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冔、乔梦月被揪到高二(1)班教室,不但没能打下威风,反倒尝到了山里人后代的滋味,一下成了清河中学的大事件。第二天早上,龙文冔、乔梦月刚到学习组,就被叫到校党支部办公室,范文长见到龙文冔,脸垮得像张破牛皮,第一句话就问:“你捅了多大娄子知道吗?”
龙文冔不想立即反驳,坐在范文长对面,回想昨晚他和乔梦月说的那些话:“你就不能忍忍气吗?”
“都动手了,怎么忍?”
“如果不还手,事情会好办一些。”
“我是自卫。”
“现在没道理可说。”
“顶多去坐牢,总有昭雪的时候……”
范文长见龙文冔不说话,说:“说话呀,想混是混不过去的。”龙文冔没看范文长,说:“要我说什么?”
范文长被龙文冔的话激怒了,说:“龙文冔,你自己的问题自己最清楚。”
龙文冔火了,说:“我不清楚。”说罢,呼地站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请问,我是什么问题?”
范文长怕龙文冔动手,后退一步,说:“你要端……端正态度!”
龙文冔说一句“我的态度很端正”,转身离开办公室。刚走过院坝,有几个生人进来,他们一直走进办公楼。学习组里平静得有些奇怪。大家照样到得很准时。准时走进大门,擦拭桌椅灰尘,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准时翻开“毛选”、笔记本。龙文冔座位在乔梦月对面,空着。乔梦月的心一下被掏空了,人也变得没有重量,像要悬浮起来。支部没有开学习组长会,上面没有布置,姚德利也只能等待。龙文冔刚回到学习组办公室,汤扬出现在门口,他把姚德利叫出去说了几句话,姚德利回过头向大家宣布说:“今天自学。”
以往政治学习时间,一宣布自学,大家立即松一口气,吹牛,说笑,递烟,喜欢说笑的来几段笑话,这回却没一个人吱声,沉闷得厉害,不知跟着来的是炸雷,还是冰雹,更不知道会砸在谁的头上。谢涵娴昨天还面带喜色,这阵,一个稔熟的成语蛇一样缠绕着她,无法驱走。不停地擦汗,反复自问:“真的要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龙文冔怕发生意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用英语迅速地写下一段文字:
Fan Wenchang asked me go to the branch office today,shouting to me without any reason,and I returned him tit for tat.I am innocent no matter how they put the blame on me.Do not be afraid even if I am not at your side.Confounded right and wrong must be reversed,the truth is invincible.(今天范文长叫我去支部办公室,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我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不管他们给我栽什么罪名,我都是清白的。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都不要怕。颠倒了的是非一定要颠倒过来,真理是不可战胜的。)
写罢,折成一小块,捏在手里,出办公室,在走道上塞给梦月。梦月不敢当着人看条子,揣进衣袋里。
一直到中午两点钟,姚德利才匆匆赶回学习组办公室,支部办公室秘书汤扬跟着进来,宣布说:“受清河县委、清河县中学党支部委托宣布一件事:从今天起,清河县委工作组进驻我校,组长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陈思模同志,和学校支部一起领导运动。还要宣布工作组和党支部的一项决定:由于龙文冔老师对抗运动,从现在起隔离反省,交代问题。”
梦月脑子里“嗡”的一下,眼前一片漆黑,跟着冒了一脊背冷汗,好一阵才清醒过来。龙文冔被叫出去,座位空了。她佩服男人骨气,却也为他提心吊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奔进党支部办公室,没见着男人,冲范文长说:“我要见我男人!”
范文长脸色难看,说:“这是工作组的决定,现在不能见。”
乔梦月一向柔弱,忽然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梦月想工作组办公室肯定也在这楼里。她找遍二楼所有办公室,没有;上三楼,听到有说话的声音,梦月敲开门,见到的四五个人全是陌生面孔,一个穿蓝色列宁装的中年女人拦住她,说:“你找谁?”
梦月平静得连自己也很吃惊,说:“请问这里是工作组办公室吗?”
“是,你找谁?”
“找陈组长。”
“有什么事?”
“有重要情况要向他汇报。”
中年女人跟旁边一位白脸中年男人说:“找你。”
白脸说:“让她进来。”
乔梦月进办公室,白脸指旁边一张凳子说:“什么事,坐着说。”
梦月说:“我的男人龙文冔被你们隔离反省了,我要见他。”
白脸说:“你就叫乔梦月是吧?”
