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引到一起,对坐数小时、一天、两天,而又一言不发?唯有棋,尤其是围棋。仅凭这一点,人类就应该感激它。它紧拢人心的魔力大得不可思议,很多情况下,它竟使权场中人忘却了权欲,使情场中人摆脱了情欲,使利欲熏心之徒不思金钱,统统扑至棋枰旁折腰相向。我相信,即使是他们,也并非是来偷取片刻喘息的,而确实是一种激情使然。他们在弈棋时和我们一样,把身处世界割舍了。在现代社会里,人们太需要静静地而不是喋喋不休地、透明地而不是百欲塞心地坐一坐了。我们早已忘却在母胎时的那种宁静,也忘了我们终究要归于宁静,在善于遗忘方面,君子与庸人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棋枰静静地搁在那里。须知,不是它离不开我们,而是我们离不开它。
二
象棋军棋麻将都锲有字儿(国际象棋以其造型代替了字儿),围棋子上没字!一般的讲,没字的东西比有字的东西更高明些,更“文化”些,更“阳春白雪”些。通俗歌曲都有词儿,交响乐没词儿。通俗歌曲因其有词才得以通俗,交响乐取掉了文字反而大于文字。在象棋理论中,一个卒的力量指数是1(过河卒力量指数加倍),士象是2,马炮是5,车是10.至于帅,它最重要也最没用,它的战斗力只有0.5.军棋更俗,永远只能军长吃师长,旅长吃团长,排长吃工兵……绝不允许小吃大。多么丑陋啊,棋尚未开局,弈者尚未到位,各子的轻重强弱高低已被规定好了,永世不得超生。它显然是从人类阶级社会中脱胎而出,却比人类社会更加过分!你的乐趣、情操、智慧也被它固定住了,你不得不降低自己的文明程度适应它,且就为了那一点点稚嫩的袖珍快感。至于麻将,现已臻于国技,我的许多朋友仿朋友伪朋友乐此不疲,我也不便鼓舌摇唇了,但轻轻喟叹一下总可以吧:每当我看到我所尊敬的人在方城之畔昂首挺胸时,我都觉得他们是坐在一颗铜质野心上(这比契诃夫或李诃夫巴诃夫某诃夫所言“坐在一枚5戈比上”,当然高明些)。你见过一张宁静的牌桌么?不,雀战永远是聒噪的。即使咬紧了牙关不出声儿,欲念也在腔内乱动。有时我想:他们完全知道麻将是什么档次的东西,但高尚者也间或需要极庸俗的乐趣,犹如君子嗜痂、帝王捧嗅三寸金莲,或者老翁与幼童一道吹肥皂泡。这几种乐趣,外形有些相似。荷花还像恋母那样恋着污泥哩。不过,麻将这种东西不会因为有卓越人物喜爱就变得卓越起来。比方说苏东坡狎妓,那妓就因苏轼狎过而流芳百世了么?凯撒喜娈童,那童儿就因之不朽了么?麻将之趣,正在其低俗粗蛮,一旦高雅起来等于取消麻将,等于歪曲它蹂躏它,麻将拒绝人抬举!在“麻协”圈里,我比较喜欢屡战屡败、囊空如洗、宁死不屈的人,比较喜欢把赌债看得也很神圣的人,即莽夫一般的人。因为,这种人与麻将的精神匹配!而匹配便有了谐调之美。
我蔑视麻将,但从不轻视它。
围棋呢?像一张荷叶托起一颗露珠那样简明。它的棋枰只有两种线条,横与竖,如同经纬网。它的棋子只有两种,黑与白,子力无大小。围棋的力量全靠人来赋予,这就最大限度地扩张了人,把弈者推到上帝般境界了。正是由于围棋的组成要素简化到了极致,它的变化也就达到了无穷,最为智慧的东西就这么朴素。围棋是自然,围棋是哲学,围棋是情绪,围棋是宇宙之谜。
