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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晨,一阵陌生而悲凉的起床号直刺耳鼓,陈嘉桐一激灵爬了起来,他昨晚想着要起个大早,可起夜后做了个飘在云端里的梦,一声号响才掉到了硬板床的现实。于是越急越找不着衣服,裤筒里同时蹬进两条腿去,再也拔不出来。再看整个男生宿舍,此时陷入了一片混乱,黄琳下床发现被人穿错了鞋,两只脚成了一顺儿,丘大任脸憋得通红,像只人猿在几张双人床之间转悠,连放了几个奇响无比的臭屁,因为茅房已被人占满了。黄琳绕道掩鼻而逃,嘴里大喊:沙林毒气,奥姆真理教来了!只有对面上铺的曹原已收拾妥当,从床上一跃而下,擦着陈嘉桐身边跑了出去。

火红的太阳已在营地的围墙处升起,漫漫霞光迅速扩散到碧蓝的天际。大操场处,曹原已挺胸收腹站在金锐的面前,在阳光投射下,形成了剪影。陈嘉桐明白,这小子将是自己今后一个最强劲的对手,昨天四海饭店的打斗中,他声色不露地拔了头筹。不要看对方貌不惊人,可显得极有城府,善于讨女孩子的乖巧,四十个俯卧撑一做,焦娆娆就叛变了,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漂亮妞儿,已经开始向对方频送秋波。

队列之中,他的眼睛雷达似的扫描了一下全班,迅速将每个人的长相和体态输入大脑。只见男生几乎都一个模样,女生却个个都不一般:三路纵队的小子们都直不棱登地立着,清一色的板寸头,每张脸都苦大仇深地紧绷着,昨天换服装时,金锐已逼使大家交出所带的银两,只留了十元零花钱,大概是为预防逃跑。相反右侧的女生队,却一个个花团锦簇,十三名娘子军排成一列,除田甜个子矮,其他的个头儿都在一米六五以上,迷彩服一穿,个个显得柔媚而又阳刚。他暗自庆幸这警院没有白来,听说这女生是三百个考生里竞争一个,真比选妃子都严格,这招警简直是要把全城美女一网打尽。想到此,他的目光开始像鳗鱼一样顺着女生们的腰身游走,内心揣度着衣服下边的形体和线条,正想入非非时,他的眼像被火燎了似的一惊,原来女生队中有双眼睛也正在注视着他,四目相撞,慌得他做贼似的收回了眼神。

这人正是林溪。

陈嘉桐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可一时又回忆不起来。正在走神儿,金锐中队长已开始训话,他仍像昨日一样板着脸,好像学生们个个都欠他一笔债似的,让人不寒而栗。直到当他把身边的宋尔瑞老师介绍给大家的时候,陈嘉桐才顿觉阳光灿然。

昨天夜不观色,没注意打量这位女老师,对方长着一张鹅蛋脸,端庄的鼻梁和口唇颇有些像希腊雕塑,她不像女孩子们那样楚楚动人,却如一幅清雅隽永的油画,有一种成熟美。此时,只听她柔和而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队前响起。

“从今天起,你们就成为预备警官了,我和金老师要认识一下大家,点名时请大家出列报告,听到了吗?”随着男女学生的一片应答。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花名册,逐一点名。点到最后,当然是昨天未能按时报到的六个人。

丘大任站在第二队的排头,由于过分紧张,脚下踉跄着差一点儿没绊了个跟头,登时引起了一阵哄笑,这一笑更使他不知所措,重新出列时竟不知先迈哪只脚,两条长腿竟然拧成了麻花,又是一阵大笑。

“报告,我是四中队二分队学员丘大任,报告完毕。”他紧张得舌头发僵,把任说成了印。

“这位同学,你再重复一遍,叫什么名字。”

“骆驼——”陈嘉桐捏着鼻子在队里喊了一嗓子,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好,我问你,为什么叫大任这个名字?”

“俺家几辈子,没人念过大学,俺爹就盼着俺能上个大学,给俺起了这个名字。”

“你能背诵一下‘天将降大任’这段古文吗?”

