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旅人此刻已行走到哪块地头,是在眺望还是在失神?不知这旅人此刻孤坐于何处黑夜,点燃刺鼻的莫合烟,正在与魔鬼窃语或是同神灵们私通?马雅可夫斯基有诗道——胸膛是一面大鼓!这旅人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被自己的心跳顶撞起来——于是才有了动作。两年前,读罢《心灵史》,我知道文化界的上空掠过了一道闪电。那光锋过于炽烈耀眼,以至于那一瞬间苍天乌云都沦陷为透明的废墟。这是一部难以形容难以评价的大书,甚至是本世纪中国一部杰作。
一个作家写出这样一部书,证明他已大于作家,证明他已漫出了文学、历史、政治等等金牢,直奔某个渺无边际的大境界。倘无决绝之勇,不会掷下这样一份最后通牒,一份自戕似的个人圣言。这旅人势如倚天拔剑,近乎残忍地劈开天空那片近乎美的浓厚,放出自己的光来。之后,我倾听着等待着,沾染了大事件前夕的那种激动。谁料却没有听到雷霆滚动,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回响。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依然如是。仿佛是报复,惊世之作没有得到如今庸常作品也能搅起的视听响动。因此,《心灵史》景观便有了双重含义:第一、它是闪电;第二、它是一道被剥夺了雷鸣的闪电。
旅人将自己焚烧祭旗后,并没有化为灰烬,竟一抖身肢又回来了:《荒芜英雄路》《清洁的精神》等书迭出,那散文群落骨骼峥嵘,险状环生,思想与人格光芒逼面,所到之处,常将我们爱怜不已的大地烧成一片焦土,并划入所谓“后心灵史阶段”。文化界依然持重地沉默着。这沉默与旅人的炽烈形成悬殊反差。报刊间或有一两声评介滑开,旅人仍如同险极的深潭搁在大地上。
我说:承认这厮或者猛烈抨击这厮吧,欣赏这厮或者干脆扼杀掉这厮吧。否则,你翻阅刊物时,旅人掷出的意境总硌着你的目光。你坐下啜茶的时候耳边突然爆裂一声“背叛!”搞得你半天心情不快。你们邂逅于途、想伸臂握手时旅人不屑地走开——和误赠的喜爱相比他可能更接受直率的恨意。旅人烧掉了你们的名片并且和大半个世界一刀两断,你们矜持忍让着而终究绕不过这口狂潭。
难道,这旅人的行为及作品的价值不如《废都》、王朔甚至什么梁凤仪么?难道,在后者们躯体上特别适合施展我们的“主义”锋芒与手术剖析,特别适合烹饪我们的沙龙语境与各种精神剪裁,而在旅人面前则必须高深莫测的、如铁如智的坚守沉默么?
果真如此,就证明我们和对手一般大。我们不是同志但是同质。我们拥有一样的舌头,区别只在两只口腔里搅动。若摆脱是非评价纯粹就生命质量而言,希特勒是斯大林的标高,魔怪是行者的兄弟。从来只有并世而出的两者,没有脱离了南极的北极。你抨击谁,你选择谁是自己对手,就证明你和谁之间闪闪烁烁地连结着一条脐带。
在我们文明长河中,沉默往往意味着万千语言。
当不允许说出想说的话时(沉默成为压迫)——当可以冒险说出想说的话,但是预计口祸大于自己的胆囊时(沉默掩饰怯懦)——当感觉到说了无用,沉默烂熟成那种外圆内方的智慧品格时(沉默近乎享受)——当几番说出几番被世人所误解,缄口不言才是洁士贞操时(沉默可谓守节)——当百般不语,窥测时机,以求一诺千金惊世骇俗时(沉默成为利益判断)——当讲坛被垄断,只好在内心反扑时(沉默转化为心灵喧嚣)——当世间噪音万千,谁也听不见谁时(沉默萎缩为无奈)——当说到一半,突然丢失意图和讲稿时(沉默沦陷为尴尬)——当正确与优美都被对手占尽,自己不敢再说时(沉默成为藏拙)——当无话可说时(只有此时,沉默才是健康的沉默)……我们都会转入沉默。那么,对待旅人的沉默属于哪一种性质的沉默呢?