当然,过于低幼之物也没有字儿。比如孩子们喜爱的跳棋,以及他们常以大地为枰的五子棋,都不锲字儿。难道它们的境界比象棋还高么?这里隐藏一种有趣现象,如同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那样,如同人类史螺旋式上升那样,棋发展到极致后似乎又回到开头的原始状态了,玄妙的围棋不屑和象棋靠近却愿与童稚之棋形似。假如我们让一枚黑子一枚白子彼此拥抱,不正是混沌初开时的意境么?“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假如我们的感觉循着棋枰的暗示无限铺漫开,不正匍匐在地球表面上么?在人间,除孩子外,谁还是孩子最好的朋友?是老人,因为他们最相像。基督就是一位两千岁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关于他,我们见的最多的画像是两类:一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老人,一是抱在圣母怀中的婴儿,这是后人的直觉使然。人类生命的两端如此相像,于是才有了优美的生命弧度,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靠近大地,靠近才出土的嫩芽。在自己家与在友人家下棋时,我最痛苦的就是棋子常被蹒跚走来的娃娃拿走,让你急火攻心徒唤奈何。这时,我只好想:这是人子与天意在相认。
三
我在少年时代喜欢下象棋,今日还凄然地牢记:当时我正患病住院,不准离开隔离区一步,雪白的被单上有无数病毒,夜来香树丛后面是太平间。那天我看见两个穿斑马服(病员服)的大人将一只棋盘敲得叭叭响,便走过去看,棋子有茶杯盖那么大,我偷偷摸了一只,上面锲着“马”,繁体字,刀笔相当雄健,我一辈子也写不出那么好的字来。两位大人没有撵我,还教我基本走法。于是我粗通一二,迷恋多年。后来,能够注视以往了,才知道我那时生命力受到很大损伤,怕呻吟,怕死亡,亟须在精神上找一个依托,因为恐惧才投靠棋。继而又读到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动情极了,他对人类优美的畸形描述得多么深刻啊,仿佛透过泪水注视世界,物象晃动并发亮!他再明确不过地(也是顺带地)剥出了人与棋的隐秘关系。那棋呀,成了根刺深扎在人心上。及至年龄渐长,渐渐淡漠了象棋,原因不明。一日,见两熟人对弈围棋,神情瞬息万变,一忽儿痛苦一忽儿喜极,乍死乍生,像有头妖怪要从脸皮下撞出来,当时我全不懂围棋,但弈者的神情触动了我,我暗自羡慕不已,这么好的东西我竟不会,非但不会下,而且不会欣赏,那黑白子的组合方式显然玄妙,仅从色彩图案来看就够美的。唉,这不怨棋只怨自己质量不高。于是开始学下围棋,被它的幻觉所迷所误。很像在聊斋故事中被一头黑白相间的妖狐给诱走了。
围棋真是一种大幅度的宣泄,无论我有多少忧郁、愤慨、嫉妒、贪婪、压抑……都可以在棋盘上排遣掉,直到心胸被倒空为止。围棋像精神体操,使人身心透彻,忘乎所以。弈棋甚至比读书写作更有意义,读书与写作都要接触与思索人生,都因其严肃而逼近痛苦。而棋枰却如同伊甸园,让你精赤条条地、如小兽般如花朵般匿入其中,得到片刻羽化成仙的感觉。那时,我正是为了围棋这毒品似的效用而爱上它的。在人的社会里,你越是郁闷欲死、悲愤欲狂时,围棋便用那感觉把你托浮把你浸泡,使你确信:宇宙间有一种意志与你同存!大自然在用它暗藏着的精神吻抱你!仿佛重新归回母胎,恢复那清泉也似的宁静。是的,失败了的你,将重新诞生一次!
在人的社会里,你如想做另外一种人,必将付出代价。有时,代价之大使得成功没有意义。而在棋枰上,你可能有万千化身。你可以当小偷,既窃钩又窃国,偷袭对方营盘,妙不可言;你可以当巨盗,全不顾天理公德,打入对方营盘,乱中取胜;你可以当翩翩君子,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落子飘曳,棋风柔软似柳枝;你还可以当帝王,君临天下,威镇八方,置万众于股掌,生死垂于呼吸间;……总之,我可以当一当在实际生活中当不上的任何人,而且无人谴责,无法律约束,只可能有人大赞一声:下得好!