“天将降……”丘大任一时语塞。

“同学们,你们中间谁能把这段话背下来。”

陈嘉桐脑子溜号,被旁边的黄琳占了先。只见他跨出队伍,一字不差,把这段佶屈聱牙的古文背了个溜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黄琳还要摇头晃脑背下去,被宋尔瑞举手示意停止,并带头鼓掌,令陈嘉桐心里酸溜溜的。

“知道这篇古文的出处吗?”

“《孟子·告子下》。”黄琳随口答曰。

“好,要想担当大任,首先要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这是作为警察的基本要求!”丘大任入列后,金锐接替宋尔瑞开始训话。陈嘉桐注意到,对方左腋下夹着一根像教鞭一样的金属棍,表面精致光洁,在阳光下熠熠放光。由于刚才大家的笑声,这家伙的脸色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向大家宣布:四中队是特训班,不再另派军事教员,由他和宋老师代训。他接着指出,今天的集合松松垮垮,像一支在淮海战役中被击溃的国军,但法无明文不为罪,可从现在起,他将不允许任何懈怠和懒散。

“立正,一二排——蹲下!”随着口令,呼的一声,前两排的学员刷刷地蹲下去,单腿支撑,手放膝盖。陈嘉桐在第三排,他正用手将帽檐向下压,以遮住刺目的阳光。

“陈嘉桐把帽檐挑起来,没有什么东西不敢见阳光,把眼睛瞪大,朝着太阳看,不要眨眼睛!”那杆明晃晃的教鞭指过来,全队为之肃然,全向着太阳注目。

“天降大任,苦、劳、饿是第一课,宋老师给你们批讲的是古训,我给你们讲的是现代汉语,是十四个字——“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明白了吗?”他大声问。

“明——白!”大家还不习惯回应,声音有些散乱。

“能不能做到?!”金锐的嗓门儿一下子高了八度。

“能做到。”队伍中声音齐了,但不高亢。

“回答要有力,吼出四中队的士气!”金锐喉咙里突然变调,嘶哑而粗犷。

“能——做——到!”声音不仅变得凶悍,并且豪气冲天。引得其他班的学员们直往这里注目,连操场边上检查队列的孟玉修也不由得驻足张望,不知金锐又发什么神经。

此时的大操场上,随着此起彼伏的哨音,不少中队被列队带离,环绕着操场跑步。而四中队则在金锐带领下,一下子跑出了军训基地的大门。

远远的,可以看到锯齿状的古城墙,那是陈嘉桐从小爬上爬下玩抓特务的地方,由于年代久远,有的地方已经坍塌成了豁口,墙基下积着几米厚的黄沙,长着簇簇干硬的古柏和歪七扭八的刺槐。这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几年前政府将这里开辟为环城的林带,茂盛的树木一直迤逦向西,汇入了苍茫如黛的卧牛山。

队伍开始加速,金锐嘴里一迭连声地发出口令:“动作要快,不要磨蹭!”陈嘉桐尽管憋足了劲儿,可还是与前面的金锐相差十几步远,回头四望,又颇为得意,大个子丘大任竟离自己还有十几步之遥。队伍间的距离逐渐拉开,金锐突然跨下了柏油路,带着队伍斜刺冲进了那片沙土地。陈嘉桐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海绵,腿登时短了半截,只能鸭子似的迈步。可金锐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陈嘉桐咬牙紧跟,后边的同学落得更远,只有丘大任摆动着两条长腿紧贴在自己的身后。

