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夜,京城似梦非梦。
谭嗣同趁夜色来到法华寺,敲开了袁世凯寓所的大门。
袁世凯延至内室。“军机四卿”之一到访,自然不敢怠慢。
谭嗣同省却一切寒暄,开门见山问袁世凯:“君谓皇上何如人也?”
袁世凯一听就知道大事临头了,答道:“旷代圣主也。”
谭嗣同:“皇上恐有不测。”
袁世凯:“何至于此?”
谭嗣同:“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乎?”
袁世凯:“然。固有所闻。”
谭嗣同当即从贴胸处取出密沼示之袁世凯:“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速设筹救。”袁世凯读毕,跌坐在椅子上。
谭嗣同:“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唯在足下,足下欲救者救之。”稍顿,谭髓又以手自抚其颈:“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得富贵也。”
袁世凯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我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芝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救,仆固愿闻也。”
谭嗣同:“荣禄密谋,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禄所节制,哿挟兵力以废圣主。董、聂二军不足道也,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兰,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不世之业也。”
袁世凯:“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
是夜,谭嗣同三更之后才回到会馆。
一灯如豆,思绪翻腾。
谭嗣同自问:与袁世凯一番交谈,应该说是成功的,可是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再细想,袁世凯与荣禄,袁世凯与奕勖关系之深,几乎名满京城,惶急之下怎么忽略了这一层考虑?而如今,一切托付给袁世凯,一切均暴露在袁世凯面前,从圯绪的安危乃至维新大业以及一批朋友的生死存亡,都被袁世凯捏在手中了!
谭嗣同一声怒喝:“不好!”
怒喝之后却是安静,如“莽:窿苍斋”窗外的暗夜一般浓重--在天亮之前。
谭嗣同意识到眼下的一分一秒都将是十分珍贵的,他首先想到要把自己的预惑、忧虑告诉康有为、梁启超,他认为此二人必须得设法保全,为图未来之策。
打开“莽苍苍斋”,谭嗣同一头钻进黑暗中。
这暗夜撕裂了,又弥合了。
康有为的情绪也很低沉,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伊藤博文身上。康有为和伊藤见面时,伊藤问:“贵国着意变法已数月,而未见推行之效,何哉?”
康有为答以慈禧掣肘、顽固派阻挠、光绪无权之故。并请伊藤在觐见慈禧时剀切陈说”变法之重要,促其“回心转意”。
伊藤表示:“既如此,仆谒见皇太后时,当竭尽忠言。”
一个病急乱投医的人与一个病急乱投医的国度,大约是差不多的。京师人士,对伊藤的期望实在是太高了。
御史杨深秀,维新派的干将,在给光绪的奏折中说:“况值日本伊藤博文游历荏都,其人曾为东瀛名相,必深愿朕吾华,共求自保者也。”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也为之鼓动:“既然伊藤博文成功地改变日本成了一个强国,那么最好的办法,是由中国政府聘请伊藤为国事顾问。”还有人甚至主张干脆将伊藤留下为相,藉以推行新政。凡此种种,均在慈禧的掌握之中,她自然感到十分紧张。当光绪决定于9月20日接见伊藤后,19日,慈禧便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以便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光绪得知慈禧进宫并静观他与伊藤博文的会见时,光绪仿佛掉进了冰冻的深渊,感到透心彻骨的寒冷。他终于承认或者说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一切企图摆脱西太后的努力均告失败,天下是慈禧的天下。
1898年9月20日。
光绪在勤政殿召见伊藤博文,并待之以亲王礼,赐坐在御座之旁。
光绪面色凝重忧郁。慈禧坐在屏风之后。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囚犯。有的关在刑部大牢里有的坐在金銮宝殿上。
光绪已经演练好了一套说词,当时却全忘了,干不知说什么好,也许真是无话可说。他面对的是一一表面上拘谨、谦恭的日本人,他在自己的日本国倒军府,倡导明治维新,他成功了。甲午海战,他又赢了光绪如芒刺在背。
伊藤首先致词:“陛下近来变法自强,力图振作将来中国富强之业可立而待,外臣不胜钦佩。此实多方盛事!外臣归国后述与敝国皇帝知之,当必异常震悦。愿陛下永保盛业,长享景福!”
