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岚和余敬谋在大华戏院歌舞厅跳舞的那晚,在西河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的安园附近,一条似城似村的小街上的一户小院落里,有一个小型却又重要的会议正在秘密地进行。这,就是中共广东省委撤迁到韶关,省委书记张文彬去延安参加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回到广东后,由他主持召开的第一个全体省委委员及各部部长会议。
这户小院落,是中共广东省委撤到韶关后的第一个固定的落脚点,也是省委书记张文彬和省委组织部长李大林的居住兼办公处。协助省委主要领导管理地下交通站安全和抗先队工作的司徒千里,列席了这次会议。会议就当前广东的党务作出了安排分工和部署。
“……省委的近期活动就这样,开设五四书店、救亡书店,在这两家书店以及韶关周边镇和县城建立交通站的工作,分工负责的同志要抓紧具体落实,大的工作安排和工作方针,待下个月省委第四次执委会扩大会议再研究确定。”这是省委书记张文彬在总结发言时说的一段话。
散会后,张文彬叫司徒千里留下,同李大林一起,听取他对厉岚上次失约的看法。司徒千里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厉岚失约,必定有她的特别原因。他建议,再次约厉岚接头见面,由他亲自来办,见面后再说明原委。张文彬同意司徒千里的看法和建议,嘱咐他抓紧去办。
却说文艺晚会现场监察后,次日一大早,中统特务唐夙媪、卢农生,就被谢秀璋叫了去。在主任室,唐夙媪、卢农生分别对头天晚上晚会现场监察的情况谈了自己的看法。谢秀璋对其中有人领头高声喊口号一事特别感兴趣,他问:“文艺晚会现场,那最先领头高声喊口号的女的,到现在还没查出是谁?”
“没有。那女的只领头喊了一句,当时,我们从舞台后边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那男的领头喊了。”唐夙媪抢着答道。但她又补充了一句,说:“战区政治部的厉岚,没同我们在一起,她好像自己走进了观众区去,那最先领头喊口号的女声,很像她的声音。”
“什么很像她的声音!就爱捕风捉影。”谢秀璋知道唐夙媪爱吃醋,没理会她那无由的乱猜疑,转过面去问卢农生,“那后边领头喊口号的男的,查得怎么样了?”
“查出了,叫陈尚文,是共党分子,抗先队的一名分队长,前些年他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是抗日集会游行的积极分子。”卢农生说着,打开文件夹,从中取出一份文件,看看没错,便递到谢秀璋面前,“更详细的调查情况在这里头”。
谢秀璋拿起卢农生递来的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说:“这个陈尚文,是个必须防范的危险分子,你们一定要看紧点。”
“是!”卢农生腰一直,答道。
“主任,您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任何有过学运学潮和冒进历史的人,都得留意。”唐夙媪并没放弃她欲中伤厉岚的初衷,忽然说道。
“你想说什么?”谢秀璋问。
“那天,同我们去现场监察的战区政治部政工文书厉岚……”唐夙媪知道谢秀璋认识厉岚,就没再把话说全。
“那天,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谢秀璋问。
“厉岚?没有,啊,有……”唐夙媪还想说,那天领头喊口号的女声真的很像厉岚的声音的,但她见到谢秀璋不耐烦的眼神,又没勇气说下去了。唐夙媪嫉妒厉岚,但她只知道厉岚是战区政治部的政工文书,不知道她父亲是军队高官,她等同养父的姑父,是战区的一位少将处长,更不知道谢秀璋跟厉岚的家族有些渊源,只一直以她的“女人心”感觉谢秀璋对厉岚好,心里有醋。就因为唐夙媪嫉妒厉岚,因而总想找点什么去说说厉岚,但又总是躲躲闪闪的。
“有还是没有!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嘛!”显然,谢秀璋不高兴了。唐夙媪不敢再说领头喊口号的女声像厉岚了,转而将晚会散场后,厉岚突然奔上舞台去吻那个男志愿人员的情景加油添醋地述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唐夙媪的述说,谢秀璋就已没了兴趣了,待唐夙媪口一收,谢秀璋便说:“这算什么特别的举动!”但稍后他又问,“那男的在那天的文艺晚会是什么角色?”
