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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哦,女神呵女神

在我们班的这拨同学中,有那么两位貌似不可理喻的奇葩人物——岳超峰是其中之一位,而吴正大则属另一类,各具特色,而又相辅相成,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我们这个怪诞时代颇具喜剧(或悲剧?)色彩的典型人物。

我之所以这么说,乃在于我们的这两位同学一以贯之的“特立独行”。

岳超峰言语不多,内敛而深沉,却酷爱玄奥费解的高深之哲学,时常又颇能睿智地一针见血的人——我老觉得他更像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或者说另一重时空中;而吴正大呢,他更像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随心所欲者,一位动不动就会将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件事物夸张到一定程度的人,一个总在生活中寻找“机遇”,但又总能神奇般地屡屡得手的人,当然,也是一位充满了滑稽感的无厘头式的人物,同时,他还是一位热情而又偏执地追寻既定目标的人。

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么一类,多少令人感到迷惑的怪戾之人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大学同窗,住在同一间寝室里。

在此,我得先说说平时就像一疯痴似的酷爱读书的岳超峰,至于我们的那位吴正大同学,他将会自然而然地走进我的故事,无须事先张扬,便何况,他已然够张扬的了,还需我来专门地为他张扬吗?

彼时的岳超峰还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好像对发生在世间的纷纷扰扰丝毫也不关心,不闻不问,没事时就一人傻傻地呆着,闷头读各种书,尤其爱读哲学。这就让我们觉得他有点不可思议了。这不是有病吗,这年月谁他妈还会没事找事地读什么晦涩难懂的哲学,它能帮你赚来钱吗?

赚钱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唯一主题,或曰真理。难道不是吗?

毕竟我们所学的专业是编导。招我们进来时,老师还一本正经地告我们说:学成之后,你们将有可能成为一名人人艳羡不已的电影编剧或导演,风光无限。

这让我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欣喜若狂,感觉未来已然在向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幸福地招手微笑。对我们来说,生活的前景将变得格外地光辉灿烂,如花似锦。

“多么诱人的伟大职业啊!”这位脸长得像一被压扁的易拉罐,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老师在课堂上手舞足蹈地说。

“你们爱看电影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抻长了长颈鹿一般的细脖子,微笑地问。

“喜欢!”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就对了!”老师兴奋地击了一下双掌,欢呼般地说。

“为什么喜欢?”老师脸上的笑容突然地戛然而止了。

“因为喜欢。”吴正大同学及时地回应说。

“这是同义反复,”老师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告诫说,“好,继续。要说出你们喜欢的重点,因为……”

“有钱。”吴正大理直气壮地说。

“可以出名,”郑京阳怯生生地嘀咕了一声。

“还有机会肆无忌惮地泡妞。”

谁也未曾想到,向来沉默寡言而不引人注目的岳超峰,冷不丁地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惊世骇俗之论。闻听此说,课堂上霎时间鸦雀无声了。站在黑板前的老师也惊呆了,大张着蛤蟆一般的嘴巴,犹如被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上噎住了似的。

静默了一会,这才传来我们全班同学的哄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如同海上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卷起了千层浪花,争先恐后地拍向沉默的海岸。

只有岳超峰一人没笑。

他依然绷紧了一如往昔、难见表情的面孔,冷漠地看着由他引发的喧哗,显得有些茫然,那副神情仿佛在寻问:嘿,我说什么了?你们一个个笑成这模样!

我们就是在那一天的课堂上,开始关注起这个人的。那时我们刚入校没几天。

“胡扯,全是没道理的一派胡言!”

有一天,岳超峰突然大光其火,一反常态地咆哮了起来,把我们同寝室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平时的他,只要一进宿舍,就立马像条蛇似的,蜷缩在他自己的那个不起眼的床边旮旯里,捧着一本大厚的书,认真地读了起来,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就他一人置身在另一个神秘的时空中,以致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地忽略有他这么一人的客观存在。

我说了,岳超峰看上去就是一个颇显落寞而又沉默寡言的人,脸上总是飘着一丝若隐若显的忧郁和沉思,只有他的那对看上去犀利而又睿智的眸子,在不时地闪烁着。

即使我们一屋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学校正在发生的某个引人注目的事件,或社会上正流行着的足以吸引我们眼球的八卦新闻,他也会显得事不关已而高高挂起,典型的一副慵懒清高的模样,只是端坐在床角里,就着从窗外射进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光线,眯缝着眼,读着他手中的那本心爱的大书,就好像这屋里别人都不存在了,就他一人似的。我有时甚至会怀疑他精神上出了点什么问题,否则,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与我们每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他以为他是谁!

有一天,趁他不在,我悄悄地溜到了他的床头,好奇地瞄了一眼整齐地码成一摞的书,让我着实地一惊不小,居然都是些什么黑格尔、康德、尼采、海德格尔和维特根基坦等哲学大家的著作,除了这些看着书名就让人头大犯晕的哲学,床头的另一边,还码放着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福克纳、海明威等名家写的著作。我就纳了闷了,都啥时代了,还读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它能为你带来利益吗?能为你找到理想的工作吗?能解决你时时面临的生存问题吗?

我们没事时至多会上网读点网络小说消磨时光,虽然写得非常的不着调,纯粹胡编乱造,甚至胡说八道,但起码看着好玩呀,又穿越又玄幻的,感觉腾云驾雾地上天入地,这不蛮他妈棒吗?而且这些被时代命名为“IP”的东东很多被改编成了电影,使得票房一片红旗飘飘,这就足以说明了这些不着四六的玩意儿是能换来票子的。你岳超峰看的那些艰深的大书能为你换来钱吗?不能吧!

在我们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有比钱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东吗?

我敢说,没有,从来就没有!在我们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真实得就像是真理本身。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这些俗人可从来不会去读那些没用的哲学。在我们看来,岳超峰的此举应和了一句古老的名言——丧心病狂,没救了。

我们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可被各种课程、各种学校布置的必读之书给坑苦了,成天价被大人和老师追在屁股后头逼着完成繁重的作业,还要不时地应付在我们看来极不靠谱的考试。

所以一旦考上了大学,我们的宗旨就是彻底地自由解放,除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一下老师安排的作业,临到考试的头几天突击复习一下考题,我们的业余时间就是瞎玩、侃大山、吹各种牛皮,网上冲浪,我们悠哉游哉地乐在其中而不知所以。

只有岳超峰与众不同。

在我看来,他基本上把各种哲学照死里读了,岂但如此,他还时不时地就手记下各类即时涌来的所思所想。他手持一只黄色的彩色笔在书上划满各种道道,意犹未尽时,还会在书页上用签字笔写下密密麻麻的眉批。

以致有一天,当他溜溜达达地奔了图书馆还书时,管理员对他的此一恶劣行径即时地表示了严重抗议。那天,他冷静地听着管理员们的训斥,脸上依然没有浮现丝毫表情。

“你们没听说毛主席读书时,就爱在书上划道道吗?”末了,他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管理员登时傻了眼。显然,她们没料到,岳超峰会把伟大领袖请出来为自己的行为做辩护。看着管理员目瞪口呆的样子,岳超峰一成不变的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愉快的笑容。

“你……你是从哪儿听说的?”管理员困惑地问。

“我们敬爱的老师就是一毛粉,是他上课时告诉我们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岳超峰故作惊讶地反问。

“哦,知道那么一点,但是……”

“没有但是,只有肯定。我这是在向毛主席学习呢。”岳超峰谦恭地说,“他老人家怎么读书的,我也跟着怎么读,难道这也有什么问题吗?”说着,他的身子还微微下躬了一丁点,仿佛在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在天之灵鞠躬致意!

“可毛主席的书,是他老人家的私人藏书,你读的是学校图书馆的公共藏书,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管理员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及时给予了回击。说时,她的脸上也浮现出几近与岳超峰一模一样的表情,差异仅在她是女性的得意之表情,而岳超峰则是标准的男性表情。

“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毛主席的藏书是他私人的呢?”岳超峰慢悠悠地反问道,仿佛一时间不期然而然地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彼时的他,脸上的表情又一次悄然隐没了。

“在介绍毛主席日常生活的资料片中,我们伟大领袖的许多藏书,都是码在他的床头上的。”一位肥胖年龄稍大的图书管理员斩钉截铁地说。

“唔,是的,我也看过那个片子,上课时老师放给我们看的。”岳超峰肯定地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丝由衷的赞赏。

管理员们笑了。他们觉得终于战胜了这位善于诡辩的学生。

“可把书放在床头又能证明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岳超峰仿若茫然地问。

“证明了那些书,是毛主席的私人藏书。”一管理员先是一愣,后又振振有词地回答,说完,万分得意地扫视了一眼她的同事们。同事们也咧开嘴笑了,因为她们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回答更具真理的力量了。

这时,管理员们一致认为,眼前这位学生的脑袋瓜子一定出了点什么严重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纯粹明知故问。

“哦,原来是这样。”岳超峰恍然大悟般嘀咕了一声,接着感叹道。“真好!”

“什么真好?”管理员们不约而同地齐声质问。

“按照你们的说法,凡放床头的书,都是属于私人拥有,对吗?”岳超峰谦虚地问。

“呃……可以这么说。”一管理员先是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但很快就察觉出了仿佛哪有些不对了,“嗯,你什么个意思?”

“那我只能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们,这些书,”岳超峰指着他还回的那一大摞书说,“也是放在我的床头的。”

“那能说明什么呢?”管理员还没及时地反应过来,不解地问。

“说明——按照你们的说法,或者说根据你们刚才的逻辑,这些书也是属于我个人的私人藏书。”岳超峰微笑地说。

“你胡说”

“你这是狡辩。”

“你还回来的这些书上还印着我们图书馆的印章呢?”

管理员们终于愤怒了,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噢,原来是这样啊!”岳超峰感叹了一声。

“那还能怎样?”

管理员们的口气开始变得咄咄逼人了。在她们的意识里,这位纯粹在胡搅蛮缠的学生终于在事实面前理屈词穷了,他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反击能力,等待他的只能是束手就擒。由此,她们表现出了与天斗与地斗的高度亢奋。

“不好意思,”岳超峰谦卑地说,“请问,你们诸位见过那些书……哦,毛主席的那些藏书里,一准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些所谓的图书馆的藏书印章吗?”

“什么意思?”

管理员一个个张大了嘴,一时间谁都没能明白岳超峰又想说些什么了。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们听说过这句名言吗?我们老师就经常用这句最高指示来教育我们。”岳超峰释然地笑了一下,轻声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一管理员迷惑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从毛主席的这个英明伟大的逻辑出发,你们未经调查研究,就武断地认定毛主席的藏书没有图书馆的印章,这种违反最高指示的性质好像是很严重的。”岳超峰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时,脸上还莫名地飘过一丝羞怯。

那一天,图书管理员们被岳超峰说得几近崩溃。最后呢,岳超峰只缴纳了很少的一点罚款,便将这些书如愿以偿地据为己有了。

自从这一妙着管用之后,岳超峰就开始了他几近疯狂的如法炮制,只要是他从图书馆借来的垂涎欲滴的书,他便会没完没了地在书页上发疯似地划道道,写眉批。一旦如此做下之后,接下来,他会不容置疑地盖上他的私人图章。在他看来,只要一本书,宛若伟大领袖那般认真地读过、划拉过,而且注入过个人的亲笔眉注,并归置在自己的床头,那么这本书,理所当然地便隶属于他的私人所有了。

所以,就岳超峰这么一位看起来蔫儿吧唧的性格,有一天,突然一反常态地发飙:“胡扯,全是没道理的一派胡言!”的确会把我们这一屋人给小惊一下。

彼时的我们,正在嬉皮笑脸地谈论着娱乐界的各类八卦新闻,其中最让我们近期热衷的,是某位名声大噪的男明星与另一光彩靓丽的女明星间闹出的桃色绯闻。每当出现此类的花边新闻时,我们都会觉得可以藉此痛快淋漓地畅饮一把精神大餐了。

我们这彪人,是一群跃跃欲试地奔向娱乐圈的未来“接班人”,我们用这种浪漫的期待和想象来为自己画饼充饥,但目下,我们苦哈哈的身无分文,娱乐圈还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我们又何尝不知它的可望而不可及呢?我们知道,但我们谁都无法了断这份无限美妙的光辉梦想。虽然我们这所大学并非是正规的电影学院,只是一所不起眼的、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内设置的影视系,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师哥哥师姐姐们毕业后大多工作无着,更甭说荣耀地跻身于神话般的影视圈了,就连一小小的地方电视台也都瞧不上咱这一路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它阻挡不了我们可以在想象中尽情地去向往那个未来的美好前景,指不定我们中间有谁突然有天走了尼玛狗屁运,一不留神混进了影视圈呢。在这个怪力乱神的时代,的确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而混进影视圈就是这种可能性之一种。

难道不是吗?