不是说“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么,此话本身就是真理性认识。但是,达不到一定真理性程度的人,怎会认真的和你平等呢。可在棋枰面前,各类人倒真的可以平等一下,或者基本平等一下。少年聂卫平在棋枰上战胜过陈毅元帅;区区在下,不止一次地被友人小儿逼得投子认负,不止一次地输给了人品、才气远逊于我的人,甚至惨败于我十分蔑视的酸腐之徒。这时,就不仅是失败的痛楚了,还有这种平等本身带来的痛楚。围棋(以及一切竞技项目)是天然平等的:弈者双方各据一方,各持一子。先猜先,再各行一手棋。两人极尽变幻,但有一点绝对不变,即永远是各行一手棋。这时,你的权位帮不了你,你袋中金钱帮不了你,你的名片、小车、组织、知名度……统统帮不了你。在军事上,这就是真正的单兵肉搏。说句大实话吧,一切竞技项目的前提正是平等,激情与乐趣、荣誉与耻辱统统建立在平等之上,奥运会在向全人类呼唤“更高、更快、更强”的同时,不出声地推进着更博大的平等精神。再说句大实话吧,平等不仅带来幸福也带来痛苦,平等带来的痛苦和维护平等所耗用的痛苦,差不多和它带来的幸福一样多。并非恶人才惧怕平等,大多数的人体内都隐藏着对平等的抗体,“平等”较起真来是吓人的。不过这是棋枰之外的话,棋枰牵涉到这些,也证明棋枰之大嘛。
闲时想:何物最忠诚?无心之物最忠诚。围棋便是无心之物,因你有心才有它。情感与念头是无罪的,隐私是人类精神财富的一部分。你可以在方格网里将雄心与欲念掷来掷去,棋枰默默承受,像偎在你怀里一样可靠。只有你背叛它,它从来不会背叛你,而且从不泄密。
闲时想:将来老了,有盘棋陪着,心里便舒服多了,不甚怕老了。爱人、孩子、朋友、组织……一切都是人组成的,因此都会变,都有生死离异,都有善恶恩仇。唯独围棋,它在属于一切人的同时又仿佛单独属于你,仿佛是你体内的一个器官。
闲时想:围棋是一种物质形态,由于人在它上面投放的智慧可达无穷,于是,它几乎象征着智慧了。实际上,它只是召唤智慧,承受智慧。你给它多少,它回报多少,跟一块庄稼地那样,丰硕与贫瘠,全在于弈者。它因你巨大而巨大,它因你渺小而渺小,所以,你得和它同享一个尊严。一局终了,棋枰又被抹净,总有些抹不去的东西在上头。抹不去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你。
闲时想:我爱某物,就不必因为爱得拙劣而中止,也不必因为爱得偏颇而自责,还不必因为旁人叽叽喳喳便心慌意乱起来。我爱它,同时也爱它带来的苦恼,耗去的时光,衍生的耻辱与败绩等等。爱就是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爱只接受欣赏,但拒绝讨论。
四
我早过了学棋的年龄,此生也许连初段的棋力也达不到了,而且,进入棋境越深越发现自己决非下棋之人。围棋要求童真、灵动、纯净、自然心。因此最好是少年时学它,棋理便和生理心理一块滋长。古今中外一切大棋手,无不是少年时代便入棋境。同理,大画家大科学家大思想家哪个不是少年时代便入境呢。天之骄子在少年,此语不差。少年时代,人格鲜嫩,灵魂透明,不当心碰一下,指纹便落在少年人灵魂上了。但是,过了学棋的年龄,对棋的愉悦,会糅进人生意义上的品尝,你占有棋比棋占有你更多。棋可以成为心爱的业余伴侣,甚至比我那严肃的专业更合我意。有时便悔:干吗我小时候没学棋呢,也许今日早已我非我了。