三个士兵,那么我终究会战胜你;你的国家能够付出5000万条生命但你的国家只有5000万条生命,我的国家虽然付出了一亿条生命但我的国家拥有两亿条生命,因此你100%地亡国了而我只50%亡国,因此最终胜利者肯定是我的国家而不是你的国家……你又得承认,斯大林的取胜之道犹如老农般可靠。蚁群会噬尽大象,人海将淹没武器的高山。

世界上两大武器系统:美制与苏制。

苏联人制造的所有兵器:坦克、飞机、军舰、潜艇……都含有追击炮的特征,简单,实用,火力强大,笨拙而造价低,乘员不舒适。这些特征,曾被西方嘲笑,而后来却令他们尊重,因为苏军就靠这些武器赢得了战争。实际上,凡是苏联的工业产品几乎都带有迫击炮的特征,他们生产的冰箱、机床、彩电、汽车……都那么结实厚重。可见战争在继续教导他们如何生活。

看一眼德苏战争的军用地图吧。希特勒进行的战争是非正义的侵略性的,可他们创造的闪击战略却多么优美:犹如一道闪电洞穿天穹,分离出每一个箭头都尖锐泼辣,痛快淋漓,符合兵器精神。这一道闪电击溃了整个欧洲,击溃了全世界传统军事思想,开创了军事史上新时代。斯大林进行的战争当然是正义的、卫国性质的,可是他所采取的战略、尤其是早期战略却多么丑陋:梯次防御,逐步增援,涣散而无重心,地图上一道道粗重图标七零八落……不仅德苏战争,整个战争史里都暗藏着一个更痛楚的事实:从纯粹军事艺术角度来讲,划时代的军事思想军事战略,大多是由侵略者那一方创造的,而由被侵略那一方消化吸收,最终击败侵略者。凯撒,拿破仑,希特勒,都是非正义的战争大师兼卓越的军事艺术开创者!我们最终消灭了他们,然而我们常常是用10倍的血肉才能埋没掉他们那一份。剩下的那9倍血肉,是我们为他们军事艺术而付的代价。之后,我们还得继承他们的军事思想军事艺术,犹如他们活在我们体内,活在我们兵器上。

在道德领域,美的可能是“善”的。

在军事领域,美的却是“恶”的,极尽风流的总是优美的“恶”。

我们再来谈谈枪。和巨型兵器相比,轻武器——枪,尤其是手枪,更像人的一个器官,像人肢体的延伸。假如一门火炮需要七个炮手操纵,那么每一个炮手都只是七分之一个战斗力,少了任何一个“七分之一”,火炮将降至为零。但是枪手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战斗力。枪的威力小于炮,枪手的自由程度却远远大于炮手。从这方面讲,枪更接近于人的本性。世上最大的兵器——原子弹,也是最没有自由的兵器,使用它要经过总统甚至是某个国际联盟的同意。枪是每个士兵都可以任意使用的自由兵器,你爱打多少就能打多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全世界为制造原子弹和防卫原子弹,花费了兵器史上最大量的金钱,可是自从它诞生以来只有过两次实战表演:广岛与长崎。而枪,仅在本世纪以来就有过多少次实战表演呢?人类拥有着并且拥有过多少支枪呢?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理论上最可怕的是热核武器,而实际生活中最可怕的却是普普通通的枪。

世上最著名的轻武器当属苏制AK47步枪,也即我国军队最常见的冲锋枪,它性能优良,原型与仿型在世界各国繁衍,先后生产了约5000万支。它诞生于二次大战,到今天半个多世纪,却仍没被淘汰,反而形成了一个宏大的AK型枪族。就算它每5支杀伤过一个生命吧,也有1000万条人命。我们还没有算进AK枪族的其它兄弟。核武器两次实战爆炸,只夺去20万条生命,和AK枪族的战功相比简直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AK枪族设计者卡波什尼科夫是森林工人的儿子,毕生不是科学天才而是实用工匠,这种级别的才华刚好可配得上枪。他的创造物给世界带来的创伤无人可比——当然他是无辜的。但是,鉴于卡波什尼科夫的创造,斯大林授予他一个奇怪的荣誉:社会主义劳动英雄。这就幽默了。

