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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天下午,金锐受高山行院长所托,专门来到市法医鉴定中心,咨询在四海饭店被学生打伤者的情况。那些法医都是高山行的老朋友,认为这种轻微伤害,关键是得做好当事人的工作,使他们息诉止争为上策。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随后赶到派出所,马平原说金锐,你学生的事儿沉了,两个被害人咬着不放,非要依法公诉哩,金锐登时就变了脸色。不想马平原转而哈哈大笑,说你金大侠喝了几天墨水胆都缩水了,算你运气好,那俩家伙再也不会来了。金锐惊问其故,马平原说你先请客,让所里弟兄们美美地撮一顿,然后我再给你细细道来,可不能铁公鸡一毛不拔,金锐一口应承。听了马平原一番介绍,他心里的石头才算扑通一声落了地。

原来,两个被打伤的家伙被所里询问后,送往附近医院鉴定伤情,其中一个突然不见了,另一个哈欠连连,鼻涕一把泪一把,借口到厕所去,也没了踪影。送他们去医院的民警此时拿到了鉴定结果,意外发现两个人血液中有海洛因阳性反应,断定这是两个瘾君子,怕露出马脚,就再也不敢到派出所来了。

金锐听后问道,这两个人的身份证件呢?马平原说,全是假的,市局微机人口系统里根本没有这两个人。他说着很快让内勤把两个人那天的正、侧面照片提供过来,其中一个瘦长脸型的,右侧脖子上长了一个铜钱大的红痣。另一个胖子,左手多了根义指。金锐对老马说:这俩家伙是头上长角,屁股上有尾巴的货色,照片得让我用几天。马平原道,你又打啥鬼主意,我这可是已经结案归档了。金锐说,我不干什么,只想查一查他们在饭店干了什么名堂,如果是善良之辈,就不会撕我学生的录取通知书,打伤我的学生。马平原听了正色道:金锐,你可不要再给我添心事儿,我明给你讲,他俩就是吸毒,大不了也是个强制戒毒,你休想抓不住鼻子拧耳朵,给学生出气,你可不是当年的刑警队长了,我也没有义务帮你办案子,眼下这个结果正好是一脚跺蛋上——你们两清!说了这些话马平原显得有些后悔,因为他看见金锐的脸色一红一白,就像被人抽了耳光一样难看。他明白,自己是一下子戳到了他的伤口上。

市局的民警尽人皆知,由于金锐的致命失误,他奉调到警院时,曾被政治部训诫,到警院后专职教学,不准再接触案件。而干了十几年刑侦的金锐,遇上线索就像猎犬嗅到了猎物,每根神经都在兴奋,因此被马平原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得沮丧万端,黑着脸离开了派出所。

金锐回到学校时,天色已近傍晚,他憋着一肚子话想找宋尔瑞聊聊,可一看办公室黑着灯,猜想尔瑞一定到学生宿舍那里去了,就用钥匙打开了门。

待灯光揿亮,他意外发现尔瑞在对面的桌边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在桌角处放下了钥匙,想拎暖水瓶打开水,不料身后的宋尔瑞开了口。

“暖瓶里有水,你坐下。”尔瑞原来只是假寐,他听出来她一直在等他。

“哎哎,尔瑞,特大新闻,想听吗?”金锐赔着小心,把从派出所带来的材料掖在身后,想卖个关子,缓和一下气氛,他猜她八成还在为上午训练时的分歧生气。

“我——不——想——听”尔瑞一字一顿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为啥不按原定教案训练?”尔瑞单刀直入,声音冷冰冰的。金锐此时注意到,她的手边正堆着一摞医学书刊,上边是一本翻开的《行为心理学》。

