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嗣同一天未曾出门,以待捕者。哪知捉人的人却偏偏不来。9月22日谭嗣同来到日本使馆与梁启超相见,虽然小别一天,却已经恍同隔世了。
握手,相拥,一时竞无言语。
谭嗣同劝梁启超东渡扶桑暂且避难,并以文稿及家书相托代为保存,而他自则下了必死的决心。
梁启超仍是苦苦相劝:“既然东渡,兄为何不作逃亡之伴呢?”
谭嗣同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圣主。兄远游,风雨兼程,不为苟全而为明日之想;弟赴难,只因改革需流血,愿从吾起从吾终,死得其所也!”
梁启超:“既如此,你我理当或同赴市曹或一起亡命天涯。”
谭嗣同:“目下已不是论理的时候了,圣上已入牢笼,南海生死未卜,程婴臼、月照西乡,弟与兄分而任之!”
谭嗣同言毕,起身,目视梁启超。梁启超欲哭无泪,望着谭嗣同,“遂相与一抱而另U”。
梁启超与谭嗣同直到最后时刻,一在设法力挽狂澜。为此,他们一起拜访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商议通过外交途对慈禧施加压力,不致加害光绪。当时决,由李提摩太找英国公使,容闳找美公使,梁启超找日本公使,谁想到这最一着又落空了,美国公使避暑于西山,国公使去北戴河疗养了!
没有时间了1
9月25日,谭嗣同、杨锐、林旭同日被捕,刘光第闻讯,自投入狱,加上前天已经投牢的康广仁、杨深秀,“戊戌君子”尽在清廷的大牢之中了。
慈禧却仍然忐忑不安,她知道这六,人加起来也抵不上康梁中的一个。“务捉获康、梁!”她密谕荣禄。
审讯云云都是草草过场。
狱中,谭嗣同、康广仁等依然“神罗飞扬”,谭嗣同并在壁上题诗云: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28日,33岁的谭嗣同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日本使馆,梁启超的房间里。
林权助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剪刀,对梁启超说:“必须要剪掉你的辫子。”
逃难的时候,一切都是拖累了。“剪!”梁启超毫不犹豫。
然后梁启超着西装打领带。
街上隐隐传来兵丁的吆喝声,日本大使馆门前人声嘈杂,密探与看热闹的人头攒动,坊间传言,康有为、梁启超都在日本大使馆躲着,慈禧已有严令:只要康、梁从使馆里跨出大门一步,便格杀勿论。从9月22日早晨起,更有挎着刀枪一脸肃杀之气的巡逻队,来回在日本使馆门前经过。因而林权助当机立断,要梁启超化装出逃,先离开北京到天津,然后再乘桴于海。
化装的奇效连梁启超也认不得原先的自己了,居然在日本友人的陪同下,出得大门而有惊无险。然后是赶往火车站,望一眼前门,那大酒缸就在不远处,别了!别了!北京。
扬旗起落,车轮滚动的时候,梁启超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想到去的是天津,荣禄的老窝,又不觉毛骨悚然。
天津到了。
天津的气氛一样紧张,军警横行一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一般,盘问或者抓捕任何一个他们认为可疑的人。这个时候梁启超反倒泰然了,他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旦被发现,绝不掩饰,“是的,我是梁启超!”他甚至有点希望被抓走,他太想谭嗣同、康广仁了。梁启超感到一种深深的遗憾……
擦肩而过的军警居然没有留意他。
日本驻天津领事馆又成了梁启超暂时的寄居之处。
真是度日如年。
梁启超不得不去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当9月25日谭嗣同遇难的消息传来,一切的思想便又中断了,只剩一个念头:逃!赶紧逃!慈禧扑灭维新志士的速度之快,说明了这个老女人斩尽杀绝的决心之大,不赶紧逃还能怎么样呢?
9月25日晚9点,梁启超在天津再一次化装,有消息说清廷的密探已经发现了梁启超的行踪,只是晚了一步,也算失之交臂,因此日本天津领事馆前密探暗伏,实行24小时“蹲坑”守候。
这是到海边行猎的季节,长芦海滩野鸭成群,此一构想成了梁启超得以从领事馆脱身的关键:化装成行猎者,一身猎装,长统靴,肩背双筒猎枪,别人既想不到梁启超会是这般模样,而实际上梁启超手里还握着自卫的武器,且一行四人也可相互壮胆。潜出天津使馆后,梁启超被送进海河上的一只日本船中,急向塘沽驶去,那边玄海丸商船已经生火以待了。
这时候的梁启超才松了一口气,船开动了,海河两岸灯火朦胧,不料岸上有马蹄声响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几十名清廷巡警飞驰而至,在岸上一字排开挥枪舞刀喝令:“停船!”