美国被AK枪族挖苦过不止一次。美国的M型枪族(M1,M14,M16)都是被卡波什尼科夫逼出来的,至今为止,M枪族的战场表现仍稍逊AK47.前些年,美国加州疯子珀迪持一支自动步枪冲进托克顿学校,对着小学生胡乱开枪,两分钟射出100发子弹,打死5人伤30余人,最后朝自己开了一枪。没多久,欣克利为取悦女影星行刺里根总统,里根身中两弹。作为“全美枪支协会”会员的里根,被刺后威望更高了。他声明:危险不来自枪,武器不杀人,人才杀人。任何美国人都有持枪的权利(不怕民众持枪,反证了自己强大)。他否决议会控制枪械案,欣克利被判无罪,入院治疗……事后,枪械商店被抢购一空。一首老歌重新流行全国:《幸福是一支温暖的枪》。珀迪所持自动步枪,就是AK47.作为世界上头号军火大国,AK47如此得宠,不能不是个挖苦。顺便提一句:美国2.1亿人口,竟拥有1.4亿民间枪支,还不算武装部队所装备的正规武器。这只能说明,枪是人类的宠物,无数人爱着它。1.4亿支枪,意味着1.4亿种诱惑,1.4亿个潜在的微型战争。

一个人应当充满性感,一支好枪肯定充满枪感。任何兵器,大至“星球大战太空武器系统”,小至女士防身用的袖珍手枪,只要它是卓越的肯定就是一件艺术品。北京国际射击场展室陈列着许多精致枪械,其中有两支礼品手枪,只赠送国家元首级人物。枪身是贵金属,枪柄镶嵌珐琅,通身闪射珍珠般光辉,它们卧在墨绿色礼品盒里,如同少女裸卧在大理石浴池中,活活的一个意境,令人心旌摇荡。但它们仍然是枪,致死能力丝毫不损,只不过美感已大于枪感了。卓越的武器握进手中,便感到诱惑在掌中乱动。准星呼唤你去瞄准,扳机勾引你扣压,枪管挑逗你射击……它整个嵌入你的手掌,撑开你的心窝窝,进入你的精神方式。它被你掌握的同时悄悄地改变着你,它向你献身的同时又垄断了你。不信么?当你握住一支卓越的枪而不允许射击、握住一柄名贵的剑而不能够杀戮时,你必然会感到意境不够完整,像憋股尿似的憋着那该死的瘾头。白天你憋住了,那瘾头夜里钻进梦魇,封存在潜意识里,冷冻在某种欲望中,并在某个时刻,跳出来谋求实现,或者报复你一下……你和你的枪,其实是互相拥有的。要知道,任何武器,在铸造它时都铸进一种审美观,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哲学构思。它那魅人的造型、色彩、质感与动感,都是它美的包装,呈示着极高的观赏价值。而在最根本意义上,任何包装,都是为了诱惑你使用被包装的东西。君不见,战争恐惧者也会爱上一支枪,挂在墙上,像欣赏一件雕塑般欣赏它。兵器学家们有意识研究并创造着这种效果,所以战争智慧与战争艺术才不断发展。威力是什么?威力就是魅力。何物杀人最锋利?“美”杀人最锋利。

世上最热爱和平的莫过于母亲了吧?可是,哪一个母亲没有给自己心爱的儿子买过一支玩具手枪呢?那满街橱窗货架地摊,琳琳琅琅的都是武器仿制品:枪械、刀剑、手铐、装甲车、变形金刚……它们仿真到了乱真的程度,不仅具有枪械造型与金属质感,而且会发声发光发射达姆弹。它们可直接用于劫机或者劫持人质。这意味着:机上乘客与人质,都承认它不是玩具,而是道道地地的枪。和平是一片母性,而战争则是一颗童心。母亲抱起儿子像蛋白裹蛋黄,生命才在一个椭圆体中蕴藏。和平与战争两者原属于人类精神双胞胎,劈掉一者另一者也无法独存。而且,你劈不断两者的血肉联系,就像你劈不断水。现在,不少城市儿童公园里,已展示着退役下来的真正的飞机巨炮,和花草驯鹿放在一块儿展览,美名“国防公园”。机翼上的弹洞还来不及修补,孩子们已爬进驾驶舱,坐进炮位,透过瞄准具观察另一个新鲜世界。那里面,旧日的一切忽然变得奇妙陌生:目镜里中央有蓝色“十”字标,你把镜头转向哪里它也跟到哪里,深险难测,孩子凭直觉就能猜到它是致命的标志。透过它,树上的小鸟突然抵近,你可看见它的心脏正在腹部绒毛下面微微跳动,鸟儿一张口,你就顺着那嫩黄的小口一直看到它喉管里去……生命就是这样不堪一击。一片叶子遮住了太阳,叶片忽然半透明了,阳光透露出那叶片的丝丝脉络,跟人的血管一样美妙和脆弱,有体温有律动……一颗小水珠正顺着弯曲的电线滑行,到中央,它停顿住了,逐渐增大,变圆,亮晶晶的,内部包藏一颗小太阳。接着,它由圆变为椭圆,下半部越来越大,上半部越来越细。终于,它悬挂不住了,凌空落下。电线上的残余水滴猛地朝上一缩,再重新聚集成一颗水珠。落下那颗,在空中画出轨迹,掉在石上迸碎……这个过程,与飞机投弹几乎同理,更拥有同样的审美旋律。

