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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一带居住的百姓本来不多,突如其来的战事吓得老百姓几乎全部躲进大山里。邹副官带人到村子里挨家搜寻,陆续从百姓家里抬出几具样式各不相同的棺材。本来是一个看不见人的村子,偏偏遇见注定与郭茂有瓜葛的村民王洪顺。生活在川黔交界处的王洪顺和青杠坡侧面的赵大爷类似,也属于丢不下微薄家产的庄稼人,宁可冒险留在家里躲战事,也不离开家。王洪顺的出现让川军士兵遇上一个反对抬走棺材的老百姓,还是一个宁舍命不舍棺材的犟脾气。王洪顺的理由非常简单,就一条:是我的老材,我的!

川军士兵没心思和王洪顺多交流,扔下一块大洋,继续往外抬棺材。王洪顺拉扯不过一群士兵,索性跳进棺材,说反正是我死了用的,干脆先死在里面。

一个川军士兵端起枪提醒王洪顺,战乱年头,要想死像撒泡尿一样容易。

按师座吩咐,邹副官走过来拦住士兵,捺着性子给王洪顺讲消灭赤匪人人有责之类的话。王洪顺听不懂,也不想听,坐在棺材里不理睬。邹副官叫士兵又掏出两块大洋给王洪顺。加到三块大洋王洪顺还是不理睬。

邹副官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邹副官没发作是担心师座小看他的才能。

郭茂非要亲自给战死的下属找棺材,带着卫队前呼后拥来到空空的村子里,遇上如此倔强的老百姓,见邹副官连个平民都摆不平,郭茂兴致上来了。邹副官这人,表面恭敬,实际心高气傲,郭茂早已把邹副官划入志大才疏华而不实的范围。郭茂要亲自做给邹副官看。

就上前说服王洪顺。郭茂说赤匪不灭,世道不会平静,打走赤匪,你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才有好日子过,我的兵是为打赤匪捐躯的。王洪顺分不出职业军人和政府官员的区别。王洪顺说别提我们的好日子了,你们官府提前收我们三十六年的税,本来收成就不好,交一年的税都艰难,要交三十六年哪!干人都快被你们逼死了,哪来好日子?

邹副官担心郭茂听不懂方言,在旁边注解,干人就是穷人。郭茂关心的不是语言,郭茂怀疑王洪顺说的政府提前收三十六年的税是真是假。王洪顺本来就横了,说话没轻没重:你们官府做了还不想承认?我手上有缴税的票,票上盖有官府大印,才民国二十五年,收税就收到民国六十年了!王洪顺指指贫穷的家,你看看我们眼下过的啥日子!

郭茂命令邹副官马上给司令部发报,请求刘司令制止政府征收未来税。邹副官毕恭毕敬轻轻提醒师座,人家都报告敌情,你告自己人的状,刘司令会不会生气?郭茂不屑地瞪邹副官一眼:对于政府,这也是一种敌情。

郭茂从士兵手上拿过五块大洋,放到王洪顺手上。郭茂说我们没时间做棺材,等仗打完,麻烦你重新做一副,就算是帮我们做吧。

王洪顺还在为郭茂帮老百姓请求不提前征税的事茫然。眼前这个长官,和王洪顺印象中所有的官不一样。

王洪顺的表情引起郭茂的兴趣,想起刚刚在战斗中殉职的马夫,也是这么容易被打动,哪怕长官给一个好脸色,也会乐很久。于是问王洪顺在家做什么,会不会养马。王洪顺回答替乡长养过。郭茂要招王洪顺给他当马夫,管吃管穿每月发大洋。王洪顺摇头,他舍不得离开家里的地。郭茂制止旁边的邹副官嘲笑,很实在地告诉王洪顺,剿灭了赤匪你再回来种地,到时你带着一大包大洋回来,可以多买几亩地。王洪顺动心了,能攒钱买地是一种诱惑,能遇到一个好长官又是另一种诱惑。

两种诱惑都是很难遇到的。

王洪顺没理由不答应,他说,我今年四十岁出头,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上有肯替干人说话的长官。