“唉,先让人家说点好消息行不行——两个告状的家伙再也没敢到派出所去。”金锐满脸堆笑坐下来,并且顺手把那本《行为心理学》拽过来看。

“我在想,说你是军阀吧,你还年轻点儿;说你军国主义吧,你压根儿没去过日本。这大概就是你标榜的那个德国佬儿的训练法吧。”尔瑞把书从对方手中夺了回来,神情上仍不依不饶。可就在刚才的瞬间,金锐已瞥见书页上红线所画的内容,大概是童年曾遭受过暴力或心理挫折的人,成年后容易形成性格偏执或攻击型人格云云。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仅在记恨上午对学生的超常规训练,还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成长过程中的精神创伤,他的心再次被刺痛了。

金锐的母亲精明强干,脾气却很糟,父亲是公安分局长,整日顾不上家。家庭缺少母爱,使得金锐自幼对女性有一种心理上的距离,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也是宋尔瑞爱情的天平最终倒向姚远的一个原因。像被人突然揭了伤疤,金锐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他想反驳,但蓦然注意到尔瑞今天装束的异样,要说的话被卡在了喉结处。

尔瑞的脸在灯光下凄清而美丽,那是一再被悲伤洗劫冲刷后的一种惨白,她的头发挽成发髻,无名指上戴着那枚许久没见过的戒指。这枚戒指,他曾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那天,尔瑞一袭雪白的婚纱曳地,姚远给她戴这枚戒指时,她的面庞艳若桃花——之后,这枚戒指又在为姚远送葬时戴过。那天她戴上了素白的花,一身蓝色的警服披着黑纱。那身警服特别的蓝,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那黑纱,黑得就像不见五指的黑夜,衬出她蜡白的脸色。她的表情就像殉葬的陶俑那样呆滞而平静,整个人都陷入了哭泣的海洋。领导的慰问,战友的握手,还有数不清的老百姓在叹息唏嘘,连烈士陵园里千万束白兰花都被哭声震动得在齐刷刷地抖动,仿佛天地都在恸哭。金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羞耻和怯懦,他隐在一个巨型大立菊编织的花圈后边,始终不敢上前去握这只戴戒指的手……

金锐猛然想起,在她和姚远订婚的那天,她也像今天这样挽起了高高的发髻。

“尔瑞,我可一直都在按教案办事啊,只不过用了点儿‘倒逼法’,你没看见吗,这些娇气得像蜜罐里养的小白鼠们,全都是‘自定旋律’,哪里像咱们这一代,在家听家长的,在学校听老师的,参了军听首长的,上了案听队长的。”金锐竭力赔着笑脸,声音也透着柔和。

“我可提醒你金锐,体能训练白纸黑字规定在二十五天完成,这才刚刚一个上午,就有八个倒下去,亏你还能说了这套歪理——叫什么‘倒提’?”尔瑞根本不由金锐分说。

“不是‘倒提’,是‘倒逼’。按罗伯特的训练法,关键是第一天,通过极限测试,可以考查每个人的体能和意志力,要知道,人的潜能只有在超常情况下才能被激发,否则,你就不能解释武松怎么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

“我最烦你狡辩,拿去看看这是什么?”尔瑞红了脸,腾地站起身,从桌边抽出了一份病历,抛到了金锐眼前,一下子把那根金属教鞭撞在了地上,“这是上届学生因为超强度训练造成双肾损坏,现在还在等待肾移植,你知道吗?”看金锐还要解释,尔瑞又一句把他噎了回去。

“你不要一句一个罗伯特,他了解多少中国国情,懂得多少中国警察教育,就会拿着洋教鞭指手画脚,你趁早收起这教鞭,要明白你现在不是在苏格兰场,更不是在慕尼黑警察局!”