人都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更要命的是还要把该模糊不清的地方拾掇清楚。比方说,专业带来的欢乐不如业余带来的欢乐多,该怎么办呢?工作,原本应该充满欢乐制造欢乐,这是工作最重要的属性之一,也是我们丢失最多的属性之一,还是被人误解最甚的属性之一。每每见人刻苦地艰苦地痛苦地工作时,每每当这种刻苦的艰苦的痛苦的工作精神被宣扬至绝对程度时,我都不免迷惑:欢乐到哪去了?尤其是工作过程中的欢乐与快感到哪去了?工作原不是追求艰苦刻苦痛苦,恰恰是追求欢乐,或者是向社会贡献欢乐(丰衣足食市场繁荣民族进步增加工资等等都是欢乐),也许欢乐被埋得太深我们没看到,也许强调工作的艰苦属性比强调欢乐属性更本质些?哦,欢乐的工作着——这该多么好哇。别好像工作是不得不干才去干的被动行为,是违背内心意愿服从社会指令。遗憾,目前社会条件下确有些工作使工作者苦恼大于欢乐,更遗憾的是,工作者还以为正常。业余爱好则不会了,业余爱好甚至比专业工作更体现一个人的本性,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情人般的,棒打不回头的,承受社会指令最少的项目。所以,下棋下到得意处忽然暗叹:假如我的每项工作都跟下棋这么快活就好了,我将没日没夜地找工作干因为我也是没日没夜地找欢乐!我将偷偷地取笑那些把我的欢乐精神误认作艰苦刻苦精神的人,并保护好包装好贡献好我的欢乐。
五
当把第一枚棋子啪地敲上棋枰星位时,你的一个念头也搁上去了。棋的优美也随之激溅开来。武宫正树说,“三·三之子像要从棋盘上滑掉似的。”真不愧是宇宙流,棋盘在他感觉中已成了弯曲的大地,他意在中腹意在天穹。出于对他这句话的喜爱,我也从不下三·三。这并不是谁要模拟谁的问题,而是不忍破坏那优美的感觉。
棋手生命中有两种基本能力:感觉的能力与计算的能力,卓越的棋手便是这两种能力的卓越融合。计算是一种思考,感觉则是一种智慧;计算是科学,感觉则是艺术。而棋局中最有生命价值最有欣赏价值的,是那些奇妙的感觉。有人问赵治勋:“你在对局中可计算多少手?”赵治勋答:“大约可计算12-15手,但这只是一种变化图,各种变化图我要考虑十几个,这样,总共需要计算300手左右。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把十几个变化图相互比较,选出最佳变化。”计算出300手棋已是超一流棋手的极限(有时间限制),然而最难的还是不可计算的部分——比较十几个变化图,选出最佳变化。即,全凭你的感觉。感觉的玄妙,感觉的不可思议,感觉的难以描叙……已尽在无言中了。和爱一样,感觉也只接受欣赏,却无法讨论。
随手拽过一本棋谱,让我们看看围棋艺术家是怎样泛滥着各自的艺术感觉,每幅图谱上的小标题,都是意境,都是大手笔!
“凄绝的格斗。”黑白双方为脱出险境,都在大块大块弃子,你弃我也弃!简直能听见棋被迫肢解自己的声音。棋在喘息,棋在吟叹。为获取一丝希望而不惜自戕!
“流水不争先。”正是开局时,黑白双方都下得相当从容,像两位翩翩君子踱步似的。这种从容,令人屏息!宛如一柄宝剑极慢、极慢地从匣中抽出……仿佛有千万斤重。我不由地想起另一种境界,“宁失一城不失一先”,可见先手在弈者是性命也似的东西。而这里,“不争先”当中,弈者双方挟着自信、克制、力度,恐怖地相互逼近。
“争夺天王山。”黑白双方都在奋力朝中腹出头,那棋已伸长了颈子。棋的身躯还卧在棋盘上,但棋的头颅已从棋盘上高高昂立起来,它们在争抢制空权!