郭茂的回答异常淡定:在百姓眼里,师长是个大官;在大官眼里,师长也是草根。

郭茂问王洪顺叫什么名字。王洪顺人老实,如实回答:本来叫王洪顺,前些日子赌气改成王遭税。

郭茂淡淡微笑:还是叫王洪顺吧,这名字吉利。

古镇土城,布局复杂,迷魂阵一般。张兰香和五位连长自撤离瑞金以来,也算走了不少地方,从没见到过土城这样复杂的街道。狭窄的石板街纵横交错,像年份久远的大树上发达的枝干,一生二,二生四,弄不明白会生出多少杈枝来。五位都是有作战经验的连长,还有一位专门干侦察活儿的,照样几次走错路。

找路成问题,找江金虎肯定没进展,五个连长中至少三个显得不着急,张兰香明白,连长们不情愿做这件事。

只得暗暗检讨自己工作没做到家。

她和江金虎的牵扯,除师首长外部队里没人知道,不过张兰香仍然告诉自己,不是为那层牵扯找人,是在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师长说过,就算江金虎不是部队的英雄连长,红军也不能随便丢下自己的弟兄。话是这样说,张兰香还是区分不出,找江金虎究竟有没有个人情感因素。

没时间也没心思去划分,必须在部队离开前找到江金虎,近两个月来,部队总是说走就走,从来没有丝毫预兆。

从被任命为特别班的指导员那一刻起,张兰香就很明白,在许多方面她不如这些连长,要让人家服,不能只凭职务,还得有比职务更有说服力的东西。眼下最重要的是融入这几个连长。

就试着先了解每个连长。首先发现的是,连长们对任何事都有不同的见解。这也自然,都是指挥一百人的连长嘛,拿不出见解才不正常。具体到寻找江金虎这事上,张兰香看出侦察连长和七连长不一样,七连长于得胜是对江金虎有成见,侦察连长顶多是受于得胜情绪的影响。于是张兰香用请教的语气,问侦察连长有什么寻找江连长的好办法。

果然,一接触到张兰香的态度,侦察连长情绪马上变了,立即提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本地人不认识江连长,不可能不认识刘幺姑。”一句话就把张兰香点醒。

土城街上居民本来不多,小街小巷里很难见到人,张兰香和几个连长走到主要街道,看见几个妇女手提刚分到的盐,兴高采烈走来。几个妇女见到穿红军军装的张兰香们,都带着羞涩主动招呼。张兰香刚提起刘幺姑的名字,几个妇女便争着回答,土城很少有人不认识刘幺姑,刘幺姑老爹是土城船帮的老大,去船帮会所,肯定能打听到刘幺姑的去向。几个提盐的妇女主动提出领红军们去船帮会所。

红军在一天时间和土城居民的融洽程度,胜过当地官府几十年,怎么说也是一个奇迹。七十多年后,当地年过八十五岁的老人们都记得红军没出现前,官府人是如何向他们介绍红军的。官府人说红军见人就杀,杀瘦的取骨头卖,杀胖的熬油来开飞机,抢东西抓女人是最简单的小事。黔北是偏远山区,靠双脚翻越陡峭的山岭才能接触到周边环境,加之千百年人们来对官府的敬畏,基本上成了官府人怎么说,就是怎么回事。官府人在红军临近的日子里也一改平时威风,开口闭口都说要“保护”百姓,主动派团丁协助居民疏散。红军离土城还有好几十里路,土城街上的人已经三成少了两成多。

土城镇有一位至今仍然头戴礼帽、身穿布扣褂子,衣着与人们有几十年时光距离的老人,叫罗明先。红军来那一年他还是个满街走着卖香烟的小孩,打架成性,长大后当过袍哥。罗明先老人从小练拳脚,临近九十岁还行走轻盈出手奇快。他没外出躲,亲眼看见红军走进土城,只是他说的日子与历史书记载有几天出入,历史书上说红军是在狗年腊月二十五深夜离开土城,罗明先老人说红军是腊月二十七到的土城。罗明先老人不做学问,不做学问的人也对具体数字较真,始终坚持他的说法是正确的。

