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草堂严格的考试制度,不在于死记硬茵或写作八股文,而着重读书笔记和学习心得。书目由康有为指定,学子也可有所增补但不能删减。笔记则深求其故而贯古今,心得则自出议论而泛宇宙。康有为治教对学子最苛刻者有三:一日广大,指博览、学识、贯古今而通中西;二日精微,探源溯本、寻根究底;三日献疑,无疑问则无学问,有大疑问始有大学问。非献疑质难不能更薪自己,康有为曾对梁启超戏言道:“尔有一朝难倒了康南海,则尔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矣!”
梁启超理应谦逊应之道:“今生不能。”却终于只是笑而不答。
那个瞬间很沉重。
梁启超抬头一看,正好与康有为的目光相接,那目光好锐利,使梁启超手足无措。俄顷,康有为厉声道:“尔好大胆!”
梁启超:“学生不敢。”
“为什么不敢?”
“吾师泰斗,弟子望尘莫及!”
康有为拊掌大笑:“尔记着,南海喜欢适才沉默不语之梁启超,不喜欢喏喏连声之梁启超。岁月如流,光阴不再,设若学生不超过先生,学问何以长进?此乃中国之陈规积习之一。”言毕,意犹未尽:“录古人句,尔对之:‘维新千古事’。”梁启超对道:“得毛康梁知。”
“妙!”康有为笑着,略作诡秘与梁启超耳语道:
“后人或许还有说‘梁陡’的。”
万木草堂的课程设置在上世纪末,可算是非常新潮的了。自然,苦读仍是必须勺,但康有为首先让学子们读的是《公羊传》、《春秋繁露》这些今文经学的经典。七外,还要读《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宋元明儒学案》、《文献通考》等。西则有声光化电、《格致汇编》及中国人在西方的游记等。
康有为还好讲佛经、佛学。
中国几千年的学术源流与历史上的政治沿革得失,一旦由康有为相交融并宣之讲坛,历史就活了,学术便栩栩如生了,再加上“取万国以比倒推断之”,中国土会之改造,似也洞若观火了。
《长兴学记》详尽地概括了其时康有为的办学宗旨,也透彻地表现了康有为所虫具的教育思想。是康有为,在中国第一个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原则。
康有为的德育,旨在培养忠勇、厉节,用康有为自己的解释是“劲挺有立,刚受近仁”。在刻苦读书追求其理中达致“勇猛之力,精进之功”。要“养心”,“敦亍孝悌”。而智育对于旧式封建教育的突破,主要在于学以致用、全面发展。学义里之学,为知立人之道、天命之理;学经世之学,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外,还有词章学、考据学、天文学、中外史地学,乃至历代沿革的制度、典故、礼、乐句是必修课。
体育列为教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始于百木草堂,在康有为看来,苦筋骨、强体魄、炼心志与担负大任、奋进改革是不可分判的。万木草堂的体育课程,主要是军事体槊,康有为尤为欣赏队列中的整齐、划一,限数时的声震若雷。此外,还有舞蹈、野脖、爬山等。
万木草堂有康有为亲辟一个乐器库,脚、鼓、琴、瑟应有尽有。康有为还自己谱写了典雅古朴的《文成舞辞》,编创了文成癣,均为万木草堂独有。每年孔子诞辰之日,乐曲高奏、笙鼓齐鸣、舞步蹁跹。
就是这不新不旧不中不西亦新亦旧亦中亦西的万木草堂,在19世纪末叶的中国,悄悄地,悄悄地“万木森森散万花”……
梁启超早期思想形成时,冲击最深、得益最巨的是康有为的三本书,即《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及《大同书》。
显然,万木草堂之于康有为,是一所学堂,也是一处大本营。他的自幼苦读及于藏书两万卷中得益的博学,以及他总是怀疑地注视现实,并在古今思想源流中比较得失的诸多发现,都需要宣示于众,并广纳百家之言。他不能永远面对西樵山的岩洞与瀑布。
那些听讲的学生,为康有为的学养与风范所折服,几十颗年青的心在“懔然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熏陶下,无论治学、处世,乃至言谈举止,无不以乃师康有为作表率,万木草堂在康有为的教鞭之下,实实在在地造就了几十个小康有为。
这几十个之中,粱启超是康有为最得意的门生,“盖其机敏而不失苦读,才思若涌,下笔千言竟在片刻之间”。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在手稿写成之后,便交给梁启超校勘。梁启超每有质疑或偶然发现笔误,都会得到康有为的赞赏。《孔子改制考》则由梁启超分撰,而且总得师意。梁启超隐隐地感到康有为是在假托孔子而宣扬改革。
《新学伪经考》校勘已毕,康有为从书房里取出一部手稿请梁启超先读。梁启超顿觉眼前有闪电划过,那是这部手稿的书名--《大同书》。
梁启超爱不释手。原来先生的心中所包容的是彻上彻下、彻里彻外的大同理想,或曰人类公理。
当一个人以实现大同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时,这个人就绝不是一般的人了!