“是。”
“你男人态度很坏,现在不能见。”
“请问,态度很坏是什么罪?犯人还允许家属探监,隔离反省反倒不能见,你根据哪条哪款?说出来我就不见。”乔梦月说。
乔长盛坐牢的时候,梦月和母亲一起去探过监,还了解不少这方面情况,不想这下用上了。白脸万万没想到工作组一进校就碰上硬钉子,无路可退,只好说:“他态度不端正,你要好好做做工作,要不,后果自负。”
梦月也退了一步,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教学楼二楼有两间小办公室,是学校团委办公室和英语教研组办公室。称苏联做老大哥的时候,大学一窝蜂办俄语系,大家学俄语,教俄语;和苏联翻脸了,又一窝蜂办英语系,原来俄语系毕业的改教英语。不管怎么弄,这种边远县中学,始终缺乏外语教师。学生只能在高中阶段赶学三年,至于外语水平能否达到要求,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师少,只能用小办公室。
停课了,学校没了正常秩序,团委无事可做。于是,这两间成了牛鬼蛇神反省的地方,梦月在楼梯口对着的这一间见到了男人。龙文冔很平静地告诉梦月说:“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梦月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做好了送来。”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梦月转过身,说:“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
夜里,梦月刚刚睡下,木门被敲得“砰砰砰”的,发出破响。男人不在家,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让她心惊肉跳。但她怕门被敲破,无处栖身,不得不壮壮胆,起身穿衣,问:“谁啊?”问声刚落,门被狠狠踢一脚,木门闩断了。一伙男女学生冲进家,床上床下、木箱、抽屉,翻得乱七八糟。梦月愤怒地叫喊:“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答她:“我们什么也不干……”
梦月声音提高一倍:“你们这是犯罪!”
一个男生上来,用一块脏帕塞进她嘴里。梦月没受过这样的侮辱,直觉胸膛要爆炸,但她没法喊出声音,连“哞哞”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有一个想法:“好好认认这些小土匪,总有他们哭不出来的时候!”
梦月家里只有一盏十五支光灯泡,县里电力不足,一到夜里,灯光昏暗,干脆停止供电是常事。晚上,校园只有那么几盏灯,鬼眨眼一般。梦月只认准了那天揪斗她和男人的那张黑脸。那黑脸笑起来很阴辣,恨不得把她和男人撕成碎片。
梦月被架进一间灰尘呛人的小房间。房间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被狠狠地按一把,坐了下去,软软的,腾起一股灰尘,像是做垫上运动的厚毯。男女声音混杂,梦月猜想这里可能是体育用品仓库。
梦月不喜欢体育运动,只恍惚记得这小仓库是幢单独的小木房,面对大操场。有时校队和外面来的球队比赛,她和男人也会挤在人群里观看,或者沿着操场周围转上几圈,谈谈他们共同喜欢的话题:小说创作。梦月有时候也写小说,还在外地文艺刊物上发表过。但她自认为天赋不及龙文冔,也就甘愿做绿叶,全力以赴地支持龙文冔,一起构思,交流看法;写成以后,她当第一个读者,替他抄正,选定投递报刊,直到一起去邮局邮寄。
作品发表了,他比龙文冔更高兴……
“你男人到底做了哪些坏事?老实交代,就饶了你!”是那黑脸学生阴冷的声音。
梦月决定用沉默来表示她的愤怒。
“我问你呐,你聋啊?”黑脸学生怒吼。
依旧沉默。
“装死?别怪我们不客气!”
梦月意识到沉默不是好办法,说:“你们揪斗老师是犯法的,好好送我回家没事,要不,国法难容!”
“去你妈的国法!”黑脸不干不净地骂,“啪”的一耳光,扇在梦月脸上。
一定是怕被人听见,才没人喊口号。是龙文冔的刚强鼓舞了梦月,她重复说:“你们这是非法的,国法难容!”
重重的几耳光,连连落在乔梦月脸上;跟着,背上、胳膊上挨了好几下。有一下很狠,乔梦月一下失去了知觉,只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见不着男人了……
等乔梦月苏醒过来,库房里静得让她浑身发抖。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还能见到自己的男人。只要能和男人在一起,就是死,她也闭上眼睛了。头很痛,有一处辣乎乎的,摸一摸,右额头黏糊糊的,嗅一嗅,有血腥味。她试着站起来,腰、背脊、胳膊,到处都钻心地疼痛,好在还能走动。她伸出两手,试着朝有微弱亮光的地方移动身子,摩挲一阵,摸着门了。门是开着的。她撑着走了出来,怕体育器材被偷,想锁门,但没摸着锁。不但没摸着锁,连门扣也没摸着,只好用力把门带上。
梦月忍着屈辱,忍着疼痛,慢慢地朝家的方向挪步。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远处鬼影般的屋顶判断家的方位。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居然摸进了那中间长着大梧桐树的大坝,上石坎,往前摩挲一段路,总算摸到家门前。门大敞开着,像吓人的山洞。乔梦月硬着头皮摸进去,摸着电灯开关拉线,拉一拉,还好,灯亮了。光微弱,她还是好一阵才能睁开眼睛。乔梦月对着三抽桌上的镜子看看,头发蓬乱,一脸灰尘,右额头破了,被她抹了一下,半张脸血迹,连自己都不敢认。
乔梦月坐下,进入她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不能白受这台气。她没洗脸,甚至衣裤上的灰尘也不弹。没了门闩,移过三抽桌把门顶住。她疲惫得浑身瘫软,脱衣服上床,却无法入睡。乔梦月干脆起身,坐在靠背椅上等待。她一定要找工作组,让他们看看学校里发生了怎样违法乱纪的事!
实在不行,她要去找县委书记左德琪,不相信没有讲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