所以我们这拨人特别关心影视圈的八卦新闻,感觉中,就好像这是我们自己的圈里发生的事一般,如同我们在议论着我们认识的圈内的某个熟悉的人物,这的确显得格外可笑,但我们又确实如此,我们乐此不疲地在各大网站玩命搜寻这些八卦,用八卦来填充我们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这亦让我们这拨人由此而感到了充实和快乐。

那天,我们就是这么议论来着,我们一个个瞬间变成了密探,从有限的八封新闻中凭借着我们猎犬般格外灵敏的嗅觉,捕捉着在八卦中未曾被道及的各种隐秘的细节,这些被揣测的细枝末节我们走的自然都是带“色”的“下三路”,若非如此,我们精神上的兴奋点,就无法被充分而有效地调动起来。

我们的校园生活太单调乏味了,这是我们在课堂与功课之外,惟有的那么点不大不小足以让我们的神经高度刺激的业余生活,我们个个都觉得,若没了这些明星八卦来填充我们无聊透顶的校园生活,生活将会显得多么的了无生趣。好在有了它们——时不时会从互联网上涌现出的各种八卦,让我们可以在瞬息之间不约而同地找到共同语言,共同兴趣,以及共同的话题。

哦,生活仅仅在一时刻,开始呈现出它平时难得一见的斑澜色彩,除了这些八卦新闻,难道还有什么东东更值得我们这些人的关注和谈论吗?

好像没有了。

课堂上,老师喋喋不休讲的那些内容,我们一个个实在不敢恭维,我们自觉那点电影知识,上书店随便找本从国外翻译过来的电影类书籍,都能将它一网打尽,还要他来告诉我们吗?

大学一年级时,我们还会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听上几句,那是因为我们还天真幼稚,不敢太炸刺了。可一旦进入二年级了,我们个个都快混成老油条了。我们私下盼着的,不再是聆听老师们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了,而是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去实现他曾许诺给我们的光荣与梦想——跻身于被耀眼的光环所笼罩的影视圈。当然,我们很快发现老师在忽悠我们了,为当时还涉世未深的我们画饼充饥,由此而来的失望和愤怒便可想而知了。

一切都是遥不可及的,几无实现的可能,就连老师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部电影哪怕电视剧中担任过导演或编剧,那么,他所津津乐道的那点所谓的电影理论不都是扯他妈蛋吗?

这是我们这拨人到了大学二年级时才觉悟过来的。此前,我们还真是傻不啦叽地相信了老师,相信了他为我们所许诺的那个冠冕堂皇的未来。

未来从来就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我们需要虚幻之梦吗?我们需要的是梦想成真。

当失望接踵而至时,听课对我们来说就是应付了,我们在学校的奋斗目标变成了为了最后的毕业证。至于毕业后我们还能干嘛,那就听天由命吧,交给命运来裁决,哪个让我们没本事考进了这么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垃圾学校——毕竟它不是正规的电影学院呵!

所以,在那么一个天蒙蒙亮的凌晨,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大地上冉冉升起,我们宿舍里的一位善于起早的同学,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放声大叫,把我们全吓醒了,误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比如地震了。

这位发出恐怖大叫的人,就是吴正大。

我们从梦中吓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懵懂中,只见那哥们儿正在屋里搓着双手,兴奋地来回踱着方步,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宛若念咒。

“你他妈疯了!”郑京阳怒声抗议道。

“重大新闻。”这位早起的吴正大,一头扑向了发出怒吼的郑京阳床边,附在他的耳边尖声地兴奋说。

“什么重大新闻?”我们所有的人顿然一个激灵,从床上不约而同地蹦了起来,双脚悬在床沿下,异口同声地追问。

吴正大有幸睡在了一下铺,他的上铺,则睡着我所说的那位睿智而寡言的岳超峰。吴正大有一大无人可及的嗜好,那便是一旦进入深度睡眠,呼噜之声便波涛汹涌,山呼海啸。我们入住的最初,都被他的鼾声大作搅扰得无法入眠,以致齐声抗议。

“我打呼了?有吗?你说你说,我有吗?”

第二天起床后,听到了众人的怒声谴责,吴正大瞪大了一双迷惘而又无辜的眼睛,困惑不解地望着我们,似乎事关这么一个足以影响全体同学睡眠的重大事件,他惟在我们愤怒的言词中才能找到最终答案。

他很快就陷入了貌似极端痛苦的思考中,起码他浮现出的神情在准确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问题。”吴正大说,揉了揉他惺忪的睡眼,起身向每一位同室的同学鞠躬致歉。

轮到走到岳超峰所在的床位时,吴正大稍稍地迟疑了一下。他又一次见到了他早已熟悉的,悬浮在他床前的那双赤裸裸的双脚,此刻正荡秋千似的在他的眼前摇来晃去,显得悠然自在。他先是用鼻翼向前凑了凑,很快,流露出一副扭捏羞怯的微笑。

就在这时,岳超峰从书中抬起了脸来,纳闷地望向他。

吴正大也望着他。

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就在这时,我们一屋人仿佛听到了吴正大轻轻地发出的一声欢呼:“没味儿”,然后向岳超峰亦深深地鞠了一躬。

岳超峰嘴角不经意地划过了一缕轻蔑的浅笑,好像很是不以为然,接着又低下了头,继续看他手中的那本大书了。

“这个问题我会认真反思的。”吴正大真诚地说,眼中噙满了忏悔的泪光。

如此一来,我们似乎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没法说了,人家吴正大都向我们真诚致歉了,就差没泪流满面了,我们的那点可怜的恻隐之心亦被他的泪光充分唤醒,为此,我们相信了他的所谓的“深刻反思”。我们当时一致认为,经过这次的沉重反思,吴正大一定会痛改前非,不再打呼了,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再抱有任何怀疑,吴正大眼睛里饱含的忏悔的泪水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就在当天晚上,吴正大的呼噜之声再次山摇地动地响起了,而且声震如雷的频率,远超他以往的记录。

从那以后,我们不得不放弃了抗议,竟然不约而同地将吴正大震天动地的鼾声,当成了一种每晚必至的催眠曲,我们伴随着由高频低频混合而成的不同“乐章”,进入我们自己甜美的梦乡。

在吴正大的鼾声大作中进入酣梦,对于我们一屋人已然渐成习惯,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又一次不约而同地集体失眠——除了吴正大一人。

那是我们进入大学后面临的第一次期末考试,那位戴着深度眼镜,狭长的瘦脸像被压扁的易拉罐的陈老师,向我们庄严宣告他要考考我们的政治觉悟:“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真理!”他那藏在镜片背后的眼晴精光四射,他慷慨陈词地说,“我们在天之灵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这一真理的最伟大的继承者。“说着,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威严地扫视了我们一眼,“注意,没有之二。所以,只有掌握了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才能无往而不胜,你们有信心吗?”

“有!”我们的内心激情,也被老师给充分地煽动起来了,一个个变得分外亢奋,纵声说。

“好极了!”陈老师在高度激昂之中又击了一下巴掌,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每当他处在亢奋状态中,都会下意识地击打一下自己的手掌,以示激励。但这是在激励他自己呢,还是在激励我们?我们就搞不太清了。总之,他猛地拍了一下巴掌,然后随手重重地一拳捶在了讲台桌,那一声巨大的声响把我们登时吓得一哆嗦。我们一惊之下齐刷刷地看向陈老师,忍不住地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我们可怜的陈老师,正在为他的过份激动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显然,刚才他的一个不小心,激动之下猛烈捶打桌面的手,被他自己给擂疼了,他顿时龇牙裂嘴地双脚一蹦地蹿将起来;再然后,在我们的一片惊呼声中,他像阵旋风般地一溜烟从我们课桌与课桌之间的过道里跑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哎哟、哎哟,我的妈耶!”。他腰身强烈下躬,受到重创的右手悬置地半举着,在空中哀号般地抖动着。

笑浪之声,正是在这时此起彼伏地嘹亮响起,我们前仰后合地笑成一遍,根本无法抑制,因为在这一时刻,我们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真理:陈老师因了他自己的行为,正在经受着疼痛的煎熬。

可怜的眼镜陈(我们背地里就这么称呼他的)围着课堂足足跑了三圈——我们的目光亦虔诚地追随了三圈,他这才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解了过来。这时的他,忽然原地立定,神色一变,刚才还扭曲变形的面颊俨然严峻了起来,重重地大咳了一声,腰板也挺直了,收回了悬空在天的那只受伤的手,双掌倒背,恶狠狠地扫视了我们一圈,然后迈着庄严的正步,重新走向讲台。

他严肃的目光把我们的欢笑声及时地制止了。我们正襟危坐地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恐惧。我们当然心知肚明,接下来轮到我们将要为我们愚蠢的笑声,付出惨重的代价。

果不其然。眼镜陈脸色铁青地郑重宣布,这一次的政治测试,将是对我们思想觉悟的一次神圣的检验,“如果政治试题不及格的,一律……”说到这,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噎住了喉嗓,足足沉默了几秒钟,“一律听候我们做出处置,处置将是非常严重的。”他瞪着火红的眼睛威胁说。

当天晚上,吴正大一改他一以贯之的夜间戏码,从此起彼伏的呼噜旋律,摇身一变为“纵声歌唱”了。

我们当时睡着正香,忽然被什么动静给惊醒了,我们惊恐地睁开了眼,还以为真是地震骤然来袭了呢,吓得我们纷纷爬起,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准备抱头鼠窜,以逃此劫。

“慌什么?镇静!”黑暗中,传来岳超峰的声音,我们木偶般地停下了忙乱的动作,再侧耳聆听,这才知是吴正大呼哧带喘地在大声地呼喊,梦话连连——

“真理!”吴正大在梦中高声呐喊着。

“嘿,你他妈说什么浑话呐?靠,我还以为天塌了呢!”郑京阳心有余悸地说。

“必须考上真理。”吴正大嘶声大叫。

“嘿,吴正大,你疯了吧?”何昭军跟着一声怒喝。

“放之四海而皆准。”吴正大在梦中呼应道。

“疯了,他一准是彻底疯了。”郑京阳倒退了一步,掩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马克思主义。”吴正大没醒,继续在梦中发出混浊的呓语。

最初,作为新生分配床位时吴正大还暗自得意,觉得荣幸地分配到下辅是上苍对他的恩典,一者吴正大犯有严重的恐高症,一脱离地面心脏就会狂跳不止,若大难临头;二者他从来不喜睡觉时上上下下地爬来爬去,在他看来这是未曾进化为人的猴子才干的鸟事。