罗明先老人反复说,从来没有见过世上有对干人这么和气的军队,称呼人不是叫“喂”,叫“老乡”,要借东西先站在门口,客客气气和房主人商量。他邻居的家人全躲出去,剩个老太婆躺在床上又拉又吐,在门外也闻见臭。红军给老太婆看病喂药,打扫呕吐物。另一邻居杨大婶离家匆忙,圈里的猪饿得难受跑出来,红军替她喂猪,把猪圈和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没进她家的屋,尽管她买不起锁家门只拴着绳子。事过几十年罗明先老人还感慨不已:“挣钱难,挣别人的尊重更难!人最在意的就是被别人当回事。”

关于尊重这个说法,大多数土城人最先是从红军口中听到的。

据当地人说,土城人那么快就能接纳红军,这是一条极重要的原因。

有提盐的妇女自愿领路,找船帮会所自然不成问题。事情顺利得令张兰香有些不踏实,不巧的是她的不踏实与事实很吻合,如同过日子,不顺的事居多才正常。到船帮会所仅几条短短的石板小街,没等走近会所大门,张兰香已发觉事情比预计的更麻烦。

古镇土城坐落在赤水河边山脚下,受地形限制,弯弯拐拐的石板街也像山路一样有坡有坎,船帮会所就在离河很近的一个小小坡坎上。会所门楣上,“船帮”二字书法劲道,古朴沧桑,估计年岁不短。要进会所大门得先走过一小段贴着坡坎的小道,再上几级狭窄石梯。仿佛知道红军要来找人,刘幺姑早有准备,门前那段小道及门口的石阶梯上站满男男女女,全是老弱妇女,有的还抱着娃娃。这些人显然在专门等候红军。一看到张兰香一行人,船帮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笑声,没有恶意还掺杂着调皮,弄得张兰香和五个连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贴着坡坎的小路和门口阶梯都被老乡站满,张兰香和五个连长靠不拢船帮会所的大门,只能站在人群前边给老乡们作说明,那场面看起来就像几个演讲的人面对听众,演讲的内容是要求老乡们让我们进会所。

船帮门口的人群只回答了又一阵笑声。笑着拒绝也是拒绝,张兰香明白不能强求,尽量和善忍让,换了一个要求:“部队命令江连长回去执行重要任务,我们可以不进会所,请各位老乡让江连长出来好吗?”

人群又一阵笑。有人大声说:我们这儿没有连长。又有人接话:我们不认识江连长。

被堵在门外让别人逗乐,七连长于得胜想不烦躁都难,老乡一俏皮,他立即表示赞同:“江金虎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人家不需要认识他。”七连长的话竟得到几个连长的附和,张兰香明白情绪不好的不仅是一两个连长。张兰香不再费时间客套,直接对老乡们要求:“我们要找刘幺姑说话,麻烦老乡们请刘幺姑出来。”

人群的回答还是一声哄笑,笑过后仿佛被统一指挥似的,一齐把目光转向船帮会所大门口的阶梯上。

刘幺姑正站在那儿。

刘幺姑在人群中露出一张得意的面孔,有人点名找她,她觉得很有面子。

除侦察连长和张兰香外,其余连长都在顺青杠坡山沟撤离时见到过被江金虎救出炮击区的刘幺姑。代四连长陈万梁悄悄对张兰香指点:“没错,就是她,就是江连长从花轿里救出的那个野叉叉的新娘子。”

张兰香隔着人群和刘幺姑说话,她称刘幺姑小妹妹,部队首长命令江连长马上回去,请小妹妹支持我们。

刘幺姑很干脆:“我不认识你们那个‘手什么掌’。”

“部队有纪律。”

“我不管!”

“江连长不回去,就是违反纪律……”

“违反就违反。”

张兰香捺着性子隔着人群劝刘幺姑:“你是个好妹妹,你替江连长想一想。他参加红军出生入死,打到今天不容易……”

站在船帮会所门口阶梯上的刘幺姑态度很坚决:“你也替我想一想,江大哥抱过我,又弄断我的项圈,我这辈子不嫁给他,还嫁给哪个?”