“黑得意。”白棋痛苦地以单官连通回家,而黑棋在宽松地攻着,每一子都能收获实空,极像远远地甩动鞭梢,将一群白羊驱赶回巢。棋势之志得意满,叫人看了瞠目。
“公费游览。”双方棋势已成,疆域粗定。白方朝公空地带投放一子:试应手。此手无论黑方怎样,白都不损,犹如愉快的公费旅游。
“盘面温度高达三千。”弈至中盘,黑白双方都作殊死争斗,战端从一角起而漫及天下,彼此都有孤棋、连环劫、大龙奔走、死活未卜,着着都是胜负手。满盘炽热,竟使得弈者手持子悬在空中,半晌放不下去。如同不敢探入炉中,连旁观者也被炙痛了……
“失误也是棋艺的一部分。”这盘棋是争夺进入名人循环赛圈的决胜局,白棋苦战出头,打穿了黑棋锅底,只要白大龙不死,棋便胜定。黑方已进入读秒,白方时间仍宽裕。这时,白方只须走出一个连初级棋手也识的次序,白大龙便就地成活。白方早在十数手之前就已瞄定这个次序,现在该走了。谁料,叭地将子敲在了不相干之处,造成天大的疯着!不可思议的恶手!连弈者自己也呆若木鸡,不信是自己下的。此一手,送去百余目实地。对方侥幸拣回一盘,但面孔并无喜色,也呆呆坐着。裁判、记时员、对弈双方都不说话,赛场难堪地沉默着……数年之后,一位睿智的专业棋手沉痛地说:“失误也是棋艺的一部分。”多么深刻,多么哀婉,多么平静,仿佛独自面对苍天。
“宁死不走。”做人有宁死不降,弈棋也有宁死不走之处。黑白双方正在缠斗,白方稍占上风,极力压迫黑棋补活一手。黑棋如补一手,等于将头颅缩回腹腔里来,棋形萎缩,既丑陋不堪又惨不忍睹。这手棋背叛棋的精神,玷污棋的美感,坠落棋的境界,仅求苛活而已。因此,这样的棋,棋手宁死不走。于是,慨然认输。
此外,还有“气合”,“盲点”,“结构模糊”,“富有弹性”,“暗藏野心”,“冷静”,“奢侈了”,“想过头了”,“掏心摘胆”……每个小标题下,仅数字至数十字解析,附一幅局部棋谱,组成一个美妙作品。无数个美妙作品聚集起来,才是一局棋,仅仅是一局棋!
我惊叹了,围棋家本以精深的算计为长,但他们在议论棋局时,广泛地大密度地使用种种感觉性语言,若吟若叹,亦歌亦泣,忽厉言长啸,或傲如君主或一闪至天边……这些表达方式(思维性质)已接近于文学家了。何况,那一幅幅黑白相间的美妙图谱,本身已是版画,其造型中哪个不意境荡漾?其蕴意中哪个不是人生境界?他们虽然行走着与旁人不同的独特蹊径,但仍与我们亲密融会了。哦,人在大境界上是决然一致的,是一种自然之美生命之美一把掳走了我们!
就棋力而言,十个我摞到一块儿也挨不着他们的盘面,但是精神上,我应与他们等高,我必须与他们等高。这样,我才有资格有能力欣赏他们的卓越创造。而且,人的精神,并不能和身体那样自行长高,它必须在另种精神召唤下才能升高!精神要求并立于世。
围棋艺术家(他们无愧于此称呼)在围棋生涯中也放射着魅力,他们个个都和舞台艺术家一样有大串绰号或流派。
吴清源——“昭和围棋界的伟大巨人。”武宫正树说,他创造的新定式数不胜数,对于所有棋手来说,他犹如苍天在上。今天当一个专业棋手很光彩,大半是托吴先生的福……所以,武宫初次与吴清源对弈时,心境似在做梦一样。吴清源名后已经无需什么艺术评价了,因为各种艺术评价几乎都适于他,或者逊于他。他开创了围棋新时代。
坂田荣男——“善于治孤的坂田。”“神奇攻击者坂田。”“钝刀坂田。”“厉刀坂田。”……他赢得的诨名是日本棋界最多的,有些评价甚至彼此矛盾,但都可以很合适地放到他身上。因为他在日本各大赛中获得过60多个冠军,这纪录至今无人能破。“棋子相互争斗时,坂田之强乃当代第一。坂田先生的棋谱,可称为妙手的宝库。”