嘉桐从小看《黑猫警长》时就迷上了那身威严的警服和帅气的报话机,上了初中,狂读《福尔摩斯探案》和日本推理小说。不但对英国的苏格兰场、国际刑警的里昂总部和加拿大皇家骑警了如指掌,而且从袁世凯创办中国警察到共产党地下特工的“龙潭三杰”他全能道来。所以每逢上体育课下雨,陈嘉桐就成了故事会的中心。老师的青睐,同学的赞赏,父母的宠爱,使陈嘉桐凡事总想出人头地。心高气傲的他有一次作文考了第二名,大哭一场,之后赋诗一首,骂老师偏心,怨同学抄袭。从此变得性情怪僻,蔑视一切。想一鸣惊人的他偏又得了一场大病,错过了考期。父亲陈恒就把他送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读英语预科,学了两年,他在网上看到警院的招生简章,死活闹着回来当警察,这也多半合了母亲的心愿,父亲不得已让步,凭着和高山行校长的关系,加上分数过线,很快如愿以偿。种种埋在心底的动机使他确立了入学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争第一——昨天的那场飞来横祸,使他自知失了分,可他懂得怎样来弥补。现在,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金锐越过了城墙的豁口,踏在了背后有着半截碉堡的城墙上,得意至极地向下边喘着粗气的同学们挥着手,心里觉得这军训不过尔尔。

早饭之后,金锐宣布紧急集合,排列成纵队,开始五千米越野跑。清晨的疲劳还未恢复,酸疼的双腿又开始了机械摆动,陈嘉桐觉得自己犯了致命错误,不像田忌赛马,倒把最好的体力过早支出了。很快,丘大任超过了他,曹原那小子也不动声色地追了上来。金锐嘴里喊着口令,和自己并排跑,故意朝耳边吼道:“拔直身体,两臂摆动,别像没吃饭一样,向上跃着跑,再快点!”

队伍迎着耀眼的阳光,向着卧牛山深处跑去,脚下开始变得坎坷不平,丘大任此时却如鱼得水,遥遥领先,更多的男生开始超过自己,女生中吴爽竟也跑在了自己的前面。陈嘉桐开始怀疑自己的体能,抱怨爸妈没能给自己遗传强大的奔跑基因,全身的肌肉和细胞仿佛都处在撕扯排斥的状态,就连眼珠子的转动都不受支配了。

跑过一道防风林带,是一片开阔的草丛地带,若是继续沿着山路跑,会走很大一个之字形,陈嘉桐看前后无人,来了个两点距离取直线,走了捷径。当他刚越过一簇茂密的灌木,脊背上突觉一凉,一根锃亮的金属棍横在了脖子上,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

“回去重跑,这点小招儿,休想逃过我的法眼!”声音冰冷而又阴鸷。

陈嘉桐一阵心惊肉跳,头也没敢回,乖乖地沿着山路跑了回去,恰巧与赶上来的焦娆娆碰了面。

“哟,没想到你集体感还挺强,在这儿溜圈等着我们哪!”娆娆喘息着,用一只手捂着肚子跑,那模样像被撞掉一只膀子的飞机。

前方又到了那片可怕的开阔地,陈嘉桐欲提醒娆娆,可又怕树中有耳,便用手势在身后比划,没想到娆娆误以为是让自己抄近路,一溜歪斜地跑了下去,在树丛那边给金锐抓了个正着。折回来重跑时,她冲着迎面而来的陈嘉桐咬牙切齿。

“陈嘉桐,你整个一个汉奸汪精卫,跟法西斯合伙儿陷害良家妇女。”

“这才是比窦娥还冤哪。”陈嘉桐显得一脸的委屈,“你没瞅见老陈一直给你做手势吗?不懂手语是吧。”

“我当然没你懂得多,谁知道你有多少坏心眼儿,一天到晚就知道眼巴巴地往女人胸前晃。”娆娆咬着牙气哼哼地追上来。

陈嘉桐一惊,很快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这个人经得起严刑拷打,就是经不起美人计,搞不好就得招供。”

“你就招吧,到底是在看谁呀?!”娆娆竖起了眉毛,眼睛也立了起来。

陈嘉桐跟娆娆跑成了并排,将宋尔瑞和金锐的微妙关系添油加醋说了个大概。

“真的吗?”娆娆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大声问道。

“嘘——”陈嘉桐似乎听见树丛那边有异常响动,边跑边俯在娆娆耳朵上说:“小心道边有耳,陈某人舍得一身剐,专门在这儿等你,可不要再让那厮抓住,那可比罚跑步还厉害。”