说到嫁,张兰香一下子眼泪快要掉出来。张兰香明白自己慌乱的是什么,只是她更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又换一个说法,能不能让江连长先出来,见面后再商量其他事。刘幺姑不答应,要出来可以,得先和她拜堂成亲。

侦察连长早已按捺不住,明知时间紧,还净聊一些没用的话,我们又不是没办法冲进去。张兰香严厉制止,不允许任何人和群众发生哪怕是一点点冲突。七连长于得胜在旁边说风凉话:“那就等江金虎当了新郎,我们再进去。”

张兰香眼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看见她的眼泪,转身走了。代四连长陈万梁没有反应过来,追着张兰香问是不是不找江连长了。张兰香扭开脸回答,再想其他办法。都听出张兰香话里带哭声,几个连长一下变得不知所措。连长们枪林弹雨都不在乎,就拿女孩的眼泪没办法,所谓的相生相克,可能与此有关。

都默默跟在身后,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堵在船帮会所门前的人群看见红军就这么转身走了,很意外。他们了解到红军不打干人,按刘幺姑吩咐做好准备,一旦红军要强行进船帮会所,就使劲哭喊,顺便看看红军是不是真的说话算数。结果,所有策划全没用上。

连刘幺姑也有些发愣,站在原地呆望着张兰香等人远去。

没人注意到会所屋角后藏着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红军刚离开,黑衣男子就匆忙跑出来。一身黑衣再加腰上挎一把长刀,使他和土城街上的居民明显区别开来,一眼就看出是高山上苗寨里的苗家人。江金虎在青杠坡山沟里扛着刘幺姑撤离炮火轰炸区时,就是他在旁边一人高的坡道上紧追不舍。事实上在那之前他就一直跟着花轿,原本是要在偏僻山沟里抢下刘幺姑的,没料到一进青杠坡山沟就遇上打仗,到后来又眼睁睁看见江金虎扛走刘幺姑,急得他跟在后面追了好远。

此刻黑衣男子照样一脸焦急,从屋角后跑出,人还没站稳,就不停朝船帮会所门口人群中的刘幺姑挥手。他的衣着和表情与现场的人完全不同,堵在会所门口的人想不看见他都不容易。刘幺姑看见了没有按黑衣汉子的手势走过去,依旧站在船帮会所门口回问:“大表哥,啥事这么急?”

穿黑衣挎长刀的苗家汉子就是她的大表哥李金贵。

李金贵见她不急不忙的样子,两只手都舞动起来,要刘幺姑快过来。

刘幺姑满不在乎:“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我会有啥事,肯定是你的事。”

刘幺姑更不在乎:“我都不急你急啥?”

“你不晓得厉害。”李金贵说,“红军不动手抢他们的人,不是怕你船帮,他们有连珠快枪,一扣嗒嗒嗒响成一串,他们只要翻脸,你船帮哪挡得住?”

众人嗡的一声议论起来。

那个连珠快枪,刘幺姑见过,在青杠坡山沟里被江金虎扛在肩上时就领略到了。她亲耳听见江大哥吩咐身边的人吓唬大表哥。不过,刘幺姑不怕,满有把握地告诉大表哥:“他们要抢,我就把江大哥藏得远远的。”

小时候她对付老爹就靠这一手,你要发怒,我就躲,到头来看谁先软下来。

土城古镇已开始显现军情变化的征兆,不时有红军战士神色严峻匆匆走过,急促的脚步踩得土城陈旧的石板街面咚咚响。张兰香及一道找人的五个连长凭经验一看就明白,大多是传递命令的通讯员。多出红军兵力十多倍的敌人离得很近,变化随时都在发生。

情况这么紧急,江金虎却躲起来要连长们去找他,这小子不是负伤失踪,不是执行任务失踪,是和老乡联起手来玩捉迷藏,这算怎么回事!七连长于得胜显得比谁都更生气,一路议论,批评江金虎是有意不露面,故意躲咱们。侦察连长也有类似的看法,江金虎敢这么任性,多半是在师部当警卫员被师长惯坏了。

“要是没跟过师长,敢这么张狂吗?怪只怪江金虎太没见识,师长是全师的指挥员,会袒护身边的人吗?”于得胜说,“不信,等抓到江金虎,你们看师长拿他怎么办。”

耳朵里全是不想听的话,如同咳嗽时有人在面前吸烟,张兰香有些控制不住急躁了,大声制止连长们:“不许乱议论!”张兰香在卫生队带一两百人,整天跑上跑下,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呵斥谁,才第一次带连长们执行任务,就感觉特别班的指导员不好当了。