孩子们在座舱内体验到了兵器与战争意境。孩子实际上就坐在那意境里。他甚至无需学习,无需军训,小手一搁上去,就知道那红键是射击装置。目光一搁上去,就知道那屏幕是罗盘。方向舵自动来到他脚下,操纵杆投进他掌中……我说过,好的兵器如同你的器官。你往当中一坐,它们就奴仆般的朝你投奔过来,每一件都吻合你身体:通讯装置吻合你的耳朵,射击键吻合你的手指,发动机吻合你的心跳,多谱勒雷达吻合你的目光,电脑吻合你的思想,脉冲波吻合你的隐私,座椅吻合你的生殖器,……你下意识地辨认了它们,你穿衣戴帽那样穿戴起诸种兵器,你与兵器们彼此拥抱,你浸泡在兵器之中,你不仅使用更是享受着卓越的兵器,你与兵器们协同做爱、爱极性交。事罢,你又像雄鹰回收翅膀那样庄严地回收掉它们。最后,你就是它们。

于是,你和它们便融化到一个共同意志或者指令中去了:射击。

虽然它们不会发射,孩子们口里啪啪作响,替它们发射。

公园具备了战场性质,过山车拳击场射击房之类,越刺激的东西越具备战争暗示。人之初——善幻想(决非“性本善”)。孩子的灵魂嫩如一团奶油,不当心碰它一下,你的指纹就印在他灵魂上了。随着他年龄增大,那指纹发展成脑组织纹路,发展成一种人生方程,幻想硬化成为现实。我们不能说他“变坏了”,只好说他“长大了”。我们无奈。我们深刻地智慧地优美地大度地无奈着……不管附加多少装饰词,无奈仍然是无奈。

伦敦将某处战时地铁车站,改造成战争博物馆,里面阴森潮湿,深不见底,陈列着二战期间的火炮、坦克、战斗机。它们不仅供人参观,也可以随意操纵。游客顺着小小的洞口下到地底,在铆死的铁椅上坐下,需一个一个进入——以便感受那份孤独。

阴湿气流涌来,昏黄灯光开始忽明忽灭。洞中猛然响起德国战斗机的尖锐呼啸,重磅炸弹撕裂空气,爆炸声浪击来时,你所处的地面、所坐的铁椅都剧烈晃动,洞顶洞壁掉落碎片,房屋倒塌,玻璃崩裂,儿童哭喊,母亲尖叫……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博物馆复制当年全部战争氛围,并把它们播放出来,让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人亲历战争。

艾伦馆长吃惊的是,为了这8分钟的惊吓,游客们愿意等候数小时。长椅一次只能坐20人,而每天排队等候者达两三千。他们当中,一部分是来怀旧,大部分则是来“补偿战争感”,是花钱买一次战争恐怖。轻微的恐怖,往往能提供巨大的审美快感。假如与死亡擦肩而过,此人会终生津津乐道那次历险。人们憎恶战争,人们却爱欣赏关在笼子里的、安全的战争,只要它不把爪子伸出笼外就行。

自从我们祖先蜕去尾巴进化为人以来,人类就进入战争史。如果问世上先有犁还是先有剑,等于问我们先有左手还是先有右手。在人类还不能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时,只面临一个战争:人对自然的战争。当人类有能力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以后,就面临两个战争:1.人对自然的战争。2.人对人的战争。后者是战争的高级阶段。总之,战争是一种人类现象,动物界只有角斗而没有战争。既然如此,似乎只有等人再进化为超人或者非人时代时,这种人类现象才可能消失——甚至连这判断也只是个愿望。每一次战争爆发,其罪过并不全在一两个策动者身上,根本原因在于人对战前那种和平的不堪忍受,对于自己力量的不堪忍受。当这种不堪忍受达到临界点,某人振臂一呼,万众持戈而起,就形成战争。至于这“某人”是谁,何时“一呼”,呼出一句怎样时髦的战争主题,都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于是我们不得不迫近问题核心,并且忍痛朝深处穿刺:

A.战争能否消除?