两人这时越过了那簇树丛,有意拉开了距离。果然未出陈嘉桐所料,金锐正守株待免似的立在那里,身边垒着一摞装满沙土的书包。陈嘉桐见状,头一下子蒙了。

“操场的沙坑没沙了,一人背一包,给基地做点儿贡献!”金锐撇着嘴命令道,从神色上看就是居心不良。

陈嘉桐心一横,把两包沙土左右开弓斜挎在身上,又给金锐叫住了:“你不要剥夺了焦娆娆的锻炼机会,跑不动可以走,走不动可以爬,谁也不能代替谁。”

好你个法西斯,虐待狂,老子不信就跑不起来了,娆娆啊娆娆,哥们儿今天顾不了你了。陈嘉桐丢下一包沙土,一股恨意上来,点燃了体内积蓄的无名火,身体顿时像失去重量一样向前冲,接连赶过了几个人。很快,高高的城墙也被踩在了脚下,眼前就是下坡路,他原想一溜小跑冲下去,可这会儿两腿像面条似的发软,眼中金星四冒,每跑一步就像有人用大锤凿着自己的脚跟,头脑被震得嗡嗡响,他担心这样下去,聪明的脑细胞将会被蹾成豆腐脑,变成白痴傻瓜。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开始出现黑乎乎的一片,他揉揉眼,发现竟是前面曹原的后脑勺,便又自鸣得意起来,可没有多久,他发现,对方是背了两袋沙土在跑。

一种被挫败的痛苦像毒蛇似的缠绕着他的心,怨恨也在心底里聚集起来。硬撑到军训营地门口,陈嘉桐看到有十几个同学累得蹲在了那里,一个个捂胸捣腹,像伤兵一样直哼哼。宋尔瑞像对付收容队一样在集合他们。陈嘉桐暗想,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可万没料到阎王不嫌小鬼瘦,金锐命令迅速转入了第二个训练科目:拔军姿。

队伍成训练队形散开,每人左右间隔十公分,前后间隔七十五公分。金锐开始在队前做示范,陈嘉桐注意到:焦娆娆此时活跃起来,夸张似的把前胸突起,腰部凹成S状,像是挺立的模特儿;而一边的林溪恰相反,耷肩直立,仿佛为自己饱满的胸部感到害羞。金锐立即走过来,反复为她矫正姿势。

“对,不要像只烧鸡,这样,要像只报晓的雄鸡,这样——”金锐做挺胸收腹状,旁边的丘大任模仿着挺胸凸肚,身后的黄琳逗乐道,“胸大头小,还是挺好。”引得周围一阵大笑。“谁在说话,你们男生就要向女生学习,把胸挺起来,抬头,收颚,吸腹,不要像只瘟鸡!”

陈嘉桐起初以为这种直立动作简直是在做游戏,可练下去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按金锐的要求是“两挺一瞪”:在胸挺腰拔的同时,两只眼睛还要瞪大了抬头向着阳光,并且两手紧贴裤缝,纹丝不能动。

随着更为严厉的口令,金锐像钉子一样立在队前。由于他头顶是烈日,背对着太阳,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包括眼睛眨动的频率。陈嘉桐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可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不断扫视,像是在枯草中猎寻惊慌的兔子,使谁也不敢偷懒耍滑。十五分钟过去了,队伍中有人蹲了下去,半个小时过去以后,有人直挺挺地向前倒下去,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又有人接二连三歪倒在了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嘉桐觉得自己已是按捺不住了,他向黄琳丢了个眼色,黄琳在队列中举起了手。

“报告,我要解手。”

“大手小手?”烈日下的黑影问。

“小手。”黄琳装着憋不住的样子,有些哭腔。

“医学证明,小手儿可以控制六到八小时,大手儿可以控制二十四小时,你坚持一下!”