我是一人呵,一个有尊严的人,他想。

可很快,他的那份自我庆幸就灰飞烟灭了,陷入了巨大的无法言表的悲哀之中。

那是我们入住宿舍后不久后的一个清晨,吴正大在他的甜美的酣梦中梦见了在看人拍电影,眼前尽是打眼的媚妹在晃悠,让他在一旁看着垂涎欲滴,还见一美女看他老实巴交地沉默不语,对他抛来一个迷人的媚眼,诱惑得吴正大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马蹿上前去跟她套套磁,说不定还能抽冷子缠绵一把呢。他心猿意马地胡想。

他想入非非地看着她,渐入迷离,她似乎也在回应着与他一般无二的迷离。吴正大心说:嘿,有戏。这就要拔脚奔过去,可脚下不知被什么粘住了,死活动弹不得,急得他冒出一身热汗,不知该怎么办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仿佛嗅到了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一股熏人的臭味,有点儿冷不丁一头栽进粪坑里的意思了。他正寻摸着怪味儿从何而来,但见那美女杏眼一瞪,开始冲着他掩鼻侧目。他慌了,想告她这股味儿不是从他身上发出的。可那美女一转身,宛若清风般的飘然而去了,就像隐没在空气中的一道晃眼的青烟。这下他更着急了,冲着那团渐行渐淡的烟雾大吼一声:

“哎,哎,别……先别走呀!等等我——”

吴正大一激灵,醒了。

他睁开朦胧的双眼,脑海中,仍飘荡着刚才亲见的那个美滋滋好梦,意识还清晰地存留着美女袅娜的身姿和迷人的表情,以及她向他发出的勾人心魄的媚眼。

吴正大同学的沮丧可想而知了。

这时,吴正大忽然觉得那个美妙的幻影悄无声息地消逝了,呈现在眼前的,乃是两根垂悬着的黑柱子似的映像,可它并非一动不动,而像荡秋千似的来回荡悠。吴正大惊异而好奇的目光,亦追随着黑柱子来来回回地摇摆了几圈。

这是什么东东?吴正大不无纳闷地寻思。与此同时,他的鼻孔又一次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他这时仍处在似醒未醒的状态。随着美妙幻影的隐没,那个他在梦中闻到的怪味儿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了,强烈得令他感到了忍无可忍。他还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不是梦里出现的味道吗?怎么我醒来了还在臭气熏天?他想。

这事让他——我们吴正大同学大惑大解了。

熹微的晨光中,那两条晃动着的黑柱犹在眼前,每晃动一下,那股子怪味就如同冲击波似地袭扰他一下。他疑惑着,半支起身子,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晃动中黑柱的底部。他不过只想确认一下,这到底是梦呢,还是醒来后的现实?

很快,他的耳鼓突然传来一声声不大不小的炸响,是一串格格格的哧笑声。他跟着吓了一跳,恍惚以为晃动中的黑柱子自己亦能发出声呢,这下惊出了他一身冷汗。就在这时,那两黑柱子倏地消失了,上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等他彻底地回过神来,一枚貌似怪物的脑袋突然伸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是一哆嗦。

“嘿,你干吗?”脑袋问。

“什么我干吗?”

他彻底吓醒了。这时他看见的是岳超峰光秃秃的大脑袋瓜子,然后是镶嵌在这个脑瓜上的油光闪亮的鼻子,突兀而醒目。此时他正直瞪瞪地盯着他看——眼、鼻、嘴则是倒悬着的。

“干吗胳肢我?”岳超峰迷惑地问。

“我?我胳肢你了吗?”

“当然。”

“胳肢你什么了?”

“胳肢我的脚跟。

“有吗?”

“有,它惹你了吗?”

这下子吴正大终于闹明白了,那股臭不可闻的怪味是从哪里发出的了——是岳超峰刚才还悬垂在他床前的那一对晃荡的臭脚巴丫子。

这下吴正大怒不可遏了。

“它他妈的惹我了,老子正做着一场好梦呢,你丫的那双臭脚,愣把我从梦中给……”

“哦,原来是这样。”岳超峰抱歉地说,“嗯,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岳超峰似乎沉思了一下,“请问,我的脚……喔,姑且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的那双所谓的臭脚巴丫子能伸进你的梦里吗?”

吴正大愣了,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是呀,他的那双臭脚的确不可能伸进我的梦里呀。靠,仅仅那么一霎时的功夫,他终于及时地反应了过来:我愤怒的是那股子怪味——是它,将我从梦中拽了出来。他愤愤地想。

“脚是不可能伸进梦里,”吴正大没好气地说,“进梦的是你丫脚上的那股臭脚巴丫子味,懂了吗?”

“不懂。”岳超峰说,似乎还轻笑了一下,“你说的这股味儿跟我的脚,以及我的身体同属一个存在性范畴,注意,它不是一个与我隔绝的‘他者’,是与我同在的‘共在’,就像我不可能潜入你的梦中,我的脚也一样,不可能伸进你的梦。梦只单纯地属于你,与你共在,却与我丝毫无涉,那你说,它哪来的如你所言的那股味呢?其实你也承认了我的脚无法进入你的梦——哦,对了,你称为好梦的梦,那么我的脚味儿,对不起,我可以这么称呼我的脚之味吗?”

“不能!”吴正大斩钉截铁地回答,“是臭味儿。”

“唔,那么好吧,姑且再按你的说法,臭味——虽然我个人并不认同你的指控——我说了它无法进入你的好梦,就像我的身体无法进入你的体内,你的身体也进不了我的,对吗?”

吴正大的大脑又一次拐不过弯来了,憋哪儿动弹不了了,死活反应不过来,他直觉岳超峰在诡辩,可又好像说得句句在理。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他一时间竟又一次地陷入了迷惘。

岳超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你只须认真地想一想,你的脚仅存在于你的现实中,而非梦中,梦仅仅是一种虚幻的存在,脚上的味道自然是随着人的脚走,那么顺理成章,脚上的味道不可能无端地潜入你的梦中,是这样吗,下铺同学?”

“但是……”

“注意,这里没有但是,这里有的只有事实,事实是脚以及脚上的味道不可能发生在梦里,你再想想,你梦中梦见的那股脚臭味,是与我的这双脚同时出现的吗?”

好梦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吴正大的意识中。他妈的,还真是,我在梦里嗅到那股怪味时,并没见着岳超峰的那双悬浮在空中的臭脚呀!但是,我真切闻到的那股子怪味,又的确与现实中岳超峰脚上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吴正大不禁想到。

“你他妈的是在诡辩!”吴正大有点急眼了。

“喂,你们俩儿他妈的疯了吗,才几点?一大早人还没醒就他妈在那儿扯蛋,还让不让人睡了?要吵出去吵去。”同屋的同学郑京阳突然怒声抗议道。

“嘘,”岳超峰抿嘴一乐,伸出一手指按压在双唇上,示意了一下,然后出溜一下没影了。那颗倒悬着的大脑袋亦嗖地一下消失在了虚无中。

又恢复了凌晨的安详、宁静,寂静中,吴正大能听到同学们在梦中发出的细微的鼾声,他的那股无名之火还顶在脑门上没能发泄出来,恨不得照着岳超峰的脸面揍上一拳。这王八蛋搅扰了我的好梦还振振有词,他想。可细想,岳超峰的那套诡辩术还他妈不无道理,可道理归道理,我在梦中嗅到的那股子脚巴丫子味儿难道不是从他脚上发出的吗?

他又迷糊了。

可问题来了,他的脚的确不可能伸入我的梦中,那么脚臭味儿又是怎样贸然闯进了我的梦里的?吴正大翻来复去地睡不着了,以致浮想联翩。

这可真像是一个无可破解的圈套,吴正大无形之中不自觉地深陷了进去,一时竟无以解答了。

第二天下课后,吴正大一人埋头走着,从他的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追他,还没等他回过身时,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他一扭头,眼前晃动着岳超峰的一张尖削的瘦脸。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还在生气吧?”

吴正大扭过头,没搭理,继续往前走。岳超峰原地耽搁了一会儿,又嗵嗵嗵地追了上来,与吴正大并肩而行了。

“对不起,我为我早上的言行向你道歉,其实我在逗你玩,考考你的大脑急转弯,结果……嗯,怎么说呢?”

“你他妈在诡辩。”吴正大发泄地说。

“这我承认。”岳超峰微微一笑,说,“其实气味是可以渗入别人的体内感官的,但玄奥的是,一个人梦中所接受的情境,与现实的原生体是一种不对称的存在形式。”

“你还在诡辩。”吴正大说。

“哦,还真不是这样,我本想让你和我一道来探讨这个问题,这像是一个有关真与假的哲学命题。你不妨再想想,你在梦中嗅到的味道,可能——请注意,我说的仅仅是可能——可能会是真的,但肯定在你醒来之前,你没有意识到他源生于我的脚。在梦中,它一定是混杂在另一种混沌的情境中,它并不与我的脚的出现与否相伴随,只有当你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中时,你才会发现那股味——你说的臭脚巴丫子味儿,来自我的那双脚,那么,梦中的情境无疑是假的,是一种虚幻的与现实情景不发生任何关系的存在物,所以你一旦醒来,它就会自动消失。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它自证了梦中情境的虚假与非存在,可你闻到的气味又是真的,它既发生在虚幻的非存在的梦里,又存在于你醒来后的真实的情境中,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形而上的问题?因为哲学的使命就是为了区分真与假。”

吴正大显然没法明白岳超峰在说着什么,他的这番言词实在令他感到了匪夷所思,让人费解,更何况他从来就对高深莫测的哲学敬而远之,在他看来,哲学就是诡辩术,是扯淡,就是他妈的没事找事。

但岳超峰的道歉,让他心中积攒的怒火消散了许多,此刻他能看得出浮动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真诚的。

那天,吴正大没有跟他继续讨论关于梦与现实的玄奥问题,他后来只是问岳超峰,天刚蒙蒙亮,正是人进入甜美梦乡的大好时光,为什么他一人悠然自在地独坐上铺,而不是在梦中?

“唔,习惯了,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句成语你听说过吗?”

吴正大点了点头:“这句成语人所皆知,我哪能不知道呢?我还不至于这么无知吧?”

“可你并没有真正懂得它的深刻含义,”岳超峰说,“人们时常只喜欢用贪睡的具体行为,否决了这句成语中所蕴含着的绝对真理。”

“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一般而言一个人操劳了一天,只有通过睡眠来补充白天消耗的体力和智能,黎明一旦来临,就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清醒而又精力充沛的时刻,尤其在黎明时分,万籁俱寂,时间仿佛都停止了运行,这时人的大脑是最活跃的时候,这种寂静最适宜人的深邃思考。”

“这么说,你早起是为了思考?”

“嗯,可以这么说吧。”

“思考什么,哲学?”

岳超峰乐了,笑容内敛地划过嘴角,显得有些走神了,又像进入了某种冥思状态。吴正大忽然觉得他的这位上铺有点意思了。虽然他还不能完全懂得他在说些什么,以及他话语中所隐含着的真义,但他知晓了他是一个极特别的人,一个爱动脑筋思考问题的人。

岳超峰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是活像一个罕见的稀有物种?

现如今谁还愿意没事找事地费尽脑筋去思考问题呢?这年月除了想找口饭吃,尽可能地谋一份称心如意的职业,挣更多的钱,泡更多的美媚,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谁还愿意去想那些深奥复杂却又不能挣出一分银子来的问题?他这类人在我们看来多少显得迂腐、滑稽、不合时宜,难道不是吗?

但吴正大自从那天起,不知为什么像中了邪一般地佩服上了这个人——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岳超峰。

“当你对某一问题深入地追究下去时,你就在无形中进入哲学了。”最后,岳超峰若有所思地对吴正大说。

从那天起,我们的吴正大同学也学会早起了,但他的早起与岳超峰的早起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

那一天的清晨,吴正大关于“重大新闻”的嘶声大叫,把我们全吵醒了,他脸部肌肉在痉挛般地剧烈抽搐着。显然,他所获悉的“重大新闻”让他高度亢奋,这种状态很像精神病院正处在发病期的疯子。我们都觉得他的名字与他时常显露出的乖谬古怪的性格很是般配。

他说出了一个正走红的男明星的名字:“你们知道他吗?”吴正大激动地问。

“当然。”我们异口同声回答。

“嘻嘻。”吴正大卖关子似地停下不说了。我们也没言声,在鸦雀无声中耐心等待他的下文。我们心知肚明,接下来肯定会有精彩的下文。

果然,他开口说了,“他的老婆,你们一定也知道吧?”