B.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C.果真消除了战争之后,人类会不会创造出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D.这东西会不会更加令人着迷?……

西方战史专家统计,公元前3200年至公元1960年这5160年时间里,全球共发生14513次战争,只有300余年处于和平状态,活活从战争巨掌中漏掉了。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是,36.4亿人死亡,损失财富折合黄金可铺设一条厚10米、宽150公里(几乎占1.5个纬度)、环绕地球一周的金质长城。人们站在月球表面,用肉眼就能清楚地看见地球身缠一条金黄色腰带,这就是我们为所在星球建筑的辉煌。西方人真有把什么都换算成金钱的天才。敢于想象这么多的黄金,那心灵已在膨胀、神秘地悸动着了。

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带来的剧痛消失之后,隐痛永远不会消失。隐痛是所有痛楚中最杰出的痛楚,它痛得叫你沉默无言。二战中直接死亡者有5700多万。其中,苏联2060万,是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每家餐桌上都有一把空着的汤匙。”死去的多是男性青壮年,苏联男女比例经过战后40年恢复,才上升到47:53,仍未达到战前水平。对于一个大国人口结构来讲,男女比例只要相差1%,就足以造成许多社会问题了。或者,本身就是问题的后果。

中国:1200万;德国:730万,其中370万是军人,平民死亡不到50%,这点很重要;波兰:600万,虽然只居总数第四位,但最惨痛却是该国,600万人占他们全国人口近20%,其中一半还是在焚人炉里烧掉的;日本:180万;法国:81万;意大利:33万……收获了半个世界的、最大的战胜国美利坚,只有38万人。

谁都知道战争是灾难。但它,仅仅只是灾难吗?

如果如此坚信,那就是歪曲了战争。

战争——这个人类伟大景观,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成长,科技发展,文明进步。战争痛楚以及军事思想军事艺术,是人类精神宝库中的璀璨遗产。战争直接面对生死存亡,国家命运,它不像有无一辆家庭汽车只关系到生活幸福的程度问题。因此,最多的聪明才智,最尖端的科技成果,无不最先运用到军事领域,反过来刺激聪明才智和科学研究的喷发。战争调节着人类的冬枯夏荣,活像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那样,控制着人类这条大河不要漫出了堤坝。战争中的审美光芒丰富着我们的内心世界,诞生的雕塑、诗歌、戏剧、文学、影视,弹壳般蹦跳出来,闪射着不世之光不世之美不世之音。蚌病成珠,悲剧升华为艺术至境……假如没有战争,我们将萎缩为原始人。战争是生命大炉,人类以身投火,炼成凤凰涅槃。战争是一壶老酒,酿尽天地精华,醉死万千好汉。

军事学家认为:如果一个民族缺乏尚武精神,如果在这个国家一个杰出军人的地位不及商人,那他们的版图就只是一块软腹部。一个国家可以只有很少一点兵器与军队,但必须蕴藏着这样一种可能:天边一声枪响,全民族霎时蹦跳起来扑向天边,传送带淌出不尽坦克……无需多言。自古以来,凡大时代都充满金属碰撞与思想交锋,比如春秋战国,比如汉唐。而羸弱的时代则半跪着祈求和平,真诚地、战战兢兢地,比如南宋,比如晚清。

战争底蕴流淌在一切健康人的血脉里,它不仅表现为杀戮,还表现为强悍,绝境,拼搏,冒险,征服,创新,反常规,逆天而动,宁死不屈,伟大的恨……等等阳刚品格。杀戮只是阳刚品格所拥有的上千属性中之一种。羸弱的时代掐灭战争的同时也掐灭这些品格,结果反而引来战祸。