金锐本想敷衍过去,看尔瑞如此较真,才明白已经没有了退路。

“尔瑞,你不会忘了咱们制订教改方案的初衷吧,啥叫特训班,就是要培养一支精英警队,个个都是能打能跳的全能警察,不为这个,八抬大轿请我都不来,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

“所以你才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入教学,因为你不是在为自己的感情负责,而是为了学生,他们可不是机器,是从未受过训练的孩子!”尔瑞叫起来,而且明显夹带着一种愤懑的情绪,仿佛这些学生全是她羽翼下的小鸡,为避免他们受到伤害,她甚至可以拼命。从那双哀怨和冲动的眼神中,金锐已经分明读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你还活着,而他死了。

“尔瑞,头三脚难踢,人到极限才能产生抗击挫折的意志。我是着急了一点,可眼看这警察一对一、二对一还打不过、追不上人家,有时候简直是白给,是送死,我连觉都睡不着……”陡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语失,后悔说出了那个最忌讳的“死”字,不小心触动了对方最敏感的神经。

“金锐,正因为理解你,我才会这么坚决反对你,你,必须停下来……”尔瑞绷了一下嘴,但主意丝毫未变,“否则,我会中止我们的教学计划,并且向高校长报告。”

最后的杀手锏实在厉害,金锐似乎也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他认真地看了尔瑞一眼,默不作声地去捡地上的教鞭,不小心却把开门用的那串钥匙碰落到了地上,尔瑞俯身去拾,不料金锐的手更快,呼地一下早攥在了手中。在那一刹那,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就在这一刻,尔瑞瞥见了对方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慌乱。

为掩饰这一点,金锐拿起了桌上那本《行为心理学》,另一只手飞快地将钥匙放入裤袋,还下意识地捂了捂那串钥匙。

“这本书我先拜读一下,你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

说完,金锐转身欲走,只听身后尔瑞道:

“请把书放下,这是我借你女朋友亚玲的。”

金锐重把书放回桌角,问道:“你和她认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们课题的特邀成员。”尔瑞故做轻描淡写地说。

金锐“哦”了一声,抬腿想离去,听见身后的尔瑞轻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她有正式的话要说了。

“金锐,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到尔瑞说这句话的神态,两人彼此间太熟悉了。

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还有什么损失比生命的丧失更惨重呢?在使命与生命之间,姚远已选择了前者,他金锐只能选择沉默,并且注定一辈子要沉默下去。

金锐一言未发,断然开门,走入了黑夜。

一天过得飞快,晚饭吃过,营区里闪烁起柔和的灯光,陈嘉桐立刻想起了可爱的床板儿来,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躺在床上的舒服。他冷眼看全寝室经过一天摧残的难兄难弟,个个两臂一伸,肚子一翻,全撂在床上,什么洗澡洗衣全都免了。不一会儿,雷动的鼾声此起彼伏。就在大家享受着幸福时光时,只有一人例外,就是一根筋丘大任还靠在自己床边练“两挺一瞪”。曹原在一边儿给他捏架子,让他做“五点一线”:就是将后脑勺、肩胛骨、屁股蛋儿、小腿肚和脚后跟全靠在笔直的床框上,累得他直冒热汗,可不知怎么回事,丘大任好像天生站不直溜。

“唉,你们是有病,还是犯瘾了?!”陈嘉桐嘟哝着,见丘大任正狠命用两手去夹两条腿,大概从小蹲在地里干活,他的腿有些罗圈,加上个子高,老是塌胸驼背。

“骆驼,这么说你入校是蒙混过关的了,唉,为啥非要干警察这个差事?知道香港管警察局叫啥?叫差馆哪,干啥不比这强啊。”

“我爹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叫俺考大学,考了大学就能农转非,现在别的大学都不包分配了,只剩下这警院了,管吃管穿又管住——考上了就是城里人了。”

“嗨,傻逼,城里有啥好,汽车尾气、道路堵得烦心、人多得像一锅粥,农村多清静啊,天天喝农夫山泉。”

丘大任叹了口气:“你们城里人是不会知道乡下事情的,俺家里穷,得有个固定工作,好给俺爹看病,还得养活妹妹。”

床下一直在翻看《天龙八部》的黄琳坐了起来,饶有兴味地插过来说:“大个儿,听人家顺口溜咋编排这农村人吗?‘俺刚吃上肉,恁城里人就要吃素了;俺刚穿暖衣裳,恁又要露肚脐眼儿了;俺刚进城,恁又到乡下旅游了;俺刚上城市户口,恁又要出国了。俺是拎了鞋脱了裤子也赶不上哟。’”

不少人哄地笑起来,陈嘉桐阴阳怪气地问:“这警察算是好工作吗?”