藤泽秀行——对于他的评价很像是评价一部交响乐。“光彩夺目的秀行流。”“精妙的感觉。”“明亮的节奏感。”“创造性思维。”……他大器晚成,40岁夺得“名人”头衔,50岁以后棋才真正卓越起来(好似齐白石50岁以后变法)。最辉煌的是连续六次夺得“棋圣”桂冠。第七次,他与如日中天的青年棋手赵治勋争冠,他已连胜三局,只须再胜一局,就可卫冕。关键性的第四局当中,藤泽已稳操胜券,长考型的赵治勋耗时将尽,藤泽时间却富有两小时,棋已进入官子阶段,本不该出错了,他却走出误着,送掉一盘赢棋。观战者无不为他失常而惊讶。后来他又连输两局。决胜局中,藤泽始终驾驭局面,眼看即可以微小优势击败对手,激战中又出现疏忽,终于以三比四失去“棋圣”。赛后,藤泽即被送入医院,胃部大出血,确诊是胃癌。原来,他在第三局时就已不适,强忍痛苦弈棋,不向外界透露。藤泽终被授予“名誉棋圣”的终生称号。在棋界,对于他人品的赞誉,不少于对他棋境的赞誉。他身后不但有一个流派,还有一个“秀行兵团”。
还有木谷实,他年轻时便与吴清源一起开创“新布局”时代。中年以后,退出棋战,闭门授徒。木谷门下,一代人中就出现五位超一流棋手:石田芳夫、大竹英雄、加藤正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木谷门真乃天才之门。木谷本人,真乃超级天才。
六
所以,我固执地以为,真正热爱围棋的人都是好人。围棋大师必有出类拔萃的人生境界,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是的,才与德,如一对眼睛嵌在人头上。围棋精神,天然地排斥各种病态人格,排斥偏狭、贪婪、妒忌、仇恨、谎言……只要你靠近围棋,围棋精神就要杀灭你身上的污浊之气,而且你还不觉得痛苦,还把这种杀灭过程视为精神沐浴,视为享受。围棋并不拒绝各档次的人享用它,但是它尤其召唤高尚的人、谐调的人、与自然精神一致的人。这种人,一般都是有质量的好人。
丑恶的人下不好围棋,肯定!他那口蛀牙咬不开棋筋,他那功利者的肠胃消化不了棋境,他那狭隘的精神将被棋势烫伤。围棋不语,我替围棋申言:走开些,走到适合你们的圈里去。我不是怕你们受伤,仅仅是为尊重围棋。
让我们看看别人是如何珍惜围棋美感的。昭和十三年(1938年),日本举办了当时最大的赛事:名人告别赛。一方是日本棋界最后一位名人:本因坊秀哉(秀哉死后,名人称号随之废除,直到60年代才重新恢复),另一方是通过一年的预赛才从全日本棋界中选拔出的最高手:大竹七段(当时日本无九段,名人也只八段)。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川端康成。东京的《每日新闻》竟把国内最伟大的作家请来做观战记者,这里已透出对围棋的理解与尊重了。因此,赛事具备了名人、高水平、大手笔三要素,轰动一时,棋赛6月26日起手,12月4日终局,持续近半年。名人因年高多病不得不常常暂停,尽管如此,他总共耗时20小时差3分钟,而年轻的大竹七段耗时34小时19分钟。名人输5目。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局赛棋,不久就死去。双方在这场漫长而艰难的弈斗中,风波迭起,心已用烂!种种令人惊愕的情状,川端在纪实小说《名人》中已写足,此不叙,只讲持黑的大竹121手。此之前,名人弈罢120手后便封盘,由大竹写下121手的落点封入纸袋。12月1日拆封续弈,当裁判八幡当众取出封袋中的谱着,一时竟找不到落点。好不容易找着了,苦笑一声:“我以为会走中原呢……”原来,大竹七段莫名其妙地远离酣战的中原,将黑子下在边上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走劫材。这是偏离主旋律的噪音。