“是临时增加的志愿工作人员,也给个别节目拉二胡,但主要是帮忙搬运道具,晚会完了帮忙拆卸舞台设施之类。”唐夙媪道。
唐夙媪说的这种“特别举动”,自然不会令谢秀璋当回事,但唐夙媪到底说出了自己憋了多时的话,气就稍稍的顺了些。然而,一向对唐夙媪总爱抢功争功不满,与她早已貌合神离的卢农生,却接着她的话尾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倒觉得那厉岚小姐和那男的很正常,这是一对久别恋人的正常表现,再说那男的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志愿人员。
不说那些无关主题的,回来再说厉岚。
那晚在大华戏院歌舞厅见到余敬谋,是厉岚来到韶关后,除了刚到韶关那天在峰前街战区长官司令部门口一面,这是她与余敬谋的第一次相遇。或许有统战任务使命的缘故,又或许来到韶关这新地方认识的人少,厉岚对余敬谋显得热情洋溢。而厉岚留给余敬谋的印象也来得更好,更深。本来已经是有过交往的他们,就更有了一种与对方交往的意愿。事后没几天,余敬谋就上战区政治部找厉岚去了。这天,余敬谋来到厉岚上班的办公室门口,见厉岚正埋头整理文书,便用手势向她的同事示意不要惊动,不声不响地走到她的办公桌前,见她全没反应只顾忙着,才轻声地叫声“厉岚小姐”。
闻声抬头,厉岚见是余敬谋。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进来,什么时候站立在面前的。余敬谋可没理会她满脸的意外,一只大手伸向她:“您好!厉岚小姐,本人余敬谋,军委政治部,不认识了?”
厉岚赶忙站起来,手伸过去跟余敬谋握上:“您好,您好!余副处长,怎么这么说啊,我正忙着啊,没在意是您来了嘛!余副处长不会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心无旁骛,埋头工作,党国的良臣。”余敬谋调侃道。
“奴工一个,本分工作,什么臣不臣的,顶多算个良民。”厉岚说着,松开握着余敬谋的手,见厉岚手松开,余敬谋也松开。厉岚接着转换了话题:“怎么样?余副处长,又给我们组长带来什么军委政治部的指令了吧?”
“什么指令,平常公干罢了,公干之余,专门来看你,欢迎吗?”余敬谋调侃道。
“欢迎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余副处长找我厉岚,那是厉岚的荣幸。”
“你现在正忙,不妨碍你工作,中午国民酒家,叙叙旧,赏脸吗?”
“余副处长请厉岚,那是赏脸厉岚,厉岚敢不从命!只是这叙叙旧,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就那晚的……”
“当然不是,那晚的舞会算得上什么旧!”
“那……”
“说来话长,中午国民酒家再说,好吗?”
“好。”
“中午12点整,我开车在大门口等你。”余敬谋说完,也没等厉岚是否还有话说,转身走了。
余敬谋走了,可厉岚的眼神,厉岚的心,还停留在办公桌前刚才余敬谋站立的地方。余敬谋那句“那晚的舞会算得上什么旧!”还在脑海里牵引着她的思维搜索。思维里搜索没有结果,她索性退出忙眼前的事。
却说倪柏松与厉岚的恋爱关系,在党组织里,只有他们的老师司徒千里知道。自从撤出广州,倪柏松来到韶关后,在那次抗日联合文艺晚会见过厉岚后,他也曾经一度冲动要找厉岚表白,甚至,在第三天的下午,他真去了峰前街,在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门前徘徊了好大一阵子,但没进去。这不仅仅是因为戒备森严的战区长官司令部他不便进去,还因为他自己也在犹豫不决。事后,倪柏松将他去找厉岚,以及他的思念和矛盾心情跟老师司徒千里说了。若就一般人而言,司徒千里觉得太苦了倪柏松和厉岚。然而,司徒千里是一名从事秘密革命工作的战士,倪柏松和厉岚,同样也是从事秘密革命工作的战士,他们不能以常人的意识和思维去对待个人的事,包括恋爱和婚姻。司徒千里知道倪柏松是明白事理的,并没有跟他说太多,只提醒他说:共产党人,干革命,并不拒绝儿女私情,但作为一名革命战士,个人的儿女私情,必须以服从革命战士的保密需要为前提。
不错,倪柏松是明白事理的,他已经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像司徒千里所说的那样去做,这次只不过是一时的疏漏而已。在司徒千里提醒他的当时,他就暗地里下了决心:司徒老师,您放心,柏松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疏漏了。当晚,回到驻地,倪柏松找到一张洁净的草纸,写上这么一段文字:厉岚,我爱你!但为了革命事业,柏松只能离开你!如果……如果到革命成功那天你还爱着柏松的话,柏松一定娶你。写成,倪柏松走出屋外,来到一处空地蹲下,掏出火柴,划着,将那张草纸点燃,边看着那张草纸燃烧边默念着这段文字,一直至草纸化为灰烬。不说已明,他是试图将自己这段心里话通过上帝传达给厉岚。自此,倪柏松便把他与厉岚的爱隐藏到心灵的最隐秘、最深处。