为了不要战争而只要这些品格,我们就把战争底蕴稀释到拳击足球击剑赛马等剧烈运动中去,稀释到弈棋、探险、警匪片、电脑游戏、事业拼搏之中去(它们原本就有战争延伸物的性质)。我们化剑为犁,秦始皇曾将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我们跳出战火谋求凤凰涅槃;我们不饮而醉,就着枪管吹洞箫……都证明我们聪明了,被战争升华了。准确说是曾经聪明了,曾经被战争升华了。到头来还是走了一个圆,回到起点。战争没被稀释掉,反而在这过程中移植栽培,如影随形拖在我们身后。随着时代进步它也进步,它甚至走到时代前端,它牵着时代迈大步!像孩子牵着母亲,像顽童牵着水牛。它和其他领域相比往往最先开始优化组合,升级换代,变得更加精致,更加精美。它在人类的反战声中成长壮大,愈演愈烈。反战史就是战争发展史。

我再不泛泛地反对战争。我只反对那些丑陋的战争——而且首先出于对丑陋的恨。因为丑陋的战争才表现为屠杀。诸如苏联卫国战争早期,斯大林的拙劣战略导致数百万红军被俘,反过来讲等于帮助对手屠杀了兄弟。目前,欧洲那些分离出来的山地小国难民遍地,所进行的粗劣混乱的无限战争,若从审美角度看则是:神圣庄严兼鼠窃狗偷。其实东西方的职业军人都非常厌恶这些战争,特别是“无限战争”。它不但打烂了民族心智,还毁掉了军人所自豪的那种职业艺术,毁掉了军队肌体与特性,将军与士兵俱坠为绿林枭雄,8分钟内可以收到17道圣战指令,每天要打25小时……职业军事家远远看一眼那发霉变质的战场也觉得屈辱。真正的战争精英们,有时恰恰是宁死不战、宁死不为的。现在高品质的战争已经接近于艺术创作,它只杀敌手不杀(尽可能少杀)平民百姓,它干脆利落地取胜尽量减少痛苦,它重视战果也重视道德与文化评价,它在开战之前就明智地构思了战后,它万众一心的同时又人人具备自己的想象力……战争越来越作品化了。

海湾战争剖开一个战争新时代,美国及盟军占尽压倒优势,却仿佛平等地把弹丸之国伊拉克当做对手。他们不屑于偷袭或将偷袭硬叫做奇袭,而是古典地掷去一个白手套,喝道“拔剑!”并将日期、战略、目标和时限等等本属军事绝密的东西告知对方,打一场透明的战争。精确制导飞弹理论上已可以从几十英里外飞来,命中地面上一枚镍币,实战中也大致可以两枚飞弹钻进同一个弹洞。战争成为外科手术,只取敌人首级不伤平民百姓。每个军士手里都拿着香烟盒那么点的卫星导航终端,在茫茫沙漠里,24小时提供两维坐标(经度与纬度),18小时提供三维坐标(经度纬度加海拔高度)。它的价值不仅是让人员坦克飞机随时知道自己的战场位置,还是个安全心理:你不孤独,你背靠着整个世界!这太可怕了,须知在我们辽阔国土上,许多地方连准确地图还没有。这已经不是打仗而是表演。美国等朝海湾一站,向全世界卖弄西方人的蓝眼睛黄头发、粗密胸毛和炮弹般生殖器,展览着它的人种、体制、文明和不可战胜。战争在一个更高境界上还原为游戏,开战之前胜负已定,剩下只是在全球赢得更多的票房价值。

萨达姆明知必败还要打,他不是为胜利而战,而是为怎样失败才最有价值而战。胜负降为次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与自诩上帝的人为敌?你基督教的神,比我伊斯兰教的主更伟大么?我不信!要试试!萨达姆死前两脚先占稳不朽二字,悲剧性地神化了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战争在他这方面还原为更加本初的生命机制,像心跳像呼吸,心灵沿着膛线射出,炮口插着信仰的大旗。