大沉默如死海,小沉默如微醺,都蕴藏着我们民族丰富到近乎腐烂的文化内涵。婴儿沉默10月,终有一啼。由于那一啼,那10月沉默才获得承认。为了那一啼,她才沉默。所以沉默总属于一种待证实、未完成状态。那一年到怒江,撞到个意外:我面前的怒江是一大段死水,几乎不动地淌着。接着,它流入一条更大的河、更大的沉默之中去了,令我难受不已,认为它不配叫怒江。长江五千里,倒有三千里是沉默着,要不是三峡等几个狂蹦暴啼的一瞬,我将不愿意承认长江,因为它直到消失再没有醒来过。那几个一瞬是它的生命代表,余下的只是惯性躯体。所以,以沉默为结尾的事物,恰恰背叛了沉默精神。特别是沉默久了将习惯于沉默,将沉默合理化、财富化、人生化、永恒化,甚至讨厌不肯沉默的人。
我对大多数沉默不信任,它毕竟透出苍老的气质。它的性质属于冬眠属于顺应天道,而春晓仍是未知。何况,沉默曾经在民族胸膛里蚀过巨大的溶洞。然后,地震般断掉脊梁。
但是旅人频频长啸,投身哲合忍耶如海的沉默中,他一头撞到地壳又弹丸般反射回来,他以“世界需要我”为旗帜而再度诞生,屡屡射矢投枪于当今人世与人市最热闹处。他的使命感甚至命运感,他的愤怒甚至是仇恨,将一个叫张承志的炼成旅人(目下盛行的是作家们以什么“斋”什么“堂”什么“居士”为笔墨别号,将自己染得一片铜绿,可惜文章与性命均没有古意盎然)。大概是大地把他从地底下压迫出来了,于是山被迫生长为山。就像山峰卓越地背叛了大地母亲,并且执拗地想抓起大地随自己冲天而起。旅人再没有矫情、泛指、暗示、隐喻、商榷……等等高级花枪,他大部分美感都体现在对大千世界任意一击,而且一击之下就予洞穿(我们也常能着力“一击”,但我们难能做到“任意”);体现在势不两立,并且公开宣告势不两立,动手之前,先将自己置于绝境;旅人从不琢磨着既利用你又反对你,或者智慧地将两脚分别踩定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最肥沃处、免却后顾之忧以后再昂奋地批判两者;旅人的丰富才智已经更多地体现为惊世救世与斗士精神——不是因生命力衰减才学诗不成改学剑、学剑不成学万人敌,恰恰是内力与心火旺极才浓缩成一股子激光;旅人在大江东去时偏不肯张帆而要沉为逆行的石砾,还偏偏昂立在主航道上;旅人深感无力回天因此只为完成自己,他认为自己跟这个世界一样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话;旅人在目下时髦壮观的化装舞会上、在人欲滚滚万丈红尘中,那么冰冷地睥睨着,那么烫人地刺出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等等古典大矛,铿铿锵锵……
旅人本身就是一个景观,一个象征,一弯牛角,一根大刺。
有时候,问题就简化到这程度:你有无自己的独立精神。
如果仅是上述这些,旅人也就仅是一个极端性姿势,仅有审美魅力,而且只会存在片刻的动人。很快,我们就能将其识破,一哂了之。我们、干脆就是我自己,无甚本领却擅长挑剔。
起码到目前为止,旅人所闪射的思想锋芒,所批判的世态人情,我觉得大都深刻犀利、结实优美、正确珍贵。旅人关于自由、压迫、真诚、历史、生命价值、信仰与文化、孤独与崇高、清洁的精神与一己的追求……诸多论说,都拥有统一而晶彻的品格,来自一个完整的赤裸裸的世界观。旅人的许多篇章既是猛药又是美文,在新奇意境和铿锵乐感中簇拥着采自大地的野草般思想。旅人的作品个性极度张扬,锋是锋、刃是刃,经常戳得人心灵不宁,痛字当头,快在其中。旅人有独到的专业学术功底,他的海外旅学,他的宗教信仰和不尽的九州长旅,将文章铸造成一锭锭合金。那光景儿早不是漂浮在海面冰尖,确确地有三分之二埋在水下。旅人经常冲刺般掠过稿纸,以便追上脑内念头,经常弃甲裸体,所以你尽可拾掇他暴露的破绽。旅人不是那种打磨刨光不留毛病、整体却一无可取的匠人匠作,旅人的毛病也属于残剑断矛那样的钢蓝色毛病,你可以连这毛病一并欣赏;旅人经常抵达天人合一的那片刻极境,读之,觉得旅人此时此处已非神来之笔、已非汗泪之笔、已非浴血剜心之笔,简直就是射精!旅人醉入绝唱,准备着封笔盖棺……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很少有人以其文章人品同时激动着我们的,旅人则是其中一个。文章与人格一旦脱节,写作即成仿真,对更高生命的临摹。旅人自身先是作品,然后才产生作品。