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这种非人道的训练从肉体到人格都属极度摧残。金锐的脸上此时冷漠无情,只是低头向别在口袋中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但仍然逼视着大家,那样子简直像个恶魔。

陈嘉桐再也忍不住了,一句骂人的话脱口而出。

“我靠——”

队伍中很多人都听到了,前前后后的同学惶恐地向他看,而后又一齐盯住金锐,暗地里都有一种解恨的快意。

金锐竟然无动于衷——他或许是装作没有听到,就在这时,又有两个同学像门板一样平趴在地面上。

幸亏这时跑来了宋尔瑞,紧跟在她后边的是穿白大褂的校医,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倒地的学生用担架抬走,四列纵队里,空下了八九个位置。可金锐却绝无收手之意。

“我来告诉你们,什么叫警察,警——就是警之于先,察——就是察之于后。和平时期,警察每天都会遭遇小型战争,我们面对的将是比你们凶狠百倍的悍匪,你们这种体格,只配当人家的活靶子,掉了脑袋也不知怎么死的……”

金锐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圆睁,咬牙切齿,仿佛进入了一种失控的愤怒状态。他开始向着队列不断地变换口令,连叫三个向左转,又突然叫一个向右转。筋疲力尽的学员们已近麻木,接二连三转错了的人马上被命令出列,罚做俯卧撑。在陈嘉桐看来,这简直是一种歇斯底里症,虐待狂!他决意要跳出来对抗了。就在这时,只见旁边的宋尔瑞俯在了这个疯子的耳边,悄悄向他说着什么,但他不以为然,执意要将这惩罚进行到底。就在这时,就听宋尔瑞上前一步站在队前,大声喊道:“全体学员注意——向中看齐!”

四十多个几近崩溃的学员如蒙大赦,迅速聚拢到队伍中心,金锐似乎还要坚持着什么。就在这时,午饭的号声响起,他才无可奈何地将教鞭收回腋下,可撂出的话仍然是硬邦邦的。

“在警院,你们要永远记住,弄虚作假不好使,在这里就两句话:第一是苦练,第二还是苦练!”

队伍开始在班长吴爽带领下,向右转,列队整齐地向食堂走去,谁也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陈嘉桐走在队尾,隐隐听到宋尔瑞和那个恶魔在后边的争执声。两个老师一比,这宋老师愈加像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他越加从心底里憎恨那个专制而偏执的魔头教官。

午饭时,这种非人的折磨更加变本加厉。

四中队列队进入食堂时,其他中队学生已开始用餐。只余了东北角的四张桌子,每张桌上是一筐米饭和一盆寡淡的菜汤,唯一的一盘菜是黑乎乎的咸菜。即便如此,饥肠辘辘的学员们还是像饿虎一样扑了上去,他们掀开笼布,争先恐后用手中的碗去挖饭筐中的米饭,后边的第二梯队也不甘示弱,轻而易举地将几个女生挤在了身后。就在这时候,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随着金属教鞭的敲击,那个可怕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惊得抢饭的人全像被定身法钉在了那里。

“你们全是饿死鬼托生的吧,要是在前方打仗,你们就忍心跟战友抢饭吃?!”陈嘉桐扒在嘴里的一大口热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去,他随大家把舀出来的米倒进大筐里,乖乖地重新排队,由女同学打头,鱼贯似的打完饭,大家溜着桌边坐了下来。

“起立!”金锐喊了一声,学员全像木偶一样地站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学会吃饭——就餐时要整体就座,只允许有一个声音。进餐时腰杆要挺直,座位只坐三分之一,不许说话,眼睛只许盯着自己的盘子,专心吃饭,明白没有?!”

“明白了”,大家的喊声和肚子里的怪叫声混成一团,随着哗的一声,学员们全坐在位置上,紧接着是盘勺的奏鸣和牙齿的嚼动,像是一支军团在暗夜中衔枚疾走。这时,有几只苍蝇前来凑热闹,在咸菜盘上嗡嗡地盘旋,可没有一个人敢理睬它们,是金锐把教鞭换成了蝇拍,一下一个,都敲死在桌子上。