两者都以不同形式,使当今战争变得比传统战争更优美。同时,有没有变得更恶呢?让我们还是从海湾战争的战地拾来一颗普普通通的反步兵雷考察一下。

它与一盒百雀灵香脂一样大,塑料制品,乳黄色(根据战场地表色彩,工厂可以制造出任何迷彩),扁扁的,也略带芬芳。内装十几克高纯硝化锶炸药,只需10公斤踏发力度,它就会爆炸。爆炸时不产生任何金属碎片,只靠霎时间的气浪叼去你一只脚踝。它便宜得很,却相当可靠,可通过火炮飞机等多种手段布设,漫天雨点般播撒下来,混进草木沙石,有效期长达数年之久。即使陷入厚土中,表层如踏上一只脚它仍然忠贞地爆炸。传统地雷恨不得取你一条命,它只取你一只脚踝,多一点都不要。我说过,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亲人阵亡之后。可是踏上了它,你的亲人或者兄弟没有阵亡,而只是半死半活,你这个班就尴尬了。你没有死了人要报仇的心理,却得料理一个负担。他哭泣呻吟动摇军心,军士要派两个士兵抬他下去——等于减员三人。否则,当场结束他的生命——你得替敌人枪毙他。事情至此并没有完。国家处理一个烈士很便宜,几百元抚恤金就够了,而照料一个伤残军人的终生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烈士还可以唤起民族的亢然之气,而伤残军人走在路上都是歪歪的,终生都得由他人照料。他成为负面效应,成为某战争的失败广告……看看一只小小百雀灵盒子,可以从对手那里谋取多少利益。这仅是现代战争的军事智慧之一。这种性质的智慧,凝聚在天空地面海底……几乎所有武器的设计原理上。

战争遗留了多少残骸?大地寸寸触目皆是,人心几成一面碑,锲满深痕与深痕般的文字。其中有一种残骸,兵器或武器的残骸,却被世人们忽略。其实真该略予欣赏。只说销毁核武器,就是核大国的灾难性工程。无数科技人员得钻进地下发射井般的掩体内,从每一个核弹上拆下上万个元部件,核弹内的氢与铀,需稀释后才能用于核电站,每个步骤都是险境,他们带着想象肢解魔鬼,工厂警卫比真正的发射井还严密……还有南亚的丛林,太平洋海底,欧洲都市下水道里,仍然潜藏不可胜数的地雷和爆炸物。战争过去几十年了,它们并没有失效。它们搞得当地人民不敢进橡胶林,搞得主航道突然浮起一个金属圆球,搞得挖掘机莫名其妙地炸断了巨铲……任何战争结束之后,剩余兵器都将反过来报复和平。因为,兵器已获得它自己的生命。它原本是从消灭生命中发展起来的,当然要抗拒别人剥夺它的生命。

巨炮膛炸了,几寸厚的合金钢像棉絮那样撕开,每颗金属粒子、每个小剖面上都闪射虹光,成为力量性的雕塑品,呈示怪异奇丽的美。它以拒绝死的姿态死去,它真是卓越的残骸!

见过一根生长着的竹子,伸进死者的钢盔里,将它顶得两丈高么?微风拂煦,双双无语飘摇,死与生如此辉煌地结合着。

见过一根老藤,钻入一支枪管里,拔出来以后,它浑身笔直,上下缠满了旋转的来复线么?草本的生命,一瞬间熔出金属光辉。

珍珠港海水中,至今还停放着当年沉没的“加里福尼亚”号巡洋舰。那是日本人偷袭时击沉的,美国海军让它睡在海底,另造一艘“加里福尼亚”服役。海底这艘成为那次战争的水下纪念碑,供世人尤其是军人参观,以记住昔日耻辱。太平洋的海水将那艘巡洋舰揩抹得锃亮,放射着银色的光,舰舷距水面只有几尺,镜子般的卧在那里,具有真实与梦幻双重意境。它是一件获得了更大生命的兵器残骸。

那天黄昏,我独步山野,听到矮墙后面发出洞箫也似的风鸣,转过去看,看见荒草上堆满墨绿色炮管,榴弹炮管、加农炮管、迫击炮管、坦克炮管、无后坐力炮管……它们都是一门火炮身上最雄硕的部分,现在像一把火柴杆撒落在这里,竟另有一番逼人的气势。风在炮管里钻进钻出,吼叫出膛线的旋律。野草基本与它同色,从一切缝隙中探出来,使炮管具备毛茸茸的兽的感觉。我去过屠宰厂,我知道某一车间可以全部是鸡腿,另一车间可以全部是胸肋,再下一车间可以全部是内脏。而面前这片山野,则全部是炮管……

夕阳烈烈,放射着宇宙的核能。一片金光将它们覆盖,我听见天边如雷般低吼:

看哪,古老山野里,匍匐着大块文章。快泼去你的茶,酿出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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