见张兰香生气,于得胜和侦察连长闭上嘴。不议论无非是服从命令,不等于服气,敌情严峻,部队面临紧急行动,江金虎还给弟兄们添麻烦,像个红军连长吗?一行五个连长,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脸上写着不满。

其实张兰香心里也有些抱怨江金虎,但抱怨不能完成任务,想说服连长们,又担心有人知道她和江金虎的“牵扯”,尽管真不是为私情找人,再花心思来说服来解释,岂不更伤心情。最妥当的办法还是少说话,就埋下头走路,仿佛在盯凹凸不平的石板街。

看到指导员的神情,代四连长陈万梁心里不好受,主动劝张兰香别着急,陈万梁说:“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回来。”于得胜不高兴陈万梁总是帮江金虎说话,质问他凭什么乱肯定。陈万梁的理由很简单,江金虎是红军连长。

“我们也是红军连长,我们像他吗?”

“指导员刚来就让她难受,咱们做得不好。”

“嗬!才代理几天,就开始教训咱们这些老连长了?”

“没教训,是自我检讨。”

“停止议论行不行!”张兰香再次制止,她努力使语气比刚才缓和,结果语气的硬度减少一点,怨气又冒出来了,“本来就够心烦了,你们还能找出那么多的烦心话,当你们的指导员,和在卫生队完全是两码事……”

话还没说完张兰香又红了眼圈,她这神态让连长们一下有些拘束。连长的变化太突然,使张兰香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稳定情绪,道声对不起,然后慌忙独自快走。

几个连长意识到代四连长的话没错,只是谁都不愿说出来,就默默跟着走。没走几步,侦察连长又轻轻嘀咕:“说啥对不起?太文绉绉,哪像带兵的。”

代四连长陈万梁仿佛很有见识,嘲笑侦察连长不懂:“人家那是有文化。”

侦察连长劈口顶回去:“我也识字,我就从来不说对不起。”说过还没消气,又补一句,“真是个小战士!”

陈万梁一下红了脸粗了脖子:“不许说我小!我现在是代四连长。”

侦察连长就露出好玩的样子,带几分嘲讽地请代四连长出个主意,怎么去找江金虎。陈万梁不想被侦察连长小看,偏偏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办法,脖子上的青筋也突起来。侦察连长像打了胜仗似的,不再理睬陈万梁,昂头走到前面去找张兰香。侦察连长要用实际行动向陈万梁证明,你就是个小战士。

正走在土城镇边沿的小街,内沿靠镇,外沿靠赤水河,没房子遮挡的地方都能清楚看见腊月尾的河水在眼皮下绿绿地流淌,这个季节的河水与这条河的名字没关联。侦察连长就是先看到河才想到找人的办法的,他走到张兰香身边建议,应该去找刘幺姑的老爹,老爹是船帮老大,船帮老大不可能像他女儿那样任性。

这个建议一下让张兰香看到河水更清澈,全是连长的特别班确实不一样,什么时候都不缺办法,缺的是让连长们主动拿出办法来。

正好街边茅屋前有一个男子坐在屋门口修理船桨。干这种活儿的人不是船帮的也与船帮关系密切,张兰香点头赞扬侦察连长,立即走过去向修理船桨的男子打听刘幺姑的老爹。

修船桨的人说你找我们船帮的老大?我们老大这阵肯定在茶馆里。

遇到的是船帮的人,只是,张兰香不明白,大白天,船帮老大待在茶馆里干啥?不会是既当老大又卖茶吧,利用地位挣钱是很常见的事。

是红军找老大,船工乐意带路。镇上茶馆多,他知道刘老大常去哪个茶馆,一路上还介绍情况,我们这地方的人习惯坐茶馆,商量事情、谈生意、交货付账,包括吵架打架调解纠纷,都在茶馆里协商。就算没啥事,坐在茶馆里听听评书,听听打围鼓(川戏坐唱。川黔交界处嘛),也很安逸。茶馆就像大家共有的堂屋、客厅。