梁启超叹服再三,并力主向外传播,康有为却说:“时机未到。宜先保密。”
后人有评论家谓,康有为的大同理想杂陈了儒家传统、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社会主义的人人平等、基督教的博爱、佛家的普度众生等等源流,是一种美好的幻觉。
在19世纪末叶的中国,能有此种幻觉不正是中国之大幸吗?那是至今仍然美好的幻觉。
1891年秋,万木草堂金风送爽时,梁启超在其父亲的陪同下,前往北京与名门小姐李蕙仙完婚。
李蕙仙,京兆公李朝仪的女儿、刑部侍郎李端橥的妹妹,比梁启超大四岁,虽说不上美貌动人,却终归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且举止端庄。对新会梁氏而言,能与这样的权贵名门通婚,实在是苍天有眼、大喜过望的了。
其时,梁启超刚18岁,可谓神童才子,因着老泰山李朝仪及李端橥的名声亦不胫而走,京华冠盖一时也结识了不少。至于皇城气派、名楼酒肆,一时眼花缭乱竟来不及细看。
行前,康有为有诗相赠,并嘱早去早归,学业要紧,梁启超自然铭记在心。
康有为诗云:
道入天人际,江门风月存。
小心结豪俊,内热救黎元。
忧国吾其已,乘云世易尊。
贾生正年少,跌荡上天门。
康有为大名,李朝仪、李端棻早闻之矣。今见手迹并五律一首,自是觉得其人有心志,其诗别有格调。李朝仪总是不放心,希望梁启超以才学循科举得人龙,便叮咛道:“从康南海学,尔当谨慎不入旁门才好。”
梁启超字斟句酌小心答道:“吾师所教为古今源流、改革图强、天下公理,从学之得益匪浅。”
李端棻却长叹一声说:…万马齐喑究可哀’,康南海一脉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李朝仪倒也开通:“‘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各奔前程吧!”
不日,梁启超携妻回茶坑故里,自然又是一番喜庆,贺筵毕,即回广州万木草堂了。
婚姻美满,家室甫成,康门高足,学业长进。梁启超还有何求呢?
世纪末的风风雨雨激荡着梁启超,中华民族的深重苦难亦无时不在心中呻吟。全部接受了康有为的思想之后,梁启超面对的将是大荣耀、大灾难。
万木草堂,这蓬勃的绿色,在梁启超看来,分外浓重。
四年的学子生涯将要结束。
四年前,梁启超以少年举人的博古通今、思想敏捷而从康有为学,四年中知道自己一切的学问与康有为比实在差之千里。四年来,康有为耳提面命,数次促膝长谈,校勘《新学伪经考》时的惊心动魄让梁启超一日不敢忘记。有为笔下的新学,主要包括西汉末年刘歆以古文经为纲编撰的封建经典。这经典流传至清代已奉为圣书,因为清代文字狱盛行,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便此窒息。
康有为却把古文经直指为“新学伪经”,使其神圣的光环剥落,真可谓南海旋、惊世骇俗。梁启超是熟读古文经学的,岂能不惊心动魄?但梁启超很快便接受康有为的观点,并广为传播,虽常被指为“康党”,“吾侪亦居之不疑也”。
思想的更新总是渴望着在行动中表现,或有所验证。
忧国忧民愈深,期待变革愈切。
1892年,梁启超致汪康年的信中谓:
仆性禀热力颇重,用世之志未能稍忘,然周览天人,知天下事之无可
为,惟欲以二三同志著书以告来者,目前之事,半付之青天白云矣! 信中可见梁启超的躁动不安,为救世也,想著书立说以告后人。同一封信,梁启超又想到了中国铁路建设之重要,“非俟铁路大兴之后,则凡百无可言者,奚以明之……铁路以开风气,又以通利源。风气开则可为方蛰也,利通者可为之资也。今诸公衮衮因循观望,而我辈坐论莫展一筹,一手一足是;能挽江河哉?”
梁启超已经跃跃欲试了。
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却又是玉成梁启超的时代。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为列包围,如康有为所言“瓜分豆剖”也,清廷腐败,大厦将倾……风云际会,正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