“知道。”我们还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这时的我们,一个个变得有些急不可耐了,何昭军甚至一步上前准备挥拳擂击兴奋中的吴正大。

“喂,喂,这位同学,你先别急,别急嘛,我这不正在向学友们一一道来吗?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需要……哦,耐心,嘻嘻!”

吴正大一边向后躲闪着,一边讨饶地伸出双手做出阻挡状。

这位明星的老婆,我们这些人不仅知道,而且相当“熟悉”,那是因为我们在过往的闲扯中,会时不时将这位可人的女孩议论一番,我们都对这位长相貌美、端庄娴静、落落大方的女孩充满了艳羡,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就是一可望不可及的伟大女神,所以我们平时都喜欢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中追踪她的行迹,当然,她的电影我们一定会去追捧,虽然电影经常非常的垃圾,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关心的从来不是那部电影,而是我们的女神。只要她在大银幕上或小屏幕上现身,我们的呼吸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就觉得一朵鲜花那么鲜艳地盛开在眼前,让我们心潮澎湃,彼时,我们看不见别的,我们的眼睛里只有她——哦,我们美丽的女神!

“那个女的……”吴正大不自觉地流露出色情似的表情,这就把欲擂他一拳的何昭军又一次激怒了。

“你他妈就是欠揍是吧?”

“嘿,嘿,我又怎么你啦?”吴正大一脸惊恐,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出溜一下鼠窜到了他的床角旯旮里去了,身靠着墙,双手投降似的高高举起,挥舞着,“别,你别……打我,求你了!”。

“瞧你脸上的那种下流样儿,我们女神怎么你了,你他妈的用这么轻浮的表情说她,你这是活该找捽是吧?”

“原来如此。”吴正大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纵身从床上蹦了下来,拽了拽弄皱的衣服,还捎带着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你还没听我说下文呢,我要说的不是她,呃,我们的女神,我说的是她——”

“谁?”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她!”吴正大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道,转身从床头抄起他的苹果手提电脑,手指在键盘上轻点,屏幕打开了,瞬间照亮了他的那张神经质般的脸。

一张女孩的玉照赫然在目了。他拿着手提电脑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显摆了一圈。

“瞧,瞧见了没?看仔细了。”他炫耀地说,“你们觉得她比我们的女神更漂亮吗?”

我们抻长了脖颈挨个看着电脑,比较着她与我们心中的女神。这样的比较让我们心生不快。

“她就一狗屎,根本无法与女神相比,对吧?”吴正大讨好地说。

“跟她比较?简直就是对我们女神的极大侮辱。”汪涛涛愤慨地抗议道。

“女神是一朵散发着芳香的玫瑰,”郑京阳按着胸口深情地说,“看见她,我就觉得我很低很低……”

“低到了尘埃里。”吴正大动情地说。

“从尘埃里长出了一坨屎来。”何昭军接上说。

“你什么意思?”吴正大与郑京阳分别一愣,齐声怒问。

“没什么意思。请问二位同窗,难道你们非要说在我们美丽的女神面前,你们低到了尘埃后,长出的也是一朵鲜花吗?那么,如若你们是花,我们的女神又算个什么东东?所以嘛在神圣的女神面前,至多只算一坨屎,难道不是吗?”

“噢,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郑京阳皱着眉,先下了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说,“但说我们是一坨屎,听上去有些不妥,这显然又是另一个严重问题,我们是否可以考虑换一个更斯文的语词呢?”

“尘埃里长出的不是花,是我们——我们,我们这类无限忠诚女神的粉丝。”吴正大像一诗人般地朗声高叫道。

“说得太好了,太妙了,这也正是我的心声!”郑京阳停下了脚步,赞叹道。

大家亦频频点头,表示由衷地赞同。

“可问题来了,”吴正大抹了一下嘴角,就像嘴唇沾了一点让他感到不爽的碎渣。“可她居然用我们所无法知晓的妖术,战胜了我们的女神。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义愤填膺地说。

“有这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神情一凛,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将我们女神的老公——就是那个小白脸的明星俘获了。”吴正大哭丧着脸说,就像倒霉的人不是女神,而是他本人。

“真的呀!”

我们发出一声哀号,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床上蹦了下来,将吴正大团团围在了中心。

“你快说。”

这时的我们,已然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了。

只有岳超峰一人,泰山一般岿然不动地呆在他的上铺,习惯性地悬垂着双脚,迷离地望向天花板,如同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已然充耳不知所闻了。

“她一定非常痛苦。”郑京阳悲叹了一声。

“谁,谁?你说谁痛苦?”吴正大疑惑地问,神色一变,“我坚定地相信,不幸卷入这个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处在痛苦中,可有的人的痛苦就是臭狗屎,比如那个卑鄙的爱情叛徒小白脸,所以你要说清楚到底痛苦指的是谁?请注意,这里有一个严肃的立场问题,郑京阳同学,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你可要站稳立场呵!”

“女神!”郑京阳说,几近哽咽,那模样就像快哭了。

“真好!你的立场让我为你感到了骄傲。”吴正大赞赏地拍拍郑京阳的肩膀,以示鼓励。“但是,不要过于难过了我的好同学。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我们更应该设法去帮助我们的女神,而不仅仅是难过……”

“怎么帮?”何昭军急迫地问。

我们像是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将齐刷刷的目光集体射向了吴正大,充满着期待。我们一致认为这家伙一定想出什么绝妙的好主意,帮助我们的女神摆脱困境,我们都不忍看着心爱的女神,经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这让我们心如刀绞。

“化悲痛为力量。”吴正大将他的一只拳头攥起,搁在了胸前,轻微地捶打着,就像电影中光荣就义前的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吴正大的形象变得高大伟岸了起来。

“然后呢?”郑京阳急煎煎地问。

“然后?有然后吗?”吴正大先是一怔,接着貌似迷茫地问。

“嘿,你他妈装傻充愣呀,没然后,还谈什么帮助?”何昭军登时急眼了,大声怒吼道。

“哦,这还真是一个问题!”吴正大蹙额皱眉,恍然大悟一般地说。

“靠,你丫就会装神弄鬼,蒙我们玩不是?去你大爷的,你没招就甭在这跟我们瞎掰乎。”何昭军接着道。看他的样子,恨不得照着吴正大的脸给上一拳。

吴正大不动声色地看着愤怒中的何昭军,脸上划过一丝狡黠,他嘿嘿一乐:“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沉不沉得住气,是考验我们是否成熟的一个显著标志,你懂了吗?”

“那你说你什么意思?”何昭军余怒未消,逼近吴正大又问了一句:“你不妨给我们大家说说你的那个所谓的‘成熟的标志’。”

“是这样……你们都在听着吗?”吴正大像座山雕似的,捻着他下巴上杂毛似的胡茬,谦卑地问。

“听着呢。”

“不都在听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对,”吴正大卖关子似的说,然后加重语气:“好像有一人没在听。”

说时,吴正大侧过脸,眼睛斜视上挑,看向另一处。

我们顺着由吴正大的目光所指示的方位,投向了另一个地方——岳超峰。他果然没在听,悠悠然地晃荡着两只脚,两眼一如既往地望向天花板,若有所思。

“你们觉得这个人——岳超峰,他是在听吗?”

我们摇头。

“这就对了,所以这里没有‘你们’,那是一个全称代词,这里只有你、你、你,全是单称代词,可见一个集体中只要少一人,就将失去了‘你们’的称谓,这多么可怕呵……”

“那你又如何证明了我没在听呢?”坐在上铺的岳超峰突然发话了,说时,他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一圣物在召唤。

“唔……我觉得。”吴正大仿佛被噎了一下,略一停顿后,说。

“觉得?就因为一个你无法证实的‘觉得’,这间屋就因此失去了全称的‘你们’而变成了一个个的单称的‘你’?”

“呃,这……怎么说呢?……哦,可以这么说吧。”吴正大尴尬地笑笑,说。

“那你现在‘觉得’我问的是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吗?哦,就是关于全称‘你们’的问题?”

“没错,但是……”

“对不起,请先停下你的‘但是’,我只问:我是不是在问你说过的问题?”

“当然,可以这么说吧……”

“那好,我再问,既然我能这么问,是不是做为独立的我,刚才与你所言之下的屋里的‘一个个’——即你所谓的‘你你你’一般无二地在听你说呢?”

吴正大傻眼了,目瞪口呆。

我们一个个却觉得这段奇峰突起的对话,太有意思了。我们在一旁侧耳听着,甚至有点儿小小的陶醉了,虽然似懂非懂。

“好了,我的话完了,你们继续吧——请注意,我同样使用了‘你们’这个全称代词,你不会因此反对我吧?”

吴正大迷惑地摇了摇头。此时他的大脑,显然因了岳超峰的贸然出现而进了水。他仍处在恍惚中。他当然心里明白,岳超峰刚才说出的那番话,他也并没有听懂。

我们却为岳超峰不再往下说感到了遗憾。

刚刚过去的那一时刻虽然稍纵即逝,但我们已将注意力从女神身上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岳超峰的唇枪舌剑中,我们觉得此人的话里藏着智慧的玄机,听着虽然不无迷糊,但还是蛮过瘾的。

究竟是什么东东吸引了我们?我们一时还难以厘清,在我们看来,岳超峰从来就是我们班上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就如同他虽然睡在吴正大的上铺,与吴正大仅一板之隔,但吴正大永远也无法看见他睡觉时的模样,吴正大所能见到的,只能是岳超峰的那双时常发出怪味的臭脚。

喧闹的屋子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好像我们还沉浸在岳超峰的发问中,在认真思考他所提出的玄奥问题。

“OK,”这时吴正大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了一个响指,向我们摆了摆手,“你们在听吗?”

“听什么?”我们问。

“我还没说完的那个问题。”

“是关于你们和你你你的问题,还是关于女神的问题?”郑京阳好奇地问。

“当然是女神。”吴正大不屑地说,“还想往下听吗?”

“想。”我们激动地说,一时间竟彻底忘了岳超峰的客观存在,脑子里盘桓着的,全是我们无限热爱的女神了。

“那好,我接着往下说。”吴正大炫耀般地挥了一下胖手,得意洋洋地说。

我们又一次竖起了耳朵,将脑袋凑近,几乎贴在了吴正大的脸上,因为我们都看出来了,这小子肯定想到了一个我们预想不到的好主意,这个主意足以让女神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从而得到新生。这也是我们的希望所在,而这一众望所归的希望,目下全系于吴正大之一身了。

吴正大不慌不忙地向我们娓娓道来。他说我们平时与女神相距遥远,她就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一般庄严、神圣,遥不可及,只能仰视而根本无法接近,更别说亲近了,这就让我们在渴慕地仰望女神的同时,内心其实充满了感伤与悲凉,因为我们的女神置身在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演艺圈,那个圈在我们看来就像美丽动人的神话,正因了它是神话,所以我们这些苦逼族是走不进神话的,但现在,机会终于开始向我们招手微笑了。

“谁备有小酒?”

聊到关键处,吴正大忽然咂巴起了嘴角,跑题地追问了一句。

“我有。”刚才还在动怒的何昭军一头扎进了他的床头,就手抄起一瓶老白干,恭恭敬敬地递送到了吴正大的手中。

吴正大颇具派头地拧开了瓶盖,悠悠然地先喝了一口,很满足地哈出了一口酒气,抹了抹嘴,又摊开了手掌,算命似的食指与中指在上下颠动着。

没人能读懂他此刻的意思。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我们又都清楚,如若不能及时满足吴正大两根指头的神秘暗示,他就不可能再继续我们翘首以盼之下文的。他无形中成了我们的救世主,尽管平时没谁把丫当一正经人物。可眼下不行了,他不是人物谁是人物?