土城古镇的茶馆果然不少,据说自从有镇就有茶馆,镇越扩大茶馆越多,站在石板街上顺街一望,能看见好多家门口的布幡招牌上醒目的“茶”字。大茶馆能坐三五十人;小茶馆可以放三五张小茶桌,哪怕十来个座位也算一个场合。眼下战乱,茶馆大多仍然开着,有人就有喝茶的,老板没错,只是茶客比平常少很多。有船工领路,张兰香和连长们很容易就找到刘老大待的茶馆。

茶馆门大敞着,小街人少,隔好远就能看清茶馆里面的人。奇怪的是船工不再往前走,朝茶馆里指了指,说声那就是我们船帮老大,然后匆匆转身离去。

张兰香和五个连长都察觉,船工在躲避茶馆里的什么人。

刘老大有那么厉害?

其实,张兰香和连长们根本没看清谁是刘老大,茶馆老板看见来客人,出来招呼,就向老板打听。茶馆老板将红军引过去,都看见了,船帮帮主刘老大,一条腿蜷在竹椅上,一条腿踩在地上,抱着双臂,摆一个与老大身份不相称的姿势,很傲气地盯着坐在小茶桌对面的人。小桌上放两碗盖碗茶,一碗是刘老大的,另一碗属于桌子对面那人。对面是个中年男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帽,那个年代,瓜皮帽时髦,下力人绝不戴,戴上属于一种身份标识,并非离不开。

隔桌对坐的两个人似乎把什么话谈僵了,看见红军进来,本来对峙的表情一下缓和,让人想起立着颈毛掐架的公鸡被人打扰,被迫放平羽毛。刘老大似乎没消气,见茶馆老板带人来找他,朝桌上一巴掌,冲茶馆老板发火:“还让不让人清清净净喝碗茶!”

张兰香忙主动替茶馆老板开脱:“不怪老板,是我们要见刘帮主。”

刘老大很不情愿:“我只是一个跑滩匠,找我能做啥?”

跑滩匠就是驶船走过一滩又一滩的船工,这称呼红军连长们懂,不懂的是刘老大如此明显拒绝的态度。

红军和刘老大对话间,茶桌对面的瓜皮帽趁机站起身,冲刘老大拱拱手,做一个道别的姿势,转身离去,临走不忘朝旁边的红军点点头。

侦察连长到底是干侦察的,一眼看出瓜皮帽身上有隐情。侦察连长立即与靠近门口的七连长迅速交换一下眼神,七连长会意,两个人站在不同位置,同时从不同角度暗暗打量瓜皮帽,看见瓜皮帽走到茶馆门口,似乎不甘心,又待了片刻才离开,瓜皮帽想表现得漫不经心,反而露出不自然神态。

刘老大也在用眼睛余光观察瓜皮帽,见瓜皮帽走远,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对张兰香等人说:“好了,不演戏了,那个狗日的走了。”

张兰香和几个连长恍然大悟,松了口气。想到刚才领路船工的躲避,显然也是与瓜皮帽有关,而不是躲避船帮老大。问刘老大瓜皮帽是什么人。刘老大轻描淡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长期不务正业,一丁点小事都会去乡公所报信,靠混几个赏钱过日子。”刘老大也明白告诉红军,不是怕乡公所,是红军走后无论船帮还是家人,还会长期面对官府,有些事不得不谨慎。

于得胜想发动群众:“你们船帮有一两千人,还在乎一群民团?”

刘老大说:“船帮手上要有几十条枪,我连王家烈的贵州军都不会怕。你要当了老大才晓得,帮主这把椅子不好坐。”

茶馆老板在旁边补充,刚才瓜皮帽正以亲戚身份“劝告”刘老大,红军只是路过,很快要离开,奉乡长才是这里的土地菩萨。奉乡长有话在先,和红军有勾扯的人,不管是袍哥、商会还是什么帮会,等红军走后,该关该杀,绝不手软。瓜皮帽的话把刘老大惹毛了,正脚踩椅子冲瓜皮帽发火:“谁敢动我船帮一个弟兄,我不砍他的‘九斤半’,我就不是人!”

刘老大不谈茶馆老板说的事,直接问红军:“你们谁是老大?”