“警察不是好工作,你为啥要报考警院呢?”曹原对两人一唱一和揶揄大任早就不满,从一边插了过来。

“说实在话,我原是想在军事学上发展,古代战争史、一战、二战的著名战役,现代的越南之战、马岛之战、海湾之战,还有新近的车臣之战,我全研究过。是警院提前招生把我选来了,真要让我挑,军校才是我的首选,早知道这儿搞人类退化训练,八台大轿请我都不来。”

黄琳啪地合上了《天龙八部》,把头侧过来,故作迷惑地问:“我的嘉桐兄,何为退化训练,在下愿闻其详也。”

“就你个小白脸儿甭放闲屁!”陈嘉桐从没把黄琳看到眼里,他长着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却不如丘大任,尽管粗犷,可不失男子汉的气势。“你可以算得上本寝室最酸最醋的男人,净会在女老师面前瞎显摆,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你这厮也,还要苦你的心志,饿你体肤,这都是哪个时代的古董,眼看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这警院还在教人学走路,干脆申报教育部,咱改直立行走专业去了,整个出来一批浑身带毛的山顶洞人。你们谁听说过,靠走路、立正能改造社会,匡扶正义,鬼才相信!”陈嘉桐一番演讲,还真引得躺在被窝里的人都一个个爬了起来。

“干啥都得吃苦,当警察是抓坏人的,不训练准会吃大亏。”靠在床帮上的丘大任觉得这话不是味,他大概想起了在四海餐厅被人差一点倒栽葱摔闷过去,又加上了一句,“俺爹说,这井要掏,人要熬,再苦不就是这几个月嘛,熬也熬过去了,一辈子不就这一回嘛。”

“你说得倒轻巧,这种魔鬼训练法会把人类变成非人类,把人练成机器。说好听点这叫斯巴达训练法,实际上就是法西斯。不知道是哪位大爷发明这种虐待制,叫你上万次地折磨自己,天天守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连吃饭、睡觉、放屁都得搞形式,好像只有把自己不当人才能成才,人家比尔·盖茨没受过这种罪,不照样为世界人民做贡献不是?!”

“咳咳,老兄。”曹原走了过来,掂着脸盆哐当一声放在床下,走到了靠门口陈嘉桐的床前道:“嘉桐,少说两句吧,咱头上这紧箍咒还没辙去呢。”

陈嘉桐本来讨厌曹原事事充大,有意撂起了高腔:“咋了,难道咱永远是二等公民了?咱打的可是坏人,干的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说不定那俩小子正偷着乐呢,我看有人是故意下黑手整咱们,还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黄琳揉揉眼,把书掖到枕头下,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向床上的陈嘉桐发问道:“上午队里有人骂‘我靠——’这人真还有点儿斯巴达克斯的味道,不知是哪路大侠,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胆量,真是佩服、佩服之至也。”

“不就是一句口头语嘛,有啥了不起的,国歌里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更何况我们是祖国的新一代呢。告诉你,你可以问问他,为啥一下子被贬到这里来?哼,据我所知,这位大爷鳏夫一个,外加苦大仇深有气没地儿撒,净拿咱学生出气。为的是让咱哥们儿累得筋疲力尽,连看女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和他一样成光棍儿才罢手。”

丘大任已经钻进被窝,他怕一大早集合穿衣裳慢,干脆穿了秋衣秋裤睡,听了陈嘉桐这话,他有些头蒙。这陈嘉桐背后不知道是啥来头,竟敢和老师叫板,手里还似乎攥着金锐的什么小辫子,城里的学生还真是神通广大,自己和他们没法比,还是睡觉要紧。就在这时,就听黄琳那边又挑了一句道:“你敢给老师起绰号,借给我一个胆也不敢,金老师可不是好惹的,那双眼巨毒,看得人腿肚子直哆嗦。”