韶关,西河浮桥码头北段河滩上的黄田坝,原先是一片菜地,菜地下去武江河的河边,是一片沙石河滩,自从广州沦陷,大批广州和珠江三角洲逃避战火的难民拥来韶关,这里就成了这些难民的安家之所。难民们在这里用竹木搭架、围墙,用树皮盖顶造屋栖身,令这里在一两个月之内便成为一片“泥竹屋”棚户区。在这片棚户区里的中心大街边上,有一座新盖的两层连体的小楼,小楼虽然只有一半是两层的,但在一片竹搭树皮顶为主的“泥竹屋”民居中,却犹如鹤立鸡群。而且,这小楼进进出出的,除了军人,多是些衣衫整洁甚至于西装革履的斯文人,看上去,他们与周围的环境和劳苦的居民大不协调。然而,这进出小楼的军人和斯文人与别处的不同,别处的军人和斯文人,大多与周围的劳苦居民形同陌路,而这里进出的军人和斯文人,却与周边的劳苦居民笑脸相遇,好说好笑。外边的人初来这里时有些不解,但当他们看到小楼门口那块“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的牌子,就恍然大悟了。
西河黄田坝这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是对外、打给国民党顽固派和特务之类看的招牌,而实质上,它除了是招待所,还是中共广东省委的一个驻点和重要地下交通站。
这个中共广东省委交通站,坐落在西河黄田坝棚户区边沿,江边通向狗头山脚的中心大街近山边的街口,是这一片区唯一的一座有围墙的建筑。不过围墙只围住后院,连接没有窗户的楼侧和楼前的自然墙,形成半围状态。这两层连体小楼只正门一个大门,大门旁挂着“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的长条牌子,门口,日夜有一位带“八路军”胸牌的战士在站岗。但最近,门口站岗的战士改成了两位。
这天,1939年的元旦日这天,这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比往日多了些进入的客人,这些提着行李,陆续从大街外走进招待所的客人,男多女少,其中就有省委书记张文彬,省委副秘书长司徒千里,倪柏松和同他一起来的一位叫林琳的年轻女子。
虽然国、共两党签署了联合抗战协定并实行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但执政的国民党当局依然禁止共产党人在国统区活动,中统等特务机关,对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机构和它们的一切活动及活动场所,从来就没有放松过监视侦缉,只不过迫于民心压力,从原来的公然的、肆无忌惮的,转换为隐蔽的、常人难以觉察的方式罢了。八路军驻韶关办事处招待所比往日多了不少进入的客人,虽然都提着行李,而且是间隔着陆续来的,但还是引起了中统特务的注意。广东中统特务小头目、侦缉一组组长卢农生,早就带着几个便衣特务躲藏在斜对面的隐蔽处蹲候,留意观察着每一个进出八路军招待所的人。
有人说,中统特务的嗅觉就像狗鼻子,稍有异常它就能嗅到。引起中统特务注意的黄田坝八路军招待所,这几天确实是有异常。
1939年的元旦这天,周末,韶关城区那些普通市民,像平常那样随时准备“走警报”的同时,少不了忙碌为稻黍谋过日子。中统特务不需为稻黍谋,但他们要为他们的主子忙限共、反共,所以也没闲着,他们要驱动他们的狗腿,起用他们的狗鼻子,去嗅猎搜索一切与他们的党国稍有异常的气味和信息。可不,卢农生就嗅到了黄田坝八路军招待所内有异常,并赶回河对面孝悌路的中统广东调统室,向他的谢主任报告。
卢农生的狗鼻子的确嗅到了异常,黄田坝招待所内,这两天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一个具有史载意义的会议——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而头一天,招待所内,二层部分的二楼楼梯口的那个大房间,被临时作为这次省执委扩大会议的会务室,倪柏松、林琳等报到组的工作人员,就在用两张条台拼成的报到组平台,为陆续到来的与会者签到,发放文件。
早上9时许,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张文彬宣布:中国共产党广东省第四次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开幕。
中共广东省委第四次执委扩大会议,是省委撤离广州落脚韶关后的第一次大型会议,也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广东党组织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重要会议。与会者由全体省委执行委员扩大至候任特、工委负责人,部分特别党支部或特别党小组和一些重点中心县委书记。与会的领导人,除了主持会议的省委书记张文彬、省委组织部长李大林和各部部长外,还有中共中央南方局派来的特别代表博古。就在博古代表南方局在会上传达南方局指示和讲话的时候,会务工作组负责日常工作的倪柏松,第一次走进会场,来到坐在最后排的、负责会议会务和安全保卫工作的司徒千里身旁,附在他的耳边低语几句后,又匆匆地走了出去。
倪柏松向司徒千里低语报告的,是刚才一名便衣特务闯进大门口后,企图闯上二楼会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