吴正大的两根手指仍在动弹着,就像充满玄机的禅示,只等着我们中的某一位能从中获得神圣的启示。

郑京阳突然感悟了。

他匆匆忙忙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颤抖地从中抽出一支,慌忙塞进吴正大的那两根动弹的手指中间,紧张地盯紧了他那佛祖般发出禅示的手指。

抖动中的手指果然戛然而止,郑京阳动作利落地迅速点燃打火机,毕恭毕敬地伸到了他的嘴前,谦卑地等待着吴正大伸嘴点火。

吴正大点着了烟,猛吸一口,舒服地仰起脸憋足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串气球般的烟圈,入迷地看着它袅袅上升,看着它一点点地在空气中缓慢消散,化为一缕飘逝的云烟,脸上流露出无限幸福的满足。

“我们处在一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互联网时代,网络即机遇,你们同意吗?”吴正大突然神情大变,厉声问道。

我们一时间被他问得猝不及防。此时的我们,一个个被吴正大追随烟雾的目光吸引了,正与他一道望向空中,深情地盯着正在飘散中的那股青烟,它带给我们一种难以言喻的浪漫遐想,就好像我们亲爱的女神就隐身在那袅袅的烟雾中。

我们先是一哆嗦,反应过来了,异口同声地回答:“同意!”

“既然它具备了无限的可能,那么也就具备了我们终于有机会走近女神的机遇,同意吗?”吴正大提高了嗓门,大声地逼问道。

对于吴正大道及的“有机会走近女神”一说,我们真不敢表示恭维了,因为听起来这太像画饼充饥式的天方夜谭,但看着吴正大胸有成竹的的样子,又唤起了我们的希望,让我们又觉得或许真的“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吴正大咂巴了一下嘴,甚至愉快地吹了一声尖啸的口哨,然后大臂一挥,将他自鸣得意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了。

“听好了,是这样……”他亢奋地说。

吴正大告诉我们,从心理学意义上说,即便女神在我们看来多么的完美无瑕,一尘不染,甚而无坚不摧,但毕竟她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吴正大特别强调地说。是女人,便有她无法摆脱的人性弱点。

“知道女人的弱点是什么吗?”吴正大反问。

我们摇头。

“脆弱。”吴正大斩钉截铁地说。

吴正大认为,脆弱乃是一个女人致命的死穴,只要我们有办法击中她的这一死穴,那么女神一定会注意到我们这些崇拜者的存在,从此我们无须再像过去那般“默默”了,而是堂而皇之地走进女神的视野,让她注意到我们这群人对她忠心耿耿的仰慕和追随。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趁机雪上加霜,再往女神的伤口上撒一把盐,让她更加脆弱,以便获取我们可以就此而走近她的机会?”何昭军质问道。

“非也,非也,”吴正大摆着手,剧烈地晃动着他那笨重的脑袋说,“岂能如此残忍?非也!”

“你什么意思?”郑京阳好奇地问。

吴正大咧开大嘴乐了,接着又向我们娓娓道来。他说,我们宿舍一共八名男生,虽然从数量上看并不耀眼,但已足见一个坚如磐石的集体意志了,它可以反应出一种共同的心声,而这个心声就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站在我们的女神一边,誓死捍卫她的圣洁和尊严。”

这时的吴正大像极了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说家,他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就像变了一人。

“惟我除外,我不在你的‘我们’中,再次提请你注意使用名称代词。”岳超峰冷冷地冒出一句。

吴正大一怔,但很快就能坦然面对了。“哦,没关系,我的‘我们’的确没包括你,你是你,我们是我们,可以了吗?”

“无所谓了。”岳超峰耸耸肩,说,“我只是提醒。”

“你们每个人都建立了自己的微博,对吗?”吴正大转过脸,对我们说。

“当然。”我们说。

但我们没明白,吴正大突然这么问,究竟什么意思?

“好极了。”吴正大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欢呼地说,“从这一点上看,我们这些同学,没一人落在了时代的屁股上,而是光荣地走在时代的前列。”

“就因为有了微博?”何昭军不解地问。

“毋庸置疑。”吴正大正色道,“微博不仅仅是你在网络空间建立的一个属于你的自媒体,同时也让你拥有了,在传统社会中所不可能具有的一种社会角色,它让你以匿名或真名的形式,投身到了浩浩荡荡的社会洪流中,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

“哦,你能说得再清晰一点吗?”郑京阳问。

“当然。”吴正大踌躇满志地说,“过去你的发言仅限于熟悉的人,和一个共享共荣的狭隘的小圈子,比如我们这个同住一屋的圈子,但却因了微博之缘故,一个人的发言和表达不再局限于狭窄的天地中了,而是让许多平时与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能够倾听到你的声音,分享你的表达。”

“因此就成为了一个社会的人?”郑京阳不无疑惑地反问。

“聪明。”吴正大又响亮地拍了一下巴掌,身体朝上跃动了一下,赞许地说,“网络让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变成了一个彼此熟悉的社会,即使不见面,我们依然能够倾听对方的发言,从而了解对方,社会不再像以往那样处在疏离或隔绝状态了,而是有了一个有机的相互联接的整体。”吴正大振振有词地说。

“嘿,嘿,吴正大同学,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微博跟我们关心的女神有啥关系?就听你丫一人在那瞎掰乎,我们不关心微博,我们只关心我们的女神。”何昭军有些急了,不耐烦地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吴正大不紧不慢地将一只手,按在了何昭军的肩上,故作神秘地说,“一旦我们通过微博而具备了社会身份,那么,我们就有可能通过这一身份,或者说角色——”吴正大停下不说了,得意地扫视了大家一眼,然后突然提升了嗓门大声地说:“走近女神了。”

“越说越邪乎了!即使如此,然后呢?”何昭军说,他一边问,一边轻轻地拨拉开了吴正大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皱了皱眉,那模样,就像是嫌吴正大的那只手太脏似的。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关键了,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了——,喂,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们这时知道了,吴正大将要正式宣布他的伟大构想,这也是我们期盼以久的,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就要降临了。

吴正大神采飞扬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听上去的确令人振奋。他建议,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我们的女神一定被那个意外的背叛事件所严重伤害,脆弱的天性让她的情绪低迷以至绝望。

“这种时候,我们的女神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由于吴正大问得突兀,我们一时还没能及时地反应过来。我们集体沉默着,认真地琢磨起了女神此时此刻的心情。

“温暖。”吴正大突然大声吼道,以致吓了我们一跳,因为我们还沉浸在捕捉女神的心绪中呢。

“而温暖,就是我们能及时地给予她的最大安慰。”吴正大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怎么才能送去你所说的温暖,来安慰我们的女神呢?”郑京阳急切地问。

“聪明,”吴正大激动地朝空中飞了一个响指,“女神平时缺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缺,对吧?名利、地位、金钱她应有尽有——这些玩意儿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缺乏的,对吧?这也是我们这些屌丝根本无法接近她的真正原因。但此时,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说到这,吴正大得意地扫视了我们一圈,见我们个个像饿狼一般如饥似渴地盯着他看时,他眼睛闪烁着精光,抿嘴乐了。“这就是温暖,我的亲爱的同学们,这就给予了我们一次难得机遇。你们不觉得接近女神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吗?”

“没觉得。”何昭军失望了,眼神黯淡了下来,一屁股坐回床沿,沮丧地说,“我看不出我们能如何走近女神,给予她你说的温暖。”

“愚蠢,你这是典型的愚蠢。”吴正大鄙夷地说。

接下来,吴正大津津乐道地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构想的锦囊妙计,此时的他手舞足蹈,活脱脱像一马戏团的极品小丑。他告诉我们,互联网时代之所以伟大,就是可以利用它来创造我们所欲抵达的人间奇迹。

“怎么抵达?”何昭军不解地问。

“听好了,”吴正大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我要求每个在场的同学庄严起誓,从今天起,坚决听从我的指挥,以我为核心,不准随便妄议我的英明决策,保证绝对忠诚。你们瞧,瞧呵,女神已在向我们招手微笑了,等待我们的只剩下行动了。”

此时的吴正大,激动得脸部肌肉又开始了剧烈抽搐。

何昭军抬起了脸,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稳坐上铺的岳超峰,见他也抬起了脸,嘴角处微微地牵动了一下,就像在发出一丝轻蔑或是不屑。

我们这时仍在严肃思考是否要听从吴正大的指挥。

必须承认,这个人此前我们一向瞧不起,觉得丫就是一精神病人,我们过去从不把他正经当一人物,可今儿却非同小可,我们的女神正在遭受罹厄,为此我们感同身受,只恨自己势单力薄,无力驰援,只能徒劳地望“神”兴叹,心如刀绞,就在此时,这位平时并不起眼的吴正大,突然从斜刺里杀将出来,信誓旦旦地声称他有办法让我们走近女神,并及时地给予她以温暖,这让我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但我们心中仍盘旋着一丝疑惑,还挟带着不服,我们想象不出这个人——吴正大,能有什么高招出奇制胜呢?

“你们同意了吗?”吴正大急赤白脸地催问。

“那要看你能拿出什么好主意了。”何昭军不信任地说。

“我们同意。”其他的室友们纷纷表示赞同。

“OK。”吴正大又飞了一个响指,终于向我们一一道出了他的锦囊妙计。

他说,我们集体推选出一位妙笔生花的同学,由他执笔,负责写出一篇力透纸背的声明,内容大致如下——接下来吴正大简单地陈述了一下此信的内容。

郑京阳众望所归地被推举了出来,尽管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心里清楚,执笔者最最合适的人选当是岳超峰,他不仅在思想上特立独行,在文字上亦才华过人,在场的无人可及,但任谁都不敢开这个口,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第一,他从不愿掺合我们热衷的这些所谓的“鸟事”(岳超峰的原话);第二,他向来不会崇拜任何人,更别说他一向瞧不起的明星了,按他的话说,迷恋偶像的都是智力存在缺陷的人。如此一来,我们还敢招呼他吗?这不是纯粹没事找骂吗。

郑京阳果然不负众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我们交给他的光荣使命。

“念,你念。”吴正大又一次激动得浑身颤抖了。

“还是找别人来念吧。”郑京阳突然脸红了,羞涩地说。

“就你,没别人了,还谦虚什么?快点,我们等不及了。”何昭军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我们——××学院501室的全体男生(共八人),在这样一个万分悲重的时刻,向社会庄严宣告,我们热爱的女神宋佳丽小姐,正在经受因爱人……

“嘿嘿,等等,你等等。”吴正大大声地嚷嚷道,“你刚才那个词在说什么?”

“哪个词?”郑京阳不解地问。

“刚才的最后一句,你再念念。”

郑京阳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脸来,困惑地看向吴正大:“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那个王八蛋还有资格称作是女神的‘爱人’吗?”吴正大咬牙切齿地问。

“他俩儿是一对呀!”郑京阳理屈地辩解说。

“请注意,我亲爱的同学们,在这种时候,就像郑京阳同学所说的‘万分悲重的时刻’,难道我们还可以尊称那个背叛者是我们女神的‘爱人’吗?”