“老柴,怎么搞得,连轰炸机都进来了——”随着金锐的大嗓门,过来一个削瘦的炊事员,抻下脖子上的毛巾驱赶苍蝇,金锐向他低语了几句,他一溜小跑地走了。

陈嘉桐一时觉得肠胃简直成了无底洞,三碗米下去还觉得空落落的,看看饭筐,里边已经空空如也。这时候,金锐喊每桌来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见曹原、吴爽和刚才那个姓柴的炊事员端了一笼包子过来。原来,这炊事员是学校调到这里帮厨的,和金锐很熟。包子上来,大家排队来领,不多不少一个人正好两个。陈嘉桐三摇二晃吃完包子,扛扛桌边的黄琳说,哥们儿,我认得这小子,他姓葛,以后记得开葛师傅的后门儿。黄琳诧异道,金老师不喊他柴师傅吗?陈嘉桐说:你看他这做派,像不像巴尔扎克写的那个“老抠孙”葛朗台先生。大家哄地全笑了,又都急忙捂了嘴,回头看去,发现金锐已不在这里。

“你们怕个呀,这又不是过鬼门关,是军训基地,已经来了半天下马威加杀威棒啦,到了下午,大家铁定宽松。”陈嘉桐收拾着饭盆和筷子,自作聪明地做新闻发布状。

许多年以后,陈嘉桐回忆这段警院生活,这是他唯一判断准确的一件事情。午休之后,大家紧急集合,站在队伍前面的不是那位恶煞,而是女教官宋尔瑞,开讲的是内务课,使大家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队伍很快被带到陈嘉桐他们的寝室,虽然刚住进不到一天时间,这里却充斥着一股呛鼻的味道,是汗液、体臭加上衣服汗渍的酸腥气。娆娆和几个女生夸张地捏着鼻子,黄琳干脆用两个纸卷插入鼻孔,像是塞了两根葱。宋尔瑞皱起了眉头,开始把目光扫向味道最浓重的地方,发现床下的一个脸盆里,正泡着一双黑色的袜子。

“宋老师,俺们是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陈嘉桐终于来了表现的机会,弯腰把盆子拉了出来,“你别介意,这是天降大任的杰作,据这位说从来就没洗过袜子,晚上脱了就晾在床头,这物质顶风能熏倒一头大象,要不是我把它扔进水盆里,你们进来就得戴防毒面具。”丘大任脸红得像被扇了一个大嘴巴,慌忙把那盆水连着袜子端出了寝室。

接下去,宋尔瑞忙让吴爽和几个女生开窗透气,并且喷上了空气清新剂。她边走边弯腰摆正床下的脸盆、鞋子,又让男生们逐一伸出手指甲,强调这不仅关乎个人的尊严,还体现在对别人的尊重,并且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句令陈嘉桐等人汗颜的警句:作为警察,一屋尚不能扫,何以扫天下。

话说得柔声细语,可对这帮秃瓢小子来讲,真比被人抽一顿都难受。接下去,宋尔瑞开始把黄琳的被子打开来,对折,抻平了,再对折,将边角对齐,而后用手量出两指半的距离,把两掌做刀状,砍压出两个车辙似的沟,然后把一头被子折过来,叠成了被子的一个外切面,接着又用手不停地揪掐,被子开始有了棱角。她再用两臂外侧把被面压平,又开始折另一面。很快,被子便成了豆腐块。她继续精工细雕,两手心夹着被棱,用手指绣花似的去捋、去捏,被子很快被修整成横平竖直、六面挺拔的工艺品,直把陈嘉桐他们看呆了。

“你们要记住,这被子的棱角全是抠出来的,所以称‘抠角’,需要用全身的力量,不然是叠不好的。”

宋尔瑞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些轻汗,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淡紫色的手帕去擦,陈嘉桐的鼻孔已嗅到了一种紫罗兰的馨香,不知为什么,他涌上了一种非常亲昵的感觉,并且直勾勾地盯住了宋老师的那双手。

一缕阳光下,那只手显得小巧而秀美,光滑且富有弹性,光线把细细的汗毛染成金黄色,若隐若现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缕缕青丝。这双手又开始教大家打背包,如何用带子将这豆腐块儿三横两竖捆扎起来,再把鞋子分别打在背包两侧,并将水壶和书包分挂左右。