日本人问:“为什么?我们是执行外交公务。”
清兵全然不顾一切,令该船回航至原先停泊的海河码头,说是“上头有令,不可违抗”。
日本人自然拒不从命,并以妨碍外交相压。
那些清兵得到的报告是船上载着康有为,日本船员便放开嗓门反问:“如果船上没有康有为,你们又影响了外交公务,该当如何处置?”这一句话是有威胁性的了,那些兵丁巡警心里也知道日本人不好惹,怕弄出外交事件来。便分出一半跨马而去回天津禀报上司以请定夺,另一半骑马挎枪随船而行,严密监视。
不料这一只日本船突然加足马力,愈开愈快。26日清晨7点船已开进塘沽,旁边停着一艘日本军舰大岛号,日方船员挥帽联络,梁启超被前拉后推逃到了日本军舰上,置于密室。
9时许,直隶提督聂士成,亲兵营总教习王得胜,天津县知事吕宗祥30余人赶到天津火车站,当得知“疑犯”已逃到大岛号日本军舰上时,聂士成大发雷霆之怒:“上舰搜!混蛋小日本,这是中国的地方!”
聂士成的震怒是唯恐交不了差,他知道现在是慈禧、荣禄心急火燎的时候,“百日维新”扑灭了,为首的康、梁一个也没有抓住,据巡警目击以后的报告说,逃到大岛号军舰上的不是康有为便是梁启超,聂士成是奉荣禄之命亲自来抓人的,回去怎么交差?
聂士成说什么也要往大岛号上闯。王得胜、吕宗祥却在一旁苦苦相劝:“督帅尚需三思。一者以直隶提督之尊和一只军舰的日兵相论相争是否合适:二者倘若闪失引发中日冲突,这个担子谁也吃不消。”
聂士成方始歇怒,但总不能眼睁睁让大岛号跑掉吧?真是左思右想,计无所出。巡警来服说,荣禄又派人带亲笔函件往日舰上交涉去了,聂士成这才松了一口气,王得胜过来附耳道:“回吧?”聂士成点头,打道回府了。
荣禄派人交涉的结果是,日:疗一口回绝。
日本人也正是从聂士成的犹豫中确定了决不让步的策略,大岛号生火了。
26日午后,日舰启航。几小时后便已行驶臣一望无垠的渤海中。直到此刻,梁启超如死塞逃生一般,才能步出舱外,扶着船舷看惊涛陔浪。毫无疑问,军舰向着日本驶去,这是去蚕之路,也不是一次短期的旅行。当军舰驶离唐沽的时候,当日本友人告诉他现在已经安全向时候,梁启超分明听到那一声关门的声音,著后的国门关上了。
从此,他真个是亡命天涯客了。
梁启超从甲板上不时回首,除了浪还是浪,喁些海鸥群起群落,追逐于军舰驶过的水路两列。波浪会破碎吗?涛声会断裂吗?大海会干涸吗?梁启超问自己。他还想起了与蕤有为结伴北上听恩师论海的那一番话,此亦是海,彼亦是海,而今师生同难,生葛死别,大概这就是命运了!
妻子、家父、兄弟,在愁肠寸断的煎熬中,泪已经流干了,夜却是无尽的。
梁启超一阵战栗。
那是海风吹的吗?在这一大片海洋之上,回首往事他怎能不想起甲午海战以及奎车上书呢?
命运开了个大玩笑,此时此刻,梁启超是由日本友人一路相救,而站到了日舰勺甲板上。回首是不堪了,那么以后呢?梁启超还只有25岁,血气方刚的年华,至时济世的文章,难道从此尽付东流之水了吗?
一种悲怆、一阵灵感袭来,似乎是提醒:至少他手中还有一枝笔,后来风靡海外的《去国行》是梁启超逃往日本途中,于大海之中吟得的: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东方古称君子国,种族文教成我同,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唇齿患难尤相通,大陆山河若破碎,巢覆完卵难为功,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
却读东史说东故,三十年前事将毋同,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痛,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可怜志士死社稷,前仆后继形影从。一夫敢拾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荫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凤。
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见,山高水深闻古纵,潇潇风雨满天地,飘然一身如转蓬,披发长啸览太空,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
后人或可把这首《去国行》看作是梁启超流亡生涯的开始,这一开始同样显厅了梁启超的性格,即虽是“飘然一身如转蓬”,却仍要“披发长啸览太空”!激愤忧患、君恩、友仇、国破家亡、民族危难,梁启超从未有一刻忘怀。在这最容易阵入消沉的亡命之际,梁启超依然是振作的。
14年的亡命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