“我已经想好了,叫他金狠一郎,或者叫金魔头,明天再要是有几个兄弟姐妹倒下,我一定会喊出来!”陈嘉桐斜在床上,开始还一副气冲斗牛的神情,左右张望,突然觉得大家的脸色全都变了,刚才还嬉皮笑脸的黄琳正直盯着他的身后,仿佛有片巨大的阴影正在背后腾起,使他感到脊骨缝里都有些凛凛发凉。他慢慢地转回头,发现了床边金锐那张冷酷无情的脸,那目光简直能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以后的事情却大出人的意料,金锐一句话没说,只是在一阵可怕的静寂中在寝室里走了一遭,给这个掖掖被角,给那个盖上胸脯。他听见了丘大任的鼾声,看他伸出的一只脚上竟还蹬着袜子,就叫醒了这位坠入梦乡的大个子:“脱光了睡,不要耍小聪明。”

丘大任朦胧中听见让他脱光了睡,二话没说,扒了个光腚,袜子也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仰面朝天睡成了个大字形。金锐又给佯睡的黄琳揭去了蒙头的被子,随手打开了风窗,熄灭了灯。少顷,整个屋内便沉浸在鼾声大作的交响曲中。

听到刚才这番充满挑衅意味的“自由卧谈”,金锐感到好笑又得意。说实在话,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和自己经历上有着天壤之别的新生代。他们的不满和敌意完全在预料之中,在对抗与挫折中实现“绝处逢生”,这也正是他《临战学》教学的得意之笔。他唯一没有料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竟是搭档宋尔瑞。离开了男生宿舍,他特郁闷,想到周赤波老师家聊聊,可一看表,才意识到时间已晚,便找了一丛冬青树墙,蹲在道边石阶处掏出了烟,习惯地在烟盒上磕了磕,叼在嘴角,却没有吸。

自从转岗来到警院那天起,他就对这里的填鸭式教学不以为然,那些讲侦查学的大爷们压根儿没有搞过一起案子,搞犯罪学的专家,从来没有抓过一个罪犯。而且从课堂到书本,教材内容陈旧,味同嚼蜡,与其说是误人子弟,莫不如说是害人不浅。听人说,这警院毕业学生知识面极窄,是“只能干公安,又不会干公安”。到分局派出所连个询问笔录都不会写,还得从头学起。这些倒使他萌生了一种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想法,于是上书高山行,历数种种教学弊端,力陈教改的必要,其措词激烈尖锐,使得宋尔瑞一直提醒他,不可锋芒太露,既然到了学校,就要循规蹈矩,好歹把职称解决了,给自己今后的发展打个基础。学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不要一张嘴就让别人不舒服。金锐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混个一官半职,而是当个真正的教官,要是干不成,宁愿回去当个大头兵,也比待在这儿强。

金锐这种不甘寂寞的锐气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奉学校之命他来到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参加进修培训。这里是全国公安院校的最高学府,不仅人才济济,而且各类信息知识扑面而来,常有国内外知名警学专家举办讲座,对此金锐真可谓如鱼得水,优哉游哉。有一天,有位银发碧眼的老爷子上台授课,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位洋专家没有长篇大论讲什么经典理论,上去就讲失败案例。他打开了投影,用一根金属教鞭指点,讲述了1972年德国慕尼黑奥运期间发生的人质劫持案,这就是反恐史上著名的“黑九月案件”,当时面对恐怖分子的袭击,由于警方处置严重失误,营救行动以惨败而告终,十一名以色列运动员死于非命。

