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们外出,都希望见到绝世之日出,那必须高踞于山巅才能够观赏到。山巅把你高高托起,竟比天边那轮太阳还要高些。那里的空气还不曾有人呼吸过,太阳在你脚下婴儿般蠕动着,一阵阵唤你搂抱它。光似的风与风似的光,一把掳走了人。你能说清第一缕阳光撞到身上时的感受么?它们水似的滑掉了。脚下的山坳们仍是黑黝黝的,像眼睛那样慢慢张开。凡是沾染过旭日的人,精神气儿都从皮下透出来……在那个意境中,只有两个生灵遥遥相对:你和太阳。此时,你不再是你,而太阳也不仅仅是太阳,你俩是一对旷世独存的情人,在天涯赴约。
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壮美的日出,所以至今没有印象却只有想象。这好像被一个愿望伤害着。或者说,我伤害着这个愿望。后者更痛楚些。
早听说黄山日出了不得。第一次登黄山便纯情得很,凌晨5时披起大衣攀到山顶看日出。那天大雾弥漫,闷得人胸紧。况且那雾近乎死去,一动不动,全无雾之轻灵。这种雾已背叛了雾,所以便有被骗的感觉:尽管你是伟大的太阳,你他妈的也不能骗我!
其实,昨夜就知道今晨有大雾,但是别人都纷纷跑出去看日出,自己便坚定不起来,害怕万一叫别人看上了日出,漏掉了自己,暴露出自己的平庸来,所以才跟着去了。这已不是日出的力量,而是随波逐流的惯性推动着我去的。因此,那次即使看上了日出,也将不是自己的日出。第二次登黄山,自始至终都是秋雨霏然,便没生出看日出的念头,朴朴实实地失望着。后来,在庐山住过几年,虽然每每临渊望远,竟也没有认真看过一次日出。心想有的是日子呢,何必着急。凌晨总是高卧不起,却又不肯承认懒惰的力量大于日出的魅力。再后来,深入滇西近一个月,那里奇山异水层出不绝,太阳更是一山一个样儿。我深信既慵懒又无运气的我之辈,撞也该撞上一次漂亮的日出吧。谁料及至返程,不但没看过日出还把愿望也遗失了。我想,不如索性承认自己木然,也比硬提拔自己的情趣要好。既然我不配拥有那情趣,强向它靠拢便是在污辱它了。唉,一个挺棒的情趣,几番得不到满足,不免萎缩掉。何况日出永远在那里,你看与不看,它都万世不竭。它伟大得几乎超出伟大的范畴,它无需任何人类的情趣去滋润它。
某日下午,在怒江峡谷行车。车至山巅,险极,众人默然无语,心都在口里衔着。车中一位老哥忽然雄浑地叫:“看啊!”我朝天边望去,山脊正昂奋着一轮硕大的太阳,嫩透了净极了,光毫茸茸不刺人眼,轻轻亮亮如破壳蛋黄,流淌着那种无可名状的嫩红。哦,眼睛含着它好舒服啊。它是一个优美的念头浮在那里,悄悄地呼吸。完全是因为它,天空透明了而群山含蓄了,万物都沾染上高贵的气质。也许万物原本暗藏着高贵气质,但唯独太阳才能将之剔出释放。它是一轮落日——太阳消逝前的巅峰状态。可是谁能说它不是日出呢?以它的辉煌而论,完完全全是日出境界……落日与日出竟然如此相似,假如不是我们体内生物钟暗示,我们投奔它就会跟投奔日出一样。假如把它拍成照片,任何人都辨认不出它是日出还是日落,就连太阳自己也不行。原来,日出与日落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重要,再说任何一处的日落都意味着另一处的日出,重要的是,太阳在此刻宣言似地喷泄着太阳精神。
瞧啊,一个优美而巨大的误解。因为看不到日出便把落日当日出看。心头一动,收获到双倍的辉煌。那一刻,你就是太阳,起码是其一部分。
古今所有关于太阳的描写,绝大部分是写朝阳与落日——这两种太阳最动人。而它横亘天空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几乎不看它,人们只是使用它。人们执其两端而略其中间。因为事物的两端常常最美,事物的两端也最相似,如同人老了就像个孩童。我想,这是人类与自然的一个默契:人类从自然精神中拨出一点来做自己的精神。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便是明证之一。后来落日归入我情怀,我悄悄地将一个太阳看成两个,日出与日落的差别俱已消失,只剩下我与太阳的一次邂逅。这大概是人被一个愿望伤害过的结果,受过伤的心灵常常产生猛烈弹跳力,去够那些平日里难以够着的境界。
我们有很多愿望,很多。不能实现的愿望比实现的愿望更多。有些愿望,外界迫使我们割舍。有些愿望,我们自己因懦弱因羞愧因疲倦因……而主动割舍。我想说:主动割舍自己的愿望的人实际上是在自戕。我们情愿它不能实现,情愿它一次次受伤,情愿它跟隐私那样藏于深处不敢示人,情愿它受到一万种耻笑,但决不要遗失它割舍它。也许它迟早会实现,尽管不是以你想象的那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