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替人的天真撰写一则声明:保持才华容易,保持天真却很难。特别是对于许许多多从事心灵职业的人来讲,甚至对于人类的内心世界来讲,丧失天真比丧失才华更加致命。随着岁月逝去,你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富有,同时你也越来越不够天真了。如果你做每件事,成功率都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果你竟然在长达半年、两年、几年的时间里没发生像模像样的失误——如果你将人间与世事都看得那样清楚,回回都立于最佳位置长胜不败——如果你身边的人都佩服你的智慧却不那么喜欢你的严谨——如果你走进朋友房间,带进许多深刻、许多沉重、许多传闻与信息、许多妒恨与愤怒,而不是带进赤裸裸的欢笑,其中最好是幽默(那些深刻、沉重、传闻、信息、妒恨、愤怒……都可被含蓄在幽默里,幽默却不能缩进它们之中,幽默大于它们)——如果你购买每条裤子都非常合适,采购每条鱼每斤肉每捆菜都物美价廉、活灵活现,丈母娘和妻子都赞不绝口——那么,你可能已丧失天真,甚至可能一点天真气息也没有了。你看上去仍然双目炯炯生机勃勃,但内心已是老人。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儿童是人类的父亲”,他将人的天真性灵举得太阳一般高。初初一看世间,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养育着儿童,但精神世界的事情却并非如此简单。人类精神中最宝贵的那部分:天真、自然、幻想、顽皮……最浓郁地集中在儿童身上,正是这些精神养育着全人类,使人类在整体上永不衰老。假如一个母亲突然失去了孩子,她在一夜间会老去十岁。她失去的决不仅是一个孩子,她精神上由孩子代表的那部分情愫也随之失去了,生命被切掉好大一块!这时你可以清楚地看出,养育着母亲的,竟是她的孩子。那母亲即使剧痛停止,隐痛也将伴随终生。
少年牛顿躺在树下,看见一个苹果掉下来,不禁幻想:它为什么往地下掉而不往天上掉呢?如果以聪明人的标准严谨地看待这个念头,多傻呀!然而一个时代被这个傻念头切开了,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少年瓦特坐在锅炉前烧水,呆呆地看着热气冲撞锅盖,心想这气体怎么会有那么大劲呢?他发明了蒸汽机,把工业社会推上了轨道。少年达尔文盯着一只昆虫从花蕾里钻出来,心想它是什么东西变的,是花变成的虫子还是虫子变成的花?……这大概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天真,他创立了进化论,这孩子后来让上帝死去,而让一只猴子成为我们祖先。我们想一下,假如那一天果树下的牛顿,像那个时代的精英们一样深刻地思考(资本主义初期阶段,商人是精英):苹果值多少钱?卖了它以后可以盖多少工厂?……人类将丧失什么——这问题简直有些恐怖。当然,并不一定天真了就必有伟大创造,但是,疑问却往往喜爱堆积在天真者的心头。伟大的疑问往往又是伟大创造的前驱。失去天真的心太硬了,可以整百上千地数过去,像森林。天真心灵却只在一颗颗的颤动,彼此不会重复,甚至天真也有个“保鲜期”的问题,很多人曾经天真过,一旦成熟起来就不再天真了,反过来责备别人“你太天真了”!从什么时候起,天真这禀性竟然不是可贵的而是可耻的?天真这词汇竟然不是晶莹的而变得混浊了呢?天真太娇嫩了,像儿童一样,稍不当心就会伤了她。百经磨难不失天真的人非常罕见,所以伟大同时也是罕见。
目前,我们都市生活越来越繁荣,带来的另一种品格是越来越精致了。化妆品有系列,食品有系列,娱乐有系列,服装有系列,吃住行有系列;马路分割了空间,斑马线又分割了马路;时间分配给单位、家庭、学校,钟表与规章又管理住你的时间;你在卧床上、柜台前、市场里、股票交易所播撒着不同的情感与欲望,又在亲人、友人、情人、仇人、陌生人那里收获不同的情感与欲望;孩子一辈子没见过虎,只好养一只猫。一辈子没有碰过树上的苹果,便以为它是商店里长出来的。哦,我们精致得像一只瑞士表机芯。我们稍出点意外就引起轰动,如同马路上的人群围上去看一件小小的意外。这一切,都要求甚至迫使人们:准确地生活着。然而,我们是蹲在一把长方形尺子上生活吗?都市环境与生存境界,暗暗地、悄悄地伤害天真。天真是一种天然状态。我们一旦不天然了,我们也就不天真了。
现在,都市人比乡野里的人更重视天然了。仅食品包装上就醒目地注明各种:“天然!绝对天然!”但愿那是一种真天然。生活反复告诉我们,最可贵的东西常常被假冒,被复制。天真是可贵品格,因此非常聪明的人就来伪装天真了,让人觉得他可爱。故做天真是深刻的卑鄙,他把人间的天真搞馊了,他“创造性”地化神奇为腐朽,把微笑变苦笑。
朋友,“天真”如果开口,我想它会这么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