前120手,双方都走出了精妙着法,胜负虽不明,但一盘罕有的名局眼看要诞生了。多病的名人,也知是毕生最后一盘棋,竟在63岁时染黑了头发,强支病体投入棋境,渴望双方极尽才力共塑优美名局的心情一望而知。但大竹七段破坏了棋的节奏,利用封盘做战术,弈出了丑陋的黑121!不知名人当时是否痛苦,他一言不发,应了白122.就在当天上午,名人续弈了强劲的、渴望搏杀的、充满愤怒的白130……观战室轰动,记者们惊道:“所谓战争,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时,中日战争正在大陆燃烧!白130是名人毕生最后也许是最猛烈的迸发,但它又是败着。中午封盘后,川端跟进名人房间,名人叹道:“棋已经算完了。大竹君下了那手封子(黑121),我就不行了。这好比难得的画上涂了墨斑一样……”三天后,黑237终局,名人平静地认负。这三天里下的手数,几乎等于前5个多月里下的手数,可见节奏当时快到何种程度。
黑121破坏了棋的美感,引来名人精神上的猛烈震荡。这种弈法与战术,在现代围棋中是合理合法的,甚至是必须掌握的,但在毕生孜孜追求棋境的本因坊秀哉那里,几乎是谋杀了他。川端康成欲哭无泪,哀然作中篇小说《名人》以记之。
无限浩叹……
七
我经常碰到这样的人:棋比我下得好,授二三子照样赢我,但是他并不热爱围棋,只是熟练地操作围棋而已。聊起来,他讲不出棋的优美处。他可以把白子黑子一古脑儿塞进一只棋盒里,他可弈至中盘撂下从容地干别的活,他可以忽然从沙发垫下找出一枚黑子从墙角拾回一枚白子,他可以踱过一盘火热的棋局无动于衷,感觉不到盘面呐喊,他可以成天下棋又从不读谱,他可以在棋盘下压上50元钱以赌胜负……
还有一个微妙现象:一个人面对一盘棋时,他往往是个洁净的弈者。可当棋盘对面再坐上一位对手时,棋还是原先的棋,但人——两个人,都变质了。
某次,南京市举办围棋入段赛,参加者众。我自知与段位无缘,不敢侧身,但总想去瞧瞧。便去了。赛场烟雾腾腾,几如工程兵部队刚炸开的坑道。各种各样杯子摆在各种各样的桌上,各种各样的烟卷夹在各种各样的指间,各种各样的人生写上各种各样的脸庞。我各桌浏览,棋力与我相似者居多,想来我也可以入垒的。忽然看见进门左手处有一位小姑娘,便走去专看她弈棋。天哪!她正对着棋枰流泪,满面惶惑的样儿。她大约12岁,很丑,面容枯黄,头发稀疏,显然长期劳心又营养不良。边上站着她的父亲,个很矮,职工穿着,正低声呵斥她。再远些,站着她母亲,也是职工穿着,也许不忍看,退避过道处,怀里抱个我都陌生了的军用帆布挎包。一家三口都来了,都穿了也许是最齐整的衣服。我看棋局,小姑娘必输无疑,父亲不懂,还在轻声但严厉地斥她努力。我忍不住瞪她父亲,这时,他抬头向我尴尬地笑一下,又笑一下,眼内是苦痛之色……那片刻,我简直感到恐怖。究竟为什么呀?!小姑娘又丑又弱,家中无权势无门路,她必须靠可怜的智慧来赢取一生,还要抵挡身后的痴心父母。他们也许指望她成才,成为世人瞩目的卓越棋手,他们逼她赢下这盘重要的棋。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片刻!
那父亲是优美的丑陋,伟大的渺小。
那棋已变质,粒粒皆苦果。
我才发现:我们拥有我们正拥有着的愤懑、郁闷、愁苦……在人家那里,竟还是一种奢侈!他们正喘息着要拱出地面!我们在我们的境界中悲怆着、深刻着、思考着,他们只忙于生存,间或朝我们茫然一笑……
一日子夜,从友人家中出来,骑车返军区大院。和往常一样,我又连输两局,输得既痛且快,日间压抑尽去,身心如洗,鼓楼一带竟无人,街灯直铺路尽头。我为自己一人独占这条宽阔大道而欣喜。忽然再度想起丑陋的小姑娘。
哦,天圆地方,人居其间。
天圆地方,孰人能居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