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长安生活了四年,四年里虽然没能赚的盆满钵满,但也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长安的女子大多爱美,小户人家也舍得一两月来置办一套新衣裳,逢年过节更是愈演愈烈,再加上,我手艺不错,收费不高,生意便更好了,曜尘的手艺也见长,他绣的荷包也能卖出去了,虽然我怀疑是年轻姑娘们看上了他,但对他的手艺还是给出了肯定。
原本打算在长安居住十年,然后搬家,我和曜尘毕竟不会老,不能让凡人发现。可傅老头的身子骨已经不如往西,近日更是明显,他不再去月老庙为人写姻缘牌,每天在院落里转悠转悠,晒晒太阳,请来的大夫说,傅老头是自然衰老,没什么大病,见我眉头紧皱,傅老头笑了笑,跟我说,“傻丫头,这是自然规律,我活了近七十年,早就活够了,能在最后的这段时间不孤单,每天热热闹闹的看着你和曜尘,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要笑着看我。”
傅老头是我在人间遇到的第一个不怕死的凡人,他面对死亡的坦然,让我一个老神仙都肃然起敬。
我悄悄传信去地府,让冥王替我查了傅老头的死亡日期,二十日后。
我将此事告诉曜尘后,他比我想得冷静,经历这么多事情,他也在成长。
“清音,只有二十日了,我们可以为傅先生做些什么?”曜尘变回原型,缩成一团地趴在我腿上,我知道,他快哭了。
“我给他做一身好看的衣裳,你呀给他做一双好走路的鞋子,明日我就去天宫将桃花酿取来,我们好好同他吃顿饭,风风光光地送他去地府。”我轻轻抚摸着曜尘,慢慢地说。“等送走他,我们就离开长安,这是个好理由。”
“去哪里呢?”
我想了想,“我还没有想好,待送走傅先生再说吧,不着急。”
曜尘恋恋不舍地看着这间小房子,然后跟我说,“那我这些日子要收东西吗?”
我摇摇头,“等送走傅先生再收拾,别让他察觉到。”
02.
第二十日终究还是来了,我将准备好的新衣服拿给傅老头,“你试一试,看看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傅老头接过衣服,慢慢地抚摸着,“不必改了,一定合身,你给我做了那么多衣服,每次都很好。”顿了顿,他突然补充了一句,“这件衣服,我很喜欢,比以前那些都喜欢,今晚我们好好吃一顿,我还想喝点酒。”
傅老头是何等的聪明,他定然是知道其中原委,可他还是笑着,一点也不苦涩,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从容。
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院子里,曜尘一小只的躺在傅老头怀里,傅老头温柔地摸着它,嘴里还念叨着,“曜尘啊,人与妖毕竟不是同类,初遇你的时候,你被道士追杀,以后恐怕也是,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清音,莫轻易相信谁,也别草木皆兵,前些日子,我已经将老宅卖了,等我一死,人家就来收宅子了,所得我都放在我屋里的黑箱里,你们拿着走,行走世间,这必不可缺,我知道你们俩都不是寻常人,在一个地方恐怕留不长,并不是想赶你们,别误会。”
曜尘恹恹地趴着,我看见他的眼泪从他好看的眸子里不停地流下来,他不时蹭蹭傅老头,表示自己有好好听。
02.
“这一桌子真是好看,不过呀,我独爱这酒。”傅老头坐在桌边,喝了一口酒,他现在的精神格外好,比平日好很多。
人间有一种说法,叫“回光返照”,意思是将死之人会忽然精神起来。傅老头现在的状态就是如此。
“傅先生,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四年来的照顾,若不是你当初收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呢。”我举杯起身,人间虽有生老病死,却仍比九重天温暖得多,人心的险恶天宫应有尽有,人心之善却是罕见。
傅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与我碰杯后,一饮而尽,“清音,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往后更是,曜尘是妖,却服你管教,你恐怕不是凡人,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身份了,这四年没有我,你依然逍遥快活,不是我的功劳,只是能与你相识一场,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作为月老时,我是没有任何情感的,不会哭不会笑不会伤心不会发怒,世人大多以为月老多愁善感,其实为了公正的按照姻缘簿办事,我们是天庭里最没有感情的人,然而当我们退役之后,我们会慢慢的产生感情,生发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
酒过三巡,傅老头面色红润,然后渐渐地没了生气,魂魄离开身体大概需要半柱香的时间,我和曜尘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傅老头旁边,看着他的魂魄一点点抽离身体,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至少对于傅老头来说是这样的。
从他的脚开始,最后他的魂魄站在他的身体旁,他试图去触碰,却径直穿了过去。
“我这就是死了是吧?”傅老头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曜尘。
曜尘跳进我的怀里,满眼泪水,我强忍住悲伤,努力笑着,“傅先生,我和曜尘会把您送到最后的。”
“阴曹地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就别去了。”傅老头依然笑得一脸慈祥。
这个凡人,不畏生不畏死,生时善良温柔,死时坦然从容。
“不要,我要去送,我一定要去的。”曜尘喵声喵气地说着,并用前爪去抓傅老头,但他抓不到。
我摸了摸曜尘的脑袋,“我们会送你到最后的,认识我一场,这是该有的待遇。”
我话音刚落,黑白无常就拿着生死簿来了,他们乖乖向我行礼之后,打开生死簿,指着傅老头的名字,让他确认。不得不说,这年头,连黑白无常工作都很认真。
傅老头规规矩矩地用白无常递来的笔划掉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望了望自己的宅子,说,“走吧。”
看着我们也跟在后面,黑无常刻意走下来,“不是上仙有什么指示?”
