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棋的人都知道,围棋是一项至情至性的运动。大抵你有什么样的性格,便有什么样的棋路。嗜好斗杀者朝棋枰前头一坐,绝对大砍大杀,满盘龙吟虎啸,即使你是一个温文尔雅之士,与之对弈,也不能不被他带起杀性来,双双死斗成一团;而性情飘逸者弈棋,弈得好坏且不论,棋势可真是行云流水,沾地便走,兀自赏心悦目。当然,下到后来,棋枰越来越小,双方终归要有搏杀。但是那种搏杀,已是兴之所至情之所至,于死生之地而不能不拼,这和为过过杀戮的瘾而下棋截然不同。总之,棋枰只是一个承载物,一盘棋便是一幅双方性情营造的作品,甚至,下棋的人因被棋所迷所误,也不免作品化了。这些年来因下棋而阅人,深感棋艺可叹赏,棋人更可叹赏。
二
凡好弈者,不免自视甚高,四处索战,弄得外界都知道你会下棋。那一年在福州,因某事到一个报社社长舍间,他是军中前辈,素有善弈之名,约我晚间去雅舍下棋。我兴致勃勃去了,意欲好生向他“讨教几着”,其实杀性已起,要将素有盛名的他扳倒。晚间按时到他书房,他是一人独居,房子阔大,且已将棋枰、茶水等物准备齐全,见我便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十分诧异,这话问得奇怪,我一个人才好跟他下啊,难道还要弄一大堆观众围观不成?前辈这时才说,他不会下棋,但是极爱看人下棋。我不信,因这显然是善弈者的套话,硬催他摆上棋子对弈,才开局,就明白他确实不会下棋,我好扫兴,像是给他诓来的,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但是我棋瘾已动,难以扼制,当下就给另一个棋友挂电话,请他即刻赶来下棋。十数分钟后,棋友到,我俩对枰相坐,掷子有声,弈得十分快活。那位前辈,整个晚上就在边上坐着,心无旁骛地看,偶尔也赞叹一两声,大约是证明他的存在,直到半夜,我们兴尽而返,他仍然精神抖擞,挽留不止。我们坚持走了,前辈约我们明日再来。
于是,连续三四日,每晚我们都到前辈家去下棋,这位前辈每次都在边上坐着,眼不错失地观战,抽着劣质烟卷,茶水喝得卜卜响,始终兴致盎然……后来,我和那位棋友因为忙,不再去他家下棋了——实际上觉得在那儿下棋不是个事!活像表演。
我问过机关里的老人:某老究竟会不会下棋?他们均断然道:下得好!下得好!我们都下不过他,云云。此事我至今不解:1、前辈显然不会下棋,何以竟有这么大的善弈之名?2、既然不会下棋,何以又如此酷爱观棋?他于茫茫然中又能观出个甚来?3、既然又爱棋又爱观棋,为什么至今不会下?须知他已看了无数盘棋,早该看会了呀……不解不解,久之,我也不想索其解了,只隐隐觉得,前辈与棋的关系极有趣味,极有内容。
三
机关里人终日忙于事务,善弈者不多,但气昂昂自以为“五十步内平天下”者竟有不少。一日,张友拿着一份材料去找江友核实出处,恰巧两人都嗜棋。此人见了那人,指着材料中某段,笑道:“看你这臭棋,写的什么东西!……”他本意是说材料中某段文字不确,只因脑袋里正想着棋,一开口竟将棋枰上的笑骂语言说了出来。这位朋友当然不依,当下就要找回名誉来。两人关上门,蹑手蹑脚摆上棋,于办公时间下起棋来。因那棋盘是塑料布的,办公桌摆不开,一只角儿就垂在桌边上,每每下到此处,一人就用手掌托着它,小心翼翼朝上面落子。每落一子,双方都要确认一句:“看清楚,是这儿噢!”……虽然如此,两人仍乐此不疲,直下到深夜。其间,常有手掌不稳,致使棋子错动的事儿发生,两人就争执不下,彼此都认为对方棋臭无比,到最后,还得重开局再战。他们下得忘情,及至第二天天亮,家人到处寻找,他们才从办公室出来,跟人说是“赶材料”。临分手时,张友忽然想起某盘棋某子摆放有昏,立刻在自己巴掌上指指点点,说对方那盘棋是输定了的,叫:“你混赖了去,不算。”江友反击道:“在这子之前,你在左角打劫时已经输定……”双方只好说定,吃罢饭,再到办公室来“赶材料”。
这天下午,我到办公室去取那份材料,敲江友门,听里头道:“等等……”我等了几分钟,门才开。原来,他二人都用手掌托着那只棋盘儿,分不开身,待下完此局,才能给我开门。我说,你们干吗不到会议室下呢,在这窝着多难受!他们猛想到今天是星期天,不必避人眼目的。于是冲到会议室,在双人床那么大的桌上摆开棋盘,恨恨地下起棋来,两人都觉得自己很冤枉:早在这儿下的话,“你早完蛋了!”
附带说一句:将近十年过去了,张友和江友棋技仍未有丝毫长进,却仍然双双指责对方棋臭。而两人的写文件、抓工作、当领导诸项本领,却已远远领先于机关同仁。棋痴乎?人精乎?
四
几年前以聂卫平为首的围棋运动席卷全国,当时给人印象最深的有两样:1、擂台赛五连胜,大长国人志气;2、应氏杯奖金高达40万美元,世人为之瞠目。也就是说,围棋这东西不但能振国威,还能赚大钱!这种概括也许粗俗点,但在我等小民眼里,是也不是?