刘老大说:“我晓得你们不是找我,是要我帮你们找人。”

船帮人多,土镇上有啥事很难瞒过船帮帮主。张兰香也不转弯子,明白说红军有个很重要的人在你女儿刘幺姑手上,想请刘帮主帮忙。

刘老大称张兰香“红军老大”,很爽快地回答:“你们那位‘很重’的人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女儿早没命了。女儿是我的命,这么说吧,如果要我用肩上的人头报答,我会眼睛不眨地把这‘九斤半’割下来。”

陈万梁悄悄问侦察连长:“怎么把脑袋叫‘九斤半’?”

侦察连长摇头:“我也纳闷为什么不是九斤或者十斤?”

不知是环境安静还是刘老大耳朵好,悄悄话他也听见了:“是讲评书的人说的,讲评书的都称人头为‘九斤半’。”

张兰香没心思听这些,急着解释救干人是红军的分内事,刘老大已有体会,立即接过话:“我活了几十年,没见过哪家军队对干人这么亲热。”

“天底下只有红军才把干人当人看。”刘老大说,“就凭这一条,我也要舍命报答红军。”

他说的是舍命报答,就为“把人当人对待”。

张兰香和连长们理上懂得尊重人的意义,只是没料到刘老大这么看重。

就谈如何说服刘幺姑,刘老大语气马上不坚定了,如实相告:“我招呼得动两千船帮弟兄,奈何不了我那个野女子。还请红军老大一起去劝说。”

刚以为成功在望,转眼又即将消失。

张兰香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谁能招呼动你女儿?”

“这世上,没人能招呼住她。”

都愣住了。连长们面面相觑。

刚才领路的船工又领来一个红军,从红军背机枪的特征,认出是大个子。大个子是江金虎的通讯员,他多半知道江金虎在什么地方。张兰香立即来了精神。

刚才领路的船工领来的除了大个子,还有一个人,也是船帮的弟兄,三个人匆匆忙忙进茶馆。大个子敬礼的手才举起,嘴里已忙着请求:“快去接应我们连长!”

于得胜蛮喜欢大个子的,只是看不惯大个子身上老是流露出江金虎的习惯,于得胜要大个子好好向指导员报告。大个子知道于得胜和他的连长不和谐,有点没好气地回答他晓得是张指导员在这里指挥。于得胜以为大个子嘴硬:“我们都刚知道,你又没在一起,怎么会知道?”大个子立正回答,来茶馆前,他刚去过师部。

张兰香没心思听其他话,催着大个子快报告,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确实和江金虎在一起。

大个子到处设法给禁闭室里的江金虎找点热粥什么的食品,就在他到处忙乎的时候,有认识的战士告诉他,你们连长被老乡拉走了。那阵子大个子身上背着两挺机枪,一挺是连长常用的,一挺是偷袭川军指挥所时从敌人尸体上缴获的,大个子立即取下一挺抱在怀里,一路打听追上去。

土城镇面积有限,刘幺姑和一群乡亲又拖着个不轻易就范的江金虎,走不快,目标大,大个子追不上才怪。大个子冲人群哗啦一声拉开枪机,大喊:“放下我们连长!”大个子块头大嗓门粗,手上又端着个复杂的家伙,把老乡们吓一跳。土城的老乡淳朴,听到拉走的红军是个“什么长”,都手软了。

唯独刘幺姑不一样,瞪大一双眼,好奇地朝大个子手上的家什反复打量:“你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连珠炮?是不是一扣就嗒嗒嗒响成一串?我在青杠坡下的山沟里听到过,你再扣一下给我听听。”

这下轮到大个子傻眼了。

双手被老乡扭着拉着,不妨碍江金虎下命令,冲大个子严厉招呼:“把机枪收起来。你要乱来我毙了你!”

难得见到连长这种严厉,大个子忙请示:“我不动手,我只跟着走可以吗?”

就跟着江金虎,自愿被“抢”到了大脚板儿家里。

大脚板儿是纤夫头儿,属于船帮里的部门负责人,按若干年后的规矩大约该统称船帮的中层干部。纤夫头儿长年在赤水河边拉纤,双脚丈量赤水河若干年,走得脚大身体健,粗看没江金虎的通讯员个子高,细打量更强壮精干。刘幺姑要找人“保管”好江金虎,不可能不考虑亲情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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