这黑无常倒是个有眼力界的,“这位傅先生算我的朋友,我送送他,你们在前面带好路就好。”
听完我的话,黑无常便又上前去了。我念了个诀,让傅老头能抱着曜尘,曜尘异常的乖巧,小爪子紧紧地抓着傅老头的衣服。这四年里,曜尘跟着傅老头学习做人之道,学诗书礼仪,学写字,是傅老头让他更像一个人。
03.
地府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看见这届的三位判官,正阅读着今天这批鬼魂的生平,决定着谁是打入几层地狱,谁是可以投生。
我听着傅老头的人生,眼泪满满地滑下来,幼时家道中落,十五岁丧父,十八岁丧母。弱冠之年,在一次灯会上遇到后来的妻子,两人一见钟情,一年后,傅老头中了秀才,娶了妻子。之后屡试不中,儿子两岁时,决定再也不考了,代人写书信,凑合度日,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及冠,儿子竟在与人游学的途中溺水身亡,她的妻子经不住打击,很快便撒手人寰,后来,傅老头在月老庙谋了个事糊口,生活有富余时便接济接济邻里,日子紧巴时,便啃几个馒头度日,在死前的最后四年,家里来了我和曜尘。
他短短的数十年,仿佛弹指一瞬,也曾意气风发,豪情壮志,也有失意不顺,有相遇相知,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他送走了身边最爱的人,从此孤独终老,他这一生没有什么大的贡献,却也是极尽哀荣,他不曾作恶,不曾怨天尤人,不曾放弃生命。
判官认出了我,问我,“上仙,既然这人是你的亲友,地府有官职可任,可留他在地府,你们以后还能常相见,您看可好?”
我看着他谄媚的表情,看向傅老头,他摇着头,我便知了。“多谢你考虑的如此周到,但不能因为我乱了法纪,地府的官职担任我记得有条例,傅先生不符合,既然他该投生就让他去吧。而且他可以即可投生,不必在阴间等待,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自不该耽误他。”
我说完,傅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向我行了礼。“不过既然判官有意,就让我送他去黄泉吧。”
判官允了,我便单独带走了傅老头。
“傅先生,还想去望乡台,按规矩,每个魂魄投生前都可再看一看家乡,再看看亲人。”我问道。
傅老头摇摇头,轻轻抚摸着曜尘,“不必了,我没什么挂念的。清音啊,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算我投了生也能找到我,但既然要重头来过了,就别找了,下一世那个人也不是我了,能在这一世与你们相遇是缘分,但莫要改了天命,各人有各人的福气祸事,那都是命,也是他该受的。”
傅老头果然是在人间我遇到的活得最明白的人,他是真正的活过。
“曜尘啊,人世险恶,你本事又不大,好好跟着清音,莫要做坏事,我的教诲要记好,也别想我,你有你的人生。”说完,傅老头把曜尘放在我怀里,给了我们一个满是褶子的笑容。
曜尘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着,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知道如果可以,他一定想变成人型抱抱傅老头,但他不能,他道行尚浅,地府阴气浊气太重,他承受不住。
黄泉今日风沙不大,那位年轻的男孟婆将孟婆汤端给傅老头,傅老头什么都没说,接过后一饮而尽,向我们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过了奈何桥。
04.
回到人间,我在傅老头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留的黑箱子。里面有卖宅子的所得,他多年的积蓄,还有我送他的那串东海珍珠。我将钱财分给了长安城里的贫苦百姓,留下了那串珍珠,每一颗珍珠都刻上了“傅”字,并摘下其中一颗做了扇坠,送给曜尘。
我们给傅老头办了一个简单朴素的葬礼,我给他做的所有衣服,曜尘给他做的鞋子,他的那些书通通陪他一起埋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