“不能!”大家义愤填膺地回答。

“这就对喽,改词!”吴正大拊掌大叫。

“改什么?”郑京阳为难地问。

“哦,这是个问题,”吴正大摸着脑门说,就像患上了偏头疼一般,“还是一个严肃的重大问题!”。

“老公。”一个声音霍然传来。

“牛逼,真牛逼哭了一夜,牛逼死了。这是谁说的,谁?”吴正大像根弹簧似地蹦了起来,激动不已。

我们都知道发出声音的人,乃是稳坐泰山的岳超峰。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此时的岳超峰一如既往地坐在上铺。若无其事地悬着双脚,捧着书正读着呢,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吴正大大步向他走去,伸出了手,“请允许我代表本室的全体同学,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他说。

岳超峰一动不动,也没抬起脸来,还是一副超然的样子。吴正大伸出的手,僵硬地悬浮在了空中。他有些尴尬了。

“我在向你致敬。”吴正大心虚地强调了一句。

岳超峰依然一动不动,就像没吴正大这人似的。

有人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谁在笑,这么沉重庄严的时刻,谁他妈在笑?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你他妈的还有基本的正义感吗?你有是非观吗?笑,笑,笑你妈个头。”吴正大恼怒地说,说完,又转过身来,冲着岳超峰说,“老公这个词用得好呵,就它了,老公,一旦去掉那个碍眼的‘爱’字,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妥帖而合情合理,我们的偶像什么都不缺,现在缺的就是爱——让这字眼先空着,这是接下来我们要去填空的。好了,继续——你——念。”吴正大最后指着郑京阳,说。

……正在经受因老公的背叛而深陷的痛苦,她是我们心中一如既往的永恒的恋人和偶像。我们共同视她为伟大的古希腊断臂女神维纳斯,但她比维纳斯还要光彩照人,因为她没有断臂,所以完美无瑕,无人可及。我们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有丝毫的背叛或亵渎——这就等于让我们纯洁而高贵的心灵蒙受玷污和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此,我们××学院501室的全体男生,以我们纯洁无瑕的青春之名,向社会郑重宣布:我们爱我们的女神,从未改变。忆往昔,为了不打扰女神,我们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爱的煎熬,隐忍而执着;惟因此时,女神罹难,我们这才义无返顾地挺身而出,愿与我们的女神站在一起,风雨同舟,誓死捍卫她圣洁的名誉,愿意为她奉献出我们的所有,随时听从她的召唤,共度危艰。

我们宣誓,愿时刻陪伴在女神身边,直到永远。

我们被郑京阳慷慨悲歌的宣言给迷住了,热血上涌,激动不已。吴正大似乎亦被感动,噙着闪烁的泪光。我们沉默着,深切体味着句力千钧的那个“宣言”。

“郑京阳同学……”吴正大上前两步,紧紧握住了郑京阳的手。郑京阳发现吴正大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只见他忍了一会儿,终于流下了两行热泪,“写得好呀,郑京阳同学,就像是我写的,太像了,全是心声。”他抹了一把泪,哽咽地说:“在此,我隆重建议,亲爱的同学们,必须再加上一句,无论女神何时何地需要我们,我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说到后两句时,吴正大有意识地提高了语调。说完,吴正大捂着脸,泣不成声了。

突然沉寂下来的宿舍,只能听见吴正大一人的抽泣之声,他的肩膀上下耸动着,感觉他伤心欲绝,弄得我们大家的鼻子都酸酸的,有的人甚至忍不住亦准备相跟着嘶声号啕了。

“一派胡言乱语!”

一个声音仿若自空而降,击碎了宁静。我们随之一惊,循声望去,居然是稳坐上铺的岳超峰在发声。这时的他,已将手中的书搁在了膝盖上,双脚仍呈悬浮状,脸上淡定的表情却讳莫如深。

“你什么意思?”吴正大停止了哭泣,扬起脸来追问道。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吗?”岳超峰冷冷地问。

“这还需要解释吗?”吴正大糊涂了。

“当然。”岳超峰不紧不慢地说,“可这句话听着,怎么会让人感觉有点下流呢?”

宿舍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我们开始了对岳超峰的群起而攻之,七嘴八舌。岳超峰始终不为所动,泰然自若地听着,一声不吭,然后一个鱼跃,纵身从上铺跳将下来,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你们先别瞎吵吵,请各位再将吴正大同学刚才要求补充的那段话,再复述一遍,行吗?”

“当然可以!”吴正大理直气壮地复述了一遍,接着咄咄逼人地质问:“你说,有问题吗,你说,有吗?”

“喔,”岳超峰笑得更加地意味深长了。“一个普通的女生,哦,被你们集体称之为女神的女生……”

“她是一位闪着耀眼光环的明星,我们心中的偶像。”何昭军声嘶力竭地嚎叫说。

“好吧,姑且这么说,一位偶像、女神,此时正在经受因老公劈腿而来的痛苦,不难想见她此刻的心情,从人性角度,她的确需要在这种时刻有人站出来安慰她,给予她必要的人间温暖。”

“这不就得了,那你还说什么!”吴正大满意地抹了一下嘴,自得地说。

“别急,我的话还没完呢。”岳超峰似乎偷笑了一下,“我这里说的仅仅是温暖,而非如同你们所言之的‘来之能战’。可是我想问一句:“什么才叫来之能战?那个所谓的‘战’字,在貌似花里胡哨的词语中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机呢?”

“这有什么?它仅仅代表了温暖的另一别称,”吴正大冷笑一声,力辩道,“还需要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吗?我看免了吧!”。

“只要不是傻瓜——我先声明,我绝没有说你们是一群傻瓜,我只是想强调,在这个诡异的,听上去多少有点‘那个’的‘战’字——你们不妨再认真地想想,人家都这种时候了,哦,可以说是情感危机的时刻,这一‘战’字的蓦然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存在着趁虚而入的意思呢?至于什么是‘虚’?我就不想再多做解释了,你们自会比我更明白。”

“不明白。”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因为我们的确没明白。

“那么好吧,”岳超峰乐了,“我们不妨先来做个心理测试吧,可以吗?”

我们听着有些兴奋了,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因为岳超峰的“心理测试”一说,让我们尤觉新鲜和刺激。我们年轻,我们平时就喜欢新鲜和刺激,越刺激越好,只有生活中出现了刺激,才能让我们平庸无聊的生活焕发出一丝光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岳超峰让大家闭上眼睛,清空脑子里混沌的杂念,仅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所指定的两个关键词上,然后任由每个人在这两个关键词上展开自由想象:

一,女神

二,来之能战

我们好像瞬间回到了童年时光,与一颇要好的小朋友一起玩耍捉迷藏游戏。

岳超峰一声令下,我们兴奋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传来岳超峰的心理提示,他这时的声音变得温柔体贴,足以抚慰人心。他先让我们在想象中捕捉女神的光辉形象:

“想象你们渴望见到的美妙绝伦的女神,此时正处在痛苦的煎熬中。”

随着岳超峰的循循善诱,好像真的见到了我们望穿秋水的女神,她的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历历在目了,我们顿时感到了心酸难过,以致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马挺身而出,为这世上最最迷人的女神做出一点什么奉献。

内心的悲伤如同骤起的风暴,呼啸而来了。

过了一会,又轻轻响起了岳超峰的声音,犹如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掠过我们的耳畔,听上去宛若一首委婉动听的催眠曲:“女神这时正用无限期待和忧郁的眼神望着你们,渴望着你们的‘来之能战’。

又沉默了一会儿,岳超峰的声音再度响起了:“战’,就想一个‘战’字,思绪的焦点就锁定在这一个‘战’字上,你们此时此刻能为悲伤中的女神,‘战’些什么呢?想想,让自己彻底沉浸进去,沉浸在‘战’中,让丰富的联想尽兴地展翅飞翔吧。”

说到这,岳超峰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屋子里又一次地安静了下来,无一丝声响。静极了。我们仍紧闭双眼,开始有了一点晕眩的感觉了,只觉得身子和大脑在黑暗中急速下沉,沉入了无边无涯的深渊之中。这时,好像见到了一束强光,刹那间照亮了那片无底的深渊,亮光处,安然地坐着我们的女神。

四下无人,只见她脉脉含情地凝望着我们,我们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了,觉得那就像是一个奇迹,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过去的我们仅在影像上见过她,隔着一层讨厌的荧屏可望而不可及,但现在,她就近在咫尺,目光那么的亲切,多情而动人,我们受到了强大的不可抗拒的致命诱惑,突然一腔热血在身体里喷涌,小腹亦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躁动了起来。

“哦,我的女神。”吴正大这时发出了一声惨呼,身体突然抽疯似地剧烈颤抖,双臂大张,嘴里念念有词:“哦,女神,我来了,我来救你!”

岳超峰超然物外般地看着,叼上一枝烟,两脚悠然地架在了吴正大的床沿上。

“来之能战。”他俯下身,附在吴正大的耳边悄然低语道。

“来之能战!”吴正大梦游似的应答着,“这是我立下的神圣誓言,跟我们同屋的那帮鸟人没一丁点关系,信我,只有我能来之能战,说战就战,只要是为了你,哦,我的女神。”

正说着,吴正大两臂忽然呈熊抱状,照着岳超峰就过来了。岳超峰见状一惊,机警地闪身避开了,此时的吴正大,一把抱住了岳超峰。

“我来了,女神!”吴正大拼命搂紧椅背梦呓般地说。“来之能战,”他又重复了一遍,大嘴一张一噏地伸向椅背,倚在椅背上狂吻不止,淫声浪语就在这时流泻而出了,下体亦急不择食地抢身而去,抱紧了木椅,上上下下地颠动不已,嘴中冒出的一串串疯话已然浑浊不清了。没过一会儿,吴正大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把所有在梦游的人都给吓醒了。大家一惊之下纷纷睁开了眼,惟见吴正大一人抱紧木椅狂颠不止,浪声连连。

岳超峰则倚在窗边,若无其事地抽着他的烟,悠闲地吐着烟圈,冷漠地观察着,一抹嘲讽的讥笑隐在他微翘的嘴角上。

十一

我们心照不宣,脸上一览无遗地泄露着,因刚才的梦中之境而感到的羞愧,而吴正大的露骨表现,还是让我们大惊失色了。这时的他,仍抱着木椅喘息不已,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搏击,额上大汗淋漓,脸颊扭曲变形,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唠叨着什么,我们只能依稀地听清一个“战”字,因为每当他嘴里冒出这个字时,他会突然地提高嗓音,强化这一动词所蕴含的惊人伟力。说真的,我们最初谁也没能意识到,“来之能战”之于我们深层心理中的那种意味,惟当经历了这么一场由岳超峰所诱导的梦游之旅后,它才突然凸显出了在这一骇人的字词背后,隐藏着的人的原始本性,再加上我们又亲见了吴正大在梦游中不加掩饰的荒唐行为,我们感到了无地自容。

“摇醒他。”岳超峰镇静地说。

郑京阳走了过去,使劲摇晃梦中的吴正大。

“滚开,”吴正大一声怒喝,“滚开,她是我的。我的女神!”

“嘿,嘿,吴正大,醒醒。”郑京阳提高了嗓门,大声喝道。

此时,耷拉着脑袋,像一堆烂泥似地瘫在椅上的吴正大,突然像触电般地抬起了脸来,眼睛半睁半闭,神情古怪地愣了一会儿,突然蹿将起来吼道:“谁在抢我的女神?谁?谁?我他妈的跟你们丫的拼了……”

吴正大醒了,目光散乱而懵然地望着我们,显然,他还处在恍兮惚兮的梦游中。

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但都不知道该向他说些什么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吴正大,这场面让我们彼此感到了尴尬,又有些许的滑稽。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哧笑,停顿了没一会儿,我们屋里爆发出了哄然大笑,笑得我们像抽筋似地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吴正大茫然地看着我们。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大笑,笑得山摇地动。

“怎么了,都怎么了?”他困惑不解地急问,晃了晃迷糊的脑袋,“你们究竟怎么了?”