对于苏菲教或者哲合忍耶,我基本无知。我所看见的,只是通过旅人这晶体折射出的哲合忍耶之光。对于哲合忍耶,我深深感动甚至自卑了——却仍不等于我理解它,更不会舍身投奔。这方面对于我更重要的是旅人这晶体——何以他就能折射出那么多的光,而我们却不能?!我想,因他是晶体而我们不是,只要世间有晶体存在,只要晶体们聚集并遭至压迫,没有宗教也会产生宗教,一个信仰会烧成一颗太阳。
精神的自由,自由的精神……我反反复复读到的是一句老话,从人类史开端滚到今天。
而这些,混浊心灵常常也扑出去冒领,以为是太阳山的金子。
旅人却告诉我们内心辉煌者命运会是多么可怕。他留给人想象的空间极大。
对于旅人,我几乎没有世面上的交往,不知道这里赞美的是否真是他。一个人的内心只要流露到纸上形成作品,同时也形成对作者内心的屏蔽,多数还是优美的屏蔽。我们有时不免将这屏蔽视做内心,到后来,被赞美者却令我们失望。文坛与道德领域许多大师,不就是这样报复了我们当初的偏激么?炼得我们说好话坏话都得留点后路否则就是不会说话。我就遭遇过这种尴尬。
我欣赏的是我阅读到的这个旅人,篇章之外的,待看。
由于说偏激易给人利用太多,所以真不忍心说旅人偏激。就说极致好了。
旅人喜爱指点人类大势,常常朝天穹一击,将自己钉在启明星左近;旅人也爱把胸膛拍得咚咚作响,脑内迸发思想口中迸发切齿声,甚至将两者相互碰撞,以便溅出火星来;旅人即使赞美回回的一片草叶,也摆出决斗的架势,似乎这草是由恨喂大的。人要同意这草美的话——亦近参与决斗,不同意这草美的话,就得与他决斗。要是既同意这草美又不同意这是决斗,人们只好沉默,也许前所说的沉默中该算上这一种;旅人激赏清洁的精神——绝对值得激赏,但是清洁不止于刊登此文的片纸。人们倾听他关于洁的呼唤时,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不洁。旅人首先向读者要求一种质量,达不到质量标准者别碰这剂猛药;旅人响亮地声明脱离文学——感动过我,继之响亮地声明回归文学兼拯救精神世界——又感动过我,但是我心内多少有点不落实:第三次世界大战将于何日突发?是核裂变还是核聚变?旅人似乎总被两个撕扯着,身与魂俱归大西北了,但我们常读到他写于中国最大都市里的文章。旅人的宗教精神和自由精神像两只眼睛难分。他对俗世之恨掩不住舍我其谁的自信与自爱。他经常登绝顶临风弹剑,一遍又一遍地宣称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断——其实只要说过两次,那么起码第一次就是欲断而未断,第二次就是对上一次的重复……
所以旅人仍有令我不解之处,令我忐忑着心存可疑。
旅人将如何死去,也是个魅人的话题。
当然是说一个罕见景观怎样终结的问题。这些年,旅人精神一直处于巅峰境界,已有极致之美,旅人仍然每两年更新自己也即超越自己一次,他逼近极限了吗?逼破极限之后怎办?那天议到这个话题,友人王斌斌说“是旅人就应当死在旅途”。他说得对,是顺着大河说到了大海。旅人向这个世界提出过那么多要求,我们更有权要求他的完整与对旅途的忠诚,要求他实现自己。假如有一天,旅人在自己的偶像们身上也发现诸多不洁,在拥有那信仰的人们内心发现另一种形态的混沌,在追求探索时撞上精神灾难,在将意志扯得太紧太远时终于断掉,那么,旅人最低限度也应该留给我们一堆:
优美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