“惨祸发生,世界震惊,也是德国警察的奇耻大辱,而指挥这次营救行动的就是当时德国边境九大队警务队长罗伯特·奥尔特曼。”说到这里,这位洋教官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他缓缓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说毕,他向中国警察同仁敬了礼,混浊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金锐深为他的坦率和职业精神而感动,同时他也了解到,正是由于这次指挥失误,罗伯特转任黑森州警校院长,将后半生的精力全部用在警察实战培训上。因而也成为现代警务实战学的创始人。近乎共同的命运和遭遇,使金锐有一种迫切要接近这位老者的冲动,就在对方即将离开课堂的时候,金锐礼貌地拦住了对方。

他说:“尊敬的罗伯特先生,您的授课令我们受益匪浅,可您的理论还有漏洞,在中国行不通。”

“噢?”罗布特露出了很惊讶的神色,停下了脚步,可那根教鞭还在腋下夹着。

金锐说,据我所知,慕尼黑奥运会劫持运动员案警方有三个失误:一是事前情报研判失误,当时奥组委聘请警方的心理学家乔治·西伯尔,他曾预测出二十六种恐怖袭击的可能,其中第二十一种与这次袭击惊人的相似,但却没有引起警方足够的警惕;二是事中指挥混乱,你的特种突击队员平日练的是花拳绣腿,一上阵就露了马脚,狙击手成了自己人的靶子,成了一群绵羊队伍;三是事后公共危急事件处置预案缺失,面对国际舆论和媒体的狂轰滥炸,政府采取缄口术,使德国警方成了众矢之的,执法权威扫地。

老爷子耸肩,侧耳细听,把教鞭放在了桌子上。此时,旁边已聚集了一大帮学员。

金锐侃侃而谈,“罗伯特先生,遗憾的是您只孤立地讲了事中的实战,却缺乏事前的情报和事后危急事件的善后处理,用我们中国话讲,案前、案中、案后的分析和处置是紧密联系的,即使今天我认为它还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所以,我个人认为,您的观点有可能在中国行不通。”

“金先生,”罗伯特开始对眼前这位中国警察刮目相看了,“你凭什么依据说我的理论在中国行不通?”

金锐说,中国对付犯罪最强大的武器就是依靠民众,这就是有名的“东方经验”,是我们的专利,你们学不到。

洋教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不好对付的学生,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明天的讲座,你来讲,我做你的听众。

就这样,罗伯特·奥尔特曼次日的《中国临战学》讲座改唱了垫场戏,他说,你们中间有一位出类拔萃者,按他的才能,可以当柏林警察局长,他是你们中国警察的骄傲。

众目睽睽之下,金锐走上讲台,台下顿起一阵骚动,因为下边既有公安部的官员,也有各地一线的公安精英。但此时战友用鲜血生命凝成的教训,多年来摸爬滚打的感悟全都涌上了心头。这时金锐的眼中已全然没有了罗伯特、领导和同学……用周赤波的话说已经进入了讲课的最佳状态,一出口便言之凿凿,掷地作金石声。

“1983年‘二王’案件堪称是中国刑事犯罪侦查史的分水岭,从这天起,中国拉开了开放流动社会的序幕,黑白世界的较量由静态转入了动态,由冷兵器变成了热兵器,由常规犯罪升级成为突发性的小型战争,由传统安全转入了非传统安全。在几乎每天都出现的遭遇战中,每小时都有一个警察负伤,每一天都有一个警察牺牲,对此,我要泣血呐喊,警察不应当只具备匹夫之勇,而是有高超临战素质的队伍;我们要的是一流的警察,而不是倒在地上的烈士……”

台下一片静寂。

罗伯特带头鼓起了掌,接着全体起立,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就在之后的短短几天,这位异国他乡的老警察就和金锐结成了忘年交。临别那天,两人在罗伯特的寓所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分手之际浊泪纵横的老爷子把自己心爱的教鞭赠给了金锐做礼物,还有一副德国第九边防大队的臂章。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无星的天空又像是巨大的黑色绒被,把所有的参训学生都卷入了甜美的睡梦之中。金锐揉碎了嘴角叼的香烟,立起身,猛吸了一大口凉气,一个念头像火星儿一样在他脑子里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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