“你怎么了?”何昭军歪着脖子问,脸上似笑非笑。

“我?我这不在问你们吗!”吴正大说。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郑京阳噗哧一声乐了,凑过去问道。

“爽!”吴正大忽然击掌高呼,又吓了我们一跳。我们的笑声更猛烈了,简直要笑翻了。

“怎么个爽了,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吗?”何昭军戏弄般地问。

“梦。”

“梦见什么了?”何昭军不依不饶地追问。

“究竟梦见了什么?”汪涛涛也忍不住好奇地问。

“哦……这个……”吴正大努力回想他的梦境,但好像一无所获。

“你瞧瞧,这是什么?”何昭军指着那把曾让吴正大狂颠不已的椅子,问。

“椅子。”吴正大翻了一下眼白,说。

“哦,没错,是一把椅子,那么你刚才把它怎么了?”何昭军憋着笑,又问。

“椅子?”

“椅子。”

“你疯啦,这只是一把椅子,一把木椅,我能把它怎么了?”吴正大一脸认真地问。

我们又乐了,觉得这时的吴正大,活脱脱地像一马戏团的小丑。

“别逗他了,”一言不发的岳超峰忽然说,“与其追问吴正大这把椅子怎么了,为什么不也问问你们自己都梦见了什么?”

笑声就在此时戛然而止了。我们这才恍然想起我们自己的梦中之境,顿时傻了眼,汗如雨下,一时间羞红了脸,不敢再吭声了。

“哈哈,说,说,必须招供,你们都梦见啥啦?”吴正大就像刚从死亡线上逃生出来,手舞足蹈地说。

“吴正大,你有没有觉得底裤有那么点不舒服?”岳超峰像没事似的问。

“我,我吗?”吴正大愣了。“你什么意思?”他仰起脸,似乎在感觉自己的底裤,只呆了那么一小会儿,突然如同电击一般“妈呀”地发出一声惊叫,一阵风似地窜出了门。

我们还愣着神呢。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吴正大又风一般地流窜了回来,推开众人,一头扑向床头,从枕头底下迅速抄起一条白色内裤,手举着,像晃动着一面蔫了吧叽的旗帜,又一溜烟地窜出了门,一头扎进了宿舍外的公共卫生间。

彼时,我们中无一人发笑。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在梦中所欲抵达的目的地,如若不是吴正大发出的那声呼喊,中止了我们正在进行中的美梦,或许我们将会追随吴正大同学,志同道合地窜访卫生间了。

十二

那份关于对女神的“声援”,经过我们集体讨论后终于发出了。

最初,我们谁都没有去细想这份庄严的声援,应当通过什么渠道发给我们的女神,直到吴正大抽冷子突然发问:“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写完了,怎么才能让女神看到?”我们一个个才如梦方醒,一时间没了主意,茫然无措了。

此刻,只有吴正大一人显得成竹在胸,害得我们不得不向他求问。这时的吴正大俨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慈悲且怜悯地望向我们,然后故作神秘地笑了起来,脸上满是自得的快乐。在我们的一再催问下,他自感自尊心终于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后,这才开口告诉我们。

“微博,”他环视了一圈,得意地大声宣布。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没错呀,微博,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关注了女神的微博,可却无人率先想到了微博,以便将我们神圣的声援,敬献我们的女神,这就无形之中给了吴正大炫耀的资本。

正当我们窃窃私语的商量,通过我们中谁的微博,将声援及时地发给女神时,吴正大又严肃地告我们说,这事儿已然无需再讨论了,因为女神显然已经看见了我们对她的那份呕心沥血。说着,吴正大将他早已打开的手提电脑展示给我们看,在吴正大名下的微博私信箱里,果然躺着一份由郑京阳执笔写下的、发给女神的那份声援,只是在声援信的末尾外,添加了一句吴正大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嘿,吴正大,你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句呢?”郑京阳不无埋怨地问,“你不是已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太对了吗?”

“怎么不对啦?”吴正大装傻充愣地问。

“底裤。”郑京阳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说。

“有了这句话,我们这声援才可称之为深刻!知道什么叫深刻吗?”吴正大自负地说,“否则只剩声嘶力竭的口号了,你们觉得女神需要干巴巴的口号吗?”

“我抗议!”郑京阳怒道。

“别急呀,我尊敬的郑京阳同学,我知道那些文字是你的呕心泣血之作……”

“还有我们大家的共同心声。”汪涛涛反驳说。

“当然,一点没错,心声。但这心声显得过于的遥远了,遥远得让人触不可及呵!”

“以致你们的女神,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了。”岳超峰在上铺忽然插嘴说,也不知他是在调侃我们呢,还是在替我们着想。

“牛逼!”吴正大仰脸向上瞥了岳超峰一眼,激动地打一个响指,“这才叫聪明,一针见血,书读多的人就是跟你们这些人不一样,你瞧人岳超峰同学就没你们这么笨,我说破了天了,也就他一人懂了我的意思。是这样吗,亲爱的岳超峰同学。”

“你接着说。”岳超峰的目光,仍没从书上离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谢谢你接受我的赞美,因为你是当之无愧的。好,我接着说。我们都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毕竟我们是男人,有血性的铁血男儿,各位,请认真地想一想,一个男人和一女的……”

“注意,不是女的,是女神。”汪涛涛尖声叫道。

“哦,女神,对不起,我吴正大一高兴失礼了——在女神落难时,除了及时给予女神精神上的安慰,我们还能给她点什么?”

“什么?”郑京阳纳闷地问。

“有些情况……怎么说呢,呃,这么说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靠你们自己去感悟吧,我的话呢,就点到即止了吧。”

无论我们再怎么往下追问,吴正大绷着一副打死也不说的神情,只在一旁嘿嘿直乐,表情中隐着一份诡秘。这份诡秘,与坐在上铺沉默的岳超峰,几近异曲同工,只是传达的意思好像似有不同。但这“不同”中又隐藏着什么呢?我们一时还无法读懂。我们也向岳超峰打探过,他俨然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被我们逼问得没招了,只淡淡地说一句:“等着好戏看吧。”剩下的一概讳莫如深了。

这就像是一出吊人胃口的悬念剧。我们都在默默冀望着岳超峰向我们暗示过的那台好戏。可好戏却又迟迟未现。唯一能见到的,乃是吴正大自那天起,深更半夜也不睡了,彻夜开着电脑。朦胧的夜色中,不时地会传来他敲击键盘的声音;而大白天呢,他也依然将此行为如法炮制,只要返回寝室,他便急不可耐地迅速打开电脑,谁也不搭理,就像我们这一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屏幕看,然后支颐皱眉,貌似深沉地思索一会儿,又投入了他玩命般地键盘敲击。

有时我们会问,“嘿,吴正大,女神有回音吗?”

“没,没有。去去,别打扰我,没见我正忙着吗?”

他头不抬地在电脑上忙碌着,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有一次他回答说:“走开,我在研究马克思的唯物主义。”

“那么请问,什么叫唯物主义呢?”有同学不信他真在潜心研究,故意问。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吴正大斩钉截铁地回答。

几天过去了,我们发现吴正大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人亦显得憔悴多了,就像经历了一场大病。若有人问起他的健康状况,他会恍惚般地答非所问:“实践,有时并不那么容易检验真理。”他叹息般地说。听得我们一头雾水,也就没人再往下问了,我们都以为他真的在深入研究伟大的颠扑不破的马克思主义,只是研究得有点走火入魔了,除了同情,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毕竟我们这拨不学无术之人,不懂得何谓唯物主义。

又有人悄悄地去问岳超峰,发生在吴正大身上的现象,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个“好戏”之一部分?

“这戏看上去并不那么的精彩。”郑京阳失望地说。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序幕既然拉开了,接下来的戏码才算正常开演,别急,你们需要的是耐心。”岳超峰云山雾罩地说。

“那吴正大说的唯物主义呢,那是什么东东?”

“那是以他自己的实践,检验出的他自己的真理。”岳超峰露齿一笑,说。

这一下,让我们一屋人,更加觉得岳超峰这人的深不可测了,尤其他关于唯物主义的解释,竟是那么的不同凡响,令人折服——虽然我们好像并没有完全听懂。

十三

又过了几天,吴正大突然陷入了奇怪的令人不解的精神状态。

每当下课后,他就像一游魂似地急匆匆离开了教室,迎面撞见了任何人都仿若视而不见(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们),目光木然而呆滞。

一旦回到宿舍,吴正大便先慌不择食地扑向电脑,饥渴般地在电脑上寻找着什么东西,但没一会儿便发出了一声悲凉的长叹,然后落寞地坐在床沿上,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眼神茫然而无助,痴呆地侧脸望向透着亮光的窗外,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一连几个小时目不转晴地盯着。就像那窗外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个诱人的玩意儿在强烈地诱惑着他,以致让他难以自已。

我们最初也被他骗了,觉得他一准瞅见了什么意外的奇迹,亦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投向窗外。除了雾霾笼罩的天空和一幢幢灰暗的校舍,一无所有。于是我们暗自揣摸一准是吴正大精神失常了,无论我们发出任何动静,或大声喧哗他都充耳不闻,就像我们这一屋子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一俟入睡后,我们常会在半夜里,被吴正大不连贯的梦语之声所吵醒。谁也听不清他在嘟囔些什么,只知道他在发出浑浊深厚的低语声后,没过多久又会进入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声。先是缓喘,然后频率在不规则地快速加剧,声调亦变得越来越高了,听上去如同一只发情的夜猫,最后传来的竟是他那可怕的一声低吼。

在这之前,我们早就习惯了吴正大每晚必至的“夜间节目”,我们一个个已然习以为常了,以致我们已将吴正大的鼾声当做进入睡眠的摇篮曲了,早就不以为异了,毕竟我们同室多年。如若不是他此时突然地改变了“节奏”,估计我们也不会在睡梦中被意外惊扰。

一开始,我们仅把他梦中出现的一反常态,视作他鼾声不断的变种,努力适应他赐予我们的新的音律,但很快发现,我们的一切努力都算白搭了。在吴正大发出的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喘息把我们吓醒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他那一声放肆的哀鸣,然后一切声音都随之消失了,变得万籁俱寂,宛如夜空般宁静而安祥,可是这么一来,我们甜美的梦乡已被他彻底搅扰,无法再度入眠。

终于有一天,我们屋的何昭军忍无可忍了,率先提出要将吴正大驱逐出寝室。“这个杂种搅得我们睡不着觉,必须把丫赶出去,必须!”他怒不可遏地大声宣布,同屋的同学亦跟着同仇敌忾,显然,都被吴正大的夜间骚扰压抑了好几天了,借着何昭军的倡仪,异口同声地表示坚决支持。

惟有岳超峰一言不发地安坐上铺,听着我们的议论。彼时的他,没像以往那般自顾自地埋头看书,而是似乎一边侧耳聆听,一边在做深度思考。

等我们说得差不多了,忽见岳超峰微笑地说:“不必这么激进吧。”

“为什么,晚上你能睡得着觉吗?”汪涛涛不满地反驳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不正好能让我们有幸欣赏到一个难得的节目吗?”岳超峰继续微笑地说。

我们当然谁也不可能猜到,在这一段时间里,岳超峰与吴正大之间发生的故事。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故事,因为它仅涉及两位当事人——岳超峰与吴正大,可滑稽的是,其中一位当事人并不知晓另一位参与其间的角色是谁,他只是一味地陶醉在美妙而浪漫的幻想中,几近精神失常。不用说,这人便是吴正大了。

就在我们发出那份向女神“声援”的第二天晚上,吴正大入睡前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微博私信,他一开始还有些纳闷,不知这私信者是来自何方神圣。

“谢谢你们对我的声援,念兹在兹,感恩于心!”