现在,整个寝室的绿军被都整齐地摆放在雪白的床单上,书包和水壶长短一致地挂在各自床头,迷彩帽置于被子正中,显得整洁有序,令人赏心悦目。

“同学们,这就叫整齐划一,纪律养成,这就是警察和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通过对生活物品使用的每一个细节,也通过你们外在的一举一动,内化为警察意识,再外化为警察的一言一行,这就是警察文化的熏陶……”

陈嘉桐此时表现得无比虚心,不断向尔瑞老师提各种问题,越是近距离的接触,越使他有一种愉悦感,整个下午,他似乎都是在一种朦胧的爱意中度过的。

奇怪的是,这天下午,“魔头”金锐却像蒸发似的再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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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翘先生学贯中西、著作颇丰,被公认为当代国际应用数学泰斗、世界著名天体物理学家。他提出的流动稳定性和湍流理论曾解决了困扰科学界多年的“海森堡猜测”问题。林家翘先生也致力于推动中国科学和教育事业的发展,于晚年返回母校清华大学,主持创立“周培源应用数学研究中心”,为新一代科研人员提供了平台、指明了方向。本书系统梳理了林家翘先生在求学与科研各个阶段的经历,全方位展现了这位学术大师的人生轨迹。全书约10万字,分14章。
  • 脚气

    脚气

    一个星期过去,周道强觉得,自家的工地上也该直的像直的,方的像方的了。可是,当他走到工地上时,发现还是乱糟糟的,水泥、石沙、型材,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加上挖墙基时新掏出来的渣土,整个工地看上去犹如遭到了炮击。周道强走到工头李秀海跟前,脸上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埋怨的口气:“老李,怎么不见活呀,我指甲都剪两次了,你这墙根还没牙根高呢?”李秀海正蹲在一块砖上,手里捏着截烟尾巴,眯缝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听周道强问话,他努了努嘴。周道强顺着李秀海努嘴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一堆砖上向这边瞭望。
  • 宝贝妖精:无敌校草别想跑

    宝贝妖精:无敌校草别想跑

    倩如倚在杜浩胸膛娇滴滴地问:你是我的唯一吗?杜浩深情的望着我,倩如,我是,是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我听着他富有磁性的声音,我这个一直以来玩弄感情,不相信男人的妖精,终于被杜浩的只言片语收拢了。我深深的沉醉于其中了,抛开一切,追随真切的感觉而去。向着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幸福,前进着,最后发展为同居。如果说同居是两个人真正进入爱情角色的最好状态,那么同居之后。--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让学生开发智慧的66个故事

    让学生开发智慧的66个故事

    励志就是勉励自己勤奋向学,集中心思致力于某种事业。志,就是心愿所往,心之所向,是未表露出来的长远的打算。汉代班固《白虎通·谏诤》里“励志忘生,为君不避丧生”的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励志是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应该从小学起,终生不辍。
  • 爱妻如命,总裁悠着点!

    爱妻如命,总裁悠着点!

    “许安知,你还回来做什么?”离去五年,曾经将她捧在手心的男人现在厌恶她之极。她另有所图,哪怕他冷漠相待,亦是步步为营,只为嫁给他。“傅斯年,娶了我。”——傅斯年恨透了许安知,恨她在自己面前的伪装,恨在她的眼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恨五年前他让她滚,她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可那又如何?她在世人眼里再如何不堪,他亦是要定了她。熬不住对她的思念,他布下一局,将她逼到自己怀里。“许安知,签字!”许安知不解,疑惑地看着他。“签!你许安知敢离开我半步,许氏和你儿子都是我一个人的。”他厉声警告,看她的眼神却是炽热无比,恨不得将她拆了吞进腹内。许安知,哪怕你不爱我,我也不敢再将你赶走。——“白莲花”继妹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许安知,你是个恶毒的女人!”许安知承认,自己的优雅,自己的温和全是装的,她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坏女人!别人欺她一分,她必定报复回来。那个以为不爱自己的男人缓缓地走过来,将她拥入怀,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对所有人说:抱歉,我宠的!傅斯年从来都知道自己爱上的女人是个小坏蛋,他并不在意,只想着将她再宠坏点,宠得没有其他男人敢招惹她!宠得她只能乖乖地呆在他身边,只做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