可惜,围棋就是围棋,今举一小例再证之。
市里举行棋赛,我兴冲冲跑去观看。到了赛场,被那气氛吓了一跳。一张张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人,过道上几乎不能立足。赛场烟雾腾腾,窗子小,烟雾跑不出去,赛场像刚炸开的坑道。各种各样的茶杯摆在各种各样人手边或脚下,小心翼翼护着;各种各样烟卷夹在各种各样的指间,大多数烟都挺贵的;各种各样神情写在各种各样脸庞,那情感都挺浓的。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有那么多孩子,最小的只有七八岁。我对孩子最动心,便盯住一个看起来。她约12岁吧,很丑,面孔枯黄,头发稀疏,显然长期劳心而又营养不良,身上也谈不上什么打扮了,但是干干净净的。
我看这个小女孩,是因为她父母正一左一右站在她两边。父亲个子很矮,瘦瘦小小,职工穿着,正低声斥责她。母亲站得稍远点,怀里抱了个连我都陌生的军用挎包,那包里大概有水壶什么的。为了支持女儿下棋,一家三口都来了,都穿上了也许是最齐整的衣服。这场棋赛,本周要连下五个晚上,他们很可能得天天来。我看女孩那盘棋,败势已定,女孩久久不落子。父亲可能不懂棋,正低声斥责女孩好好下。女孩满脸是泪,往手背上擦……忽然,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尴尬地笑了一下,眼内却是痛苦之色。那片刻,我感到恐怖:为什么要下棋?为什么要逼迫小女孩赢下这盘棋?
我胡乱想着,这个小女孩又丑又弱,家中显然无权无势且又无什么门路,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可怜智慧来赢取一生。她面前有一个比她强大的对手(中年人,胜势已定),身后还有一对正使她透不过气来的痴心父母。这父母正和天下一切父母一样,渴望女儿成才,成为既能为国争光又能赚回钱来的卓越人物。他们正用灼热的爱心逼着她赢下这盘重要的棋,他们执着于自己已实现不了的理想,并且一点一滴注射到女儿身上去,渴望女儿替他们实现。他们的痴情使他们看不出女儿能否承受得了,他们已看不见满场有那么多的人都在为胜利为生存而拼搏,他们只盯着自己女儿……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我害怕是这样。我只永远忘不了这个片刻。
唉,在于别人(如聂卫平氏),棋也许既是棋又是别的什么,而在更多的人来讲,棋就是棋!既是情之所钟,也是性之所误。可叹聂卫平不但创造了一个棋枰上的胜利,还替更多的人创造了一个美梦:在棋枰上赢得除棋以外更多更多的东西。一时间,围棋轰轰烈烈了。
当围棋变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它就丧失了棋的清寂与静灵。它就可怕了。
我不禁想:我们是不是老将一些原本可爱的东西,发展成可怕的东西呢?
有时竟是出于爱。
五
临睡前我喜欢翻翻棋书,可以说,我每日最后一件读物,常是棋谱。我拿它来消闲,或者消烦,洗心荡气。
棋谱这东西,是一种散文似的智慧小品,每份棋谱都是个有性灵的、活生生的小宠物。它们虽然属于围棋大师的作品,但并不因此而高不可及。假如你会看,它就变得大起来,无边无沿,美不胜收。假如你不会看,或者从最平庸的角度看它,它也能变得轻薄而平庸,像一道简单算术题。总之,它因人而异,总是恰对你的口味,总是恰恰站得和你的境界一般高,决不高出一点儿。仅此,它就够妙的了。
棋谱这东西,从造型上看,也像一幅版画。有的古朴,有的灵动,有的深奥,有的淡如云缕,有的浓做一团……而且,因篇幅所限,每个棋谱都是一局棋的局部,每一个都没有结束,因而要求你用自己的智性去发展去拼接。看着看着,你就不得不进入创造了,把自己搁进去,弈上几着再同大师的着法比较。所以,它又是有形有声有问有答的,同时没完没了深不可测。读一份残谱,如同一口老酒呷在口里,那滋味缠绵不尽,九曲回肠。
每份棋谱都有个小题目,干脆明朗,俱是大手笔。比如《过分》《不尽意》《崩溃》《奇妙的感觉》《宁死不走》;再比如:《失调》《贪婪》《弃子腾挪》《窥视两边》《要点一击》……凡此种种,几乎是在说丰富的人生。围棋的基本要素是算力,但是棋的生命却是感觉,几乎所有的棋谱题目都是感情性的、情绪性的。因此,黑白子们簇拥着一股诗意,都聚集着一种人生境界。我常想,自己作品的题目要都能像它那样精彩该多好。
读谱像看画,随手抓起一本就能看,不必找开头,也不必读到结尾。兴之所至就看,兴之所终便弃,十分的随意。它比看画更惬意的是:棋局并没有上下左右,也就是说你横着看行竖着看也行,彻底的自由!它像星空那样铺在你掌上,任你观赏,怎么看它都是天然自在的它。就这点来讲,棋谱仿佛非常原始,回归到了上下左右不分的混沌一团,那味儿就跟天地未开似的。但是,它时时在动,每份谱都是棋的一个瞬间。打个比方来讲:水在天上时是云,在地上时是江河,而从天上往地面掉落时就是水珠——也在此时它是棋谱。棋谱跟音乐那样抽象,看上去也像五线谱,读谱时,心儿得在上面滑动才行,滑得起来才能感觉到它美。棋谱又非常具体,一子是一子,呆拙至极,仿佛死在那里……欣赏零零碎碎的棋谱时,就像欣赏一个个念头。你可以全心全意地看它,也可以半心半意地看它,还可以似看非看,还可以拿自己的念头裹着它……总之,随你。接着,人就困了,身心化掉似地睡去。
所以书架上虽然放着许多大书,但翻弄得起角儿的书,总是那几本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