光绪应答道:“贵国自维新后,庶绩咸熙,皆出贵侯手定。各国无不景仰,无不赞美。朕亦自佩于心贵国与敝国同洲,相距较近,我中国近日正当维新之时,贵侯曾手创大业,必知其中利弊,请为朕晰言之;并祈与总署、王大臣会H{时,将何者当兴,何者当举,笔之于书,以备观览。”
伊藤答:“敬遵宠命。他日承总署、王大臣下问,外臣当竭其所以告。”
光绪又说了几句诸如“愿嗣后两国友谊从此益敦”之类的客套话,便匆匆磊束了。
就在光绪召见伊藤时,袁世凯匆匆离京,直奔天津小站而去。是夜,荣禄未勇通报,连夜返京与慈禧密商。
光绪从慈禧冷若冰霜的神色中能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迫近,此刻他牵挂亏心的是在两道密诏催促之下,康有为离京了没有。光绪想到一旦事变发生,康有蔓难逃杀身之祸,所以连连促其离开北京,也是用心良苦了。
康有为决意不出都,等天津阅兵之后,视情况救护皇上。康广仁当机立断日“阿兄即行,弟与复生(谭嗣同)、卓如(梁启超)及诸君力谋之。”
9月20日,康有为离京潜逃。
这时候,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虽不放心袁世凯,又都以为事变不会马上发生.天津阅兵才是最后的决斗。因而梁启超与谭嗣同商量请湖南唐才常、毕永年等联绍会党及绿林好汉进京,相机营救皇上。
每有一计想出,便是一阵激动。然康广仁的冷静与远虑,在这关键时刻便显瑚出来了:“自古无主权不一之国而能成大事者,今皇上圣明,却无赏罚之权。国家权柄全在西后手中,成者足怪,败者当然。死生由命,败亦无妨,君辈当相约前彳}后继可也!”
1898年9月21日凌晨。
紫禁城还没有醒来。
紫禁城就像一个梦。
这是一个老梦,笼罩在琉璃瓦的屋顶下,由雕梁画栋装饰,高大而坚固的城墙卫着,一切只是为了梦的美丽与完整。曾有撕碎了这个梦的人,一到这残破的梦中便梦魂牵绕,开始修复这梦,直至完好如初。
试图从这梦里醒来的人,也被大梦吞没了。
养心殿寝宫里,光绪已早早地在灯下读《史记·河渠书》。其中讲到黄河山东段屡堵屡决,流民哀号,浊浪滚滚,赈灾的奏章年年都似雪片一样飞来。河段需一次大的勘河治理工程。无意中,光绪读到,汉武帝授任上书修通褒钭道的御史夫张汤的儿子张印为汉中太守,“发数万人作褒钭道五百余里”时,不禁感慨系,被吸引了。古褒钭道因褒谷、钭各得谷,“缘侧径于岭岩,缀危栈于绝壁”,在谷的一侧穴山架木、沿水作桥,使道路依崖凌空变险径为通途。这就是中国人民造的世界第一的栈道。
后人为记古栈道之盛,便有了褒钭道上石门摩崖石刻群,那“衮雪”固真是曹艋石门而手书的吗?这得问翁同稣……
光绪从养心殿踱步而出,他要去中和殿批阅礼部所拟的“祀社稷坛祭文”,刚出门,略一抬头却见秋高气爽。
就在这瞬间,荣禄的一队卫兵和几个太监蜂拥而来,将光绪团团围住。
光绪知道有变,喝道:“尔等私闯禁宫,意欲何为?”
卫兵:“遵旨,请皇上挪个地儿。”
一群昔日自称奴才的人,把光绪带到了中南海的瀛台,稍顷,慈禧在李莲英的恫下怒气冲冲地赶来了。慈禧怒目相向:“你做的好事,神人共愤!”
光绪不语。
“百日维新”落幕,慈禧撤帘训政开始。
时光不会倒流,历史却会重演。
从此,烟波浩淼的瀛台孤岛将与一个绝对无奈的皇帝厮守,孤独地咀嚼命运的味。
梁启超正在谭嗣同所住的会馆与谭嗣同枯坐,这个时刻是艰难而漫长的,袁世究竟会如何动作?光绪为什么匆匆急令康有为离开京城?一种直觉告诉他们,恐不测!但中国的文人又历来好幻想,总以为某人或可援手,某人或许不至于坏到个程度,更何况袁世凯又是面对谭嗣同之时信誓旦旦的呢?
最坏的消息终于传来了:康广仁已被捕。大批兵丁已将南海会馆查抄。
紧接着,火车停开,侦探密布,北京顿时间便流动着恐怖的气氛,街议巷谈,不是以捉维新党的新闻。
谭嗣同从容地对梁启超说:“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事已毕,唯待死期。”
梁启超劝谭嗣同逃跑,为留得青山着想,谭嗣同拒绝了,却要梁启超立即离开,径赴日本使馆,求见伊藤博文看能否于皇上及康有为有所帮助。
梁启超匆匆跑到日本驻华公使馆。
日本代理公使林权助正和伊藤博文谈话,光绪被囚,慈禧撤帘自然是主要的话,忽听守卫的报告说梁启超到了。林权助当即于另外一室和梁启超见面,只见梁超脸色苍白,满目悲壮之气,大约是太紧张了,或者因为自己不通日语,又怕会讲中国话的林权助听不懂自己的广东腔,便在一张纸上写道:“仆三日内即须赴曹就死,愿有两事奉托。若君犹念兄弟之国,不忘旧交,许其一言。”
林权助也是梁启超的老朋友了,且欣赏梁启超的才情,便决断地说:“你为么一定要去死呢?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变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到这儿来,救你!”
梁启超闭目,任热泪两行。
是夜,梁启超宿在日本使馆,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在想着谭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