“你是谁?”吴正大彼时仍处在懵懂中,没能及时地反应过来,回复了一条私信。

吴正大的懵懂是正常的,毕竟这条私信是通过一个陌生的微博渠道发送的。吴正大还有意识地查检了一下微博的博主,他失望地发现,这个微博竟是刚注册的,署名“梦思”,且此人的微博显示尚未关注过任何一人,也无一名粉丝,显得颇为神秘叵测。

吴正大抓耳挠腮地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隐隐约约地觉出这一来历不明之私信的非同寻常,这让他立马高度兴奋了起来。他想,所谓的“声援”一说能从何而来呢?不就是他昨天刚发出的那份情真意挚的宣言吗?而且是以私信的形式直接发向女神之微博的。这么私密一事,不可能轻易地被外人所知晓,一切都在密而不宣中,如此一来,这个通过陌生的微博发来的私信便让人费解了:发送者究竟是谁?会是她吗——哦,我仰慕已久的女神?

一想到这,吴正大心跳加速了,他觉得他那个闭塞的脑洞正在逐渐地敞开,就像被一场扑天盖地的豪雨遮没了的天空,终于迎来了雨后的清新与明朗,万里无云。天穹呈一片耀眼的蔚蓝。

“你谁?”吴正大急切地发私信问道,心跳不止,甚至有些发慌了。

“你难道猜不出我谁吗?”

吴正大晕了一下,心跳疾如重锤,猛烈撞击着他,由此萌生了一个美妙的预感——奇迹到底发生了,就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了。但他还是不敢轻易地妄下断言,毕竟兹事体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还须格外地谨慎为好。但无论吴正大如何地谨慎小心,也无法摆脱袭上心来的强烈预感。这时他四下里瞧了瞧,同屋的同学已然进入梦乡了,有人甚至在发出轻微的喘息之声。他下意识地按住心跳,在一片死寂之中,他仿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狂舞般的心跳之声。

再试探一下,他想,他又迅疾地发出了一条私信:“抱歉,我实在猜不出。”吴正大对自己的如此回答感到了满意,他觉得这才叫欲擒故纵,既然是对方先私信探访,那么主动权必然操持在我的手中,此人终究会暴露其真身的。一想到这,吴正大不由得发出了一丝无限幸福的微笑。

“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过了一会儿,吴正大的私信栏里倏然出现了这么一条回复,可想而知吴正大的即时反应,他快疯了,大脑嗡地炸响了一声,血液在体内奔涌,直接将他冲击得昏头转向。所有的预感都在被证实。那个私信者还能是谁?我朝思暮想的女神呵!

“天呐,竟然真是您,这是真的吗?我的女神!”

吴正大急促打下这些字时,差点失声喊出,他发现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那边厢突然没了声息。一点动静也没了,就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无论吴正大频频地发出多少私信,均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吴正大就是在那个晚上后,陷入了恶劣而痛苦的失眠。

电脑始终躺在他的身上,他半倚在床上,瞪大了一双痴迷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它的最新动向,渴望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奇迹会再度发生,以致搅扰得他五脊六兽的。他觉得自己真快疯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度“时”如年。

这期间,他还在凌晨时分悄悄地溜出去了一趟,只穿着一条短裤衩,赤裸着上身,围着校园的小树林跑了好几圈。他觉得如若不出去跑跑,挨挨冻,由此分散一下精力,自己就要彻底崩溃了。

他一边急速地跑着,一边幻想着女神突然从一道岔路上闪了出来,微笑地迎面向他走来,他几乎就要失声喊出女神的名字了。

从暗处闪出的当然不会是吴正大朝思梦想的女神,而是在校园内巡视的保安,他恍然间见有一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校园,看上去竟像在亡命裸奔,嘴里还念念有词,行迹相当可疑,便不由得开始怀疑这是一个深夜趁虚而入的窃贼,他所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立刻将其擒拿在手,不能让此贼溜之大吉。可保安万没料到的是,当他刚一近身,伸出铁钳似的双臂将此人拧住时,处在幻觉中的吴正大却一个急遽返身,兜头抱住了保安,嘴里一迭声地唤着“女神”,一张臭哄哄的大嘴硬生生地就要凑了过来,吓得保安下意识地脚下一个训练有素地横扫,吴正大立马摔了一个大马趴,保安二话不说,跟着纵身扑将上去,将吴正大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直到后来保安才搞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荒唐的误会。

吴正大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由此留下了一块青斑,在月光下耀眼地闪烁着。

十四

吴正大当然不可能想到,当他激动地看到神秘的私信,情绪正处在高度亢奋状态时,他的那个上铺——岳超峰,正偷着乐地通过手机在给他发微博私信呢。

没错,那个号称“梦思”之微博,是岳超峰刚刚注册下的,为的就是扮演这么一位虚拟中(或者说吴正大想象中)的角色。

此前,岳超峰始终对微博不屑一顾,虽然他亦知这个寝室的同窗,人人玩微博,并乐此不疲,几近成了微博控,但他从不就范。他觉得这玩意儿太小儿科了,一些个人的私情、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即时地飙到微博上去炫耀,在他看来,这属于极不成熟的表现,简直是在浪费人生最值得珍惜的宝贵时间。他觉得一个人的私域神圣不可侵犯,那是一个私密的由自己当家做主的王国,一个独立自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可以为我自立为王。由此,岳超峰尤感他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太喧嚣沉沦了,他必须让自己尽可能地从世俗的嘈杂中抽离出来,回归内心,保持一份理智的清醒。

有点功夫读点书不更好吗?他经常这么想。

他见同学们一有空,就像染了精神病似地玩微博时,不禁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慨叹。可自从见到在吴正大的摇旗呐喊下,一众同学纷纷响应,发出了那份给“女神”的幼稚的“声援”后,他突然觉得这事儿变得有点意思了,真真乃当今之世的一种耐人寻味的精神症候——所谓的“脑残”现象。他灵机一动:为什么不趁机深度地介入、考察此一“现象”呢,由此摸索一下当代人的精神状况?

他觉得吴正大正是这一“现象”的典型代表。

他忽然萌动了与吴正大游戏一把的念头。这个顽念缠绕着他,以致让他兴奋不已,他决定戏弄一下吴正大,看看接踵而至的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后果”。凭直觉,岳超峰断然否定了关于女神在他们心中是多么的纯洁和神圣一说——虽然他从来没有过偶像崇拜的情结,但他相信,在这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一准隐匿着一个潜在的不为人所知的“心理黑洞”,或说“心理隐密”,而这一切,是处在“娱乐狂欢”中的追星族所不自知的。虽然若从道德上说,岳超峰认为这种潜在心理其实无所谓好坏,它只不过是人性的某种存在可能性而已,问题在于这些“追星”的当事人,必须意识到它植根于人性的深在缘由,而不是盲目而推波助澜地制造一个正大光明的“谎言”,以致把自己都给蒙骗和忽悠了。

脑残与清醒有时仅为一线之隔。把追逐偶像、明星的行为高尚化,乃至神圣化——在岳超峰看来,这些拜星“现象”下的人之行为,反而变得殊为可笑了。

岳超峰对此充满了深入探究的巨大兴致。就是在这一念头的驱动下,他向吴正大发出了“冒名顶替”的私信。当他看着吴正大果然傻不拉叽地上当之后,不由得乐了。那一刻,他真心觉得蛮好玩的,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多少是有些卑鄙的。

几轮暧昧的私信一来一往后,岳超峰认为可以暂时地戛然而止了,他觉得要将此一设计好的“节目”扑朔迷离,还须欲擒故纵,云山雾罩一番后见好就收,仅留下一片悬念,让处在癫狂中的吴正大不知所终。

所以当私信聊到关键处时,岳超峰及时地颠了。他关了手机,滑下半仰的身体,双臂回环地垫在脑后,平躺在了床上。他能想象吴正大此时的如坐针毡,而又欲罢不能,这让他想起了《红楼梦》中贾瑞情陷“风月宝鉴”中的“戏码”。他又一次地抿嘴乐了起来。

那一晚,寝室里异乎寻常的安静,一丝动静也没有,本“盼”着吴正大鼾声大作,一如催眠的同学们,一时间竟错乱地处在了巨大的困惑中。他们普遍感到了极大的挫折和失望,以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直至近凌晨,同学们一个个被阵阵袭来的困倦,折磨得快要疯掉时,才昏然睡去;而这时,吴正大一个鲤鱼打挺地翻身坐起。

他懵然地坐在了床沿上,痴呆地望着窗外不见星光的夜空。万籁俱寂,只能耳闻依稀传来的虫鸣之声,他觉得体内有一头怪兽在不停地向他发出咆哮,搅得他心绪不宁,与此同时,还伴随着阵阵袭来的思念般的悲伤。

他匆匆地穿上了鞋,慌忙中竟然忘了套上一件内衣。这也难怪,毕竟此时的吴正大正欲火难耐。吴正大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屋门,闪身窜了出去。他想在户外走走,透透空气,让自己被女神的私信所充分点燃的欲望之火,平息下来,否则他快要被憋疯了。

惟有吴正大上铺的岳超峰没有入睡。下铺的吴正大所发出的微弱之声音,还是惊动了他,他侧过身望见黑暗中向门口悄然走去的吴正大,嘴角又隐隐地划过一丝颇富快感的嘻笑。

一个多小时后,吴正大狼狈地回到了寝室,昏头昏脑地一头扎到了床上。他感到了窝囊,感到了委屈,他没想到自己夜间的潜行,居然让保安当作窃贼般地对待了一把,以致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彼时,天边还尚未透出一线晨曦。

十五

“抗议,严重抗议!”

第二天早上,汪涛涛义正辞严地冲着吴正大吼道,愤怒扭曲了他那张略显嶙峋的面孔。

“你什么意思?”吴正大愣了,反问。

“完全不能容忍!”何昭军说。

“你什么意思?”吴正大盯着汪涛涛的目光,立时又转向了何昭军。

“这简直是对我们全室同学的极大挑衅!”郑京阳慷慨陈词地说。

“嘿,嘿,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你们了?”吴正大彻底糊涂了,目光昏乱地追着每一个发话的人,不停地问。

“你昨晚干嘛了?老实交代。”何昭军突然逼问道。

“哟嗬,谁往丫脸上贴‘广告’了?”汪涛涛盯着吴正大的脸,好奇地问。

这下可让吴正大一惊不小,以致冒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没想到自己独自出门的夜间行动居然让人发现了,那不就等于有人看到他被保安扑倒在地,哀声求饶了吗?

这太丢脸了。吴正大惊恐万状地想。

“误会,那……只……只是一个误……他们,哦……误会我了。”吴正大脸色苍白地说,竟有些结巴了。

“什么他们你们的,你丫蒙谁呢?”

“没蒙谁,实话,是一个误会。”吴正大惊失色地辩解道。

“误会了你丫一晚上没打呼?你以为我们聋了,所以没听见,是吗?你丫是这意思吗?”何昭军怒不可遏地跺着脚,大声质问。

“别,别呀,我真没这个意思……”吴正大还有些犯懵,“你们的意思……是没见我……呃……那个啦?”他被众人逼得步步倒退,已然无路可退了,然后一屁股颓然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那里是什么?”郑京阳眼睛一亮,指着吴正大脸问。

“什么什么?”吴正大慌乱地问。

“广告。”

“广告?”

“你脸上,刚才汪涛涛不问你了吗?嘻嘻,广告,这词用得真他妈的棒:广告!”

“广告?”吴正大认真地问。

“脸上。”

“脸上?”吴正大纳闷地往脸来摸了一摸。哦,脸上是有那么点儿不顺溜地划手,触碰上去还有一种火辣辣的痛感,他这才意识到,那里留下了他凌晨流窜在外的显著证据。他一惊不小。但这仅仅是刹那间一闪而过的惊惧,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既然别人追问的是印在他脸上的所谓“广告”缘自何处,那么不也正好说明了他凌晨在外的狼狈,无人见证吗?

一想到这,吴正大立马变得有底气了。

“哦,没什么。”吴正大终于明白过来了,他觉得坠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隆一声落地了。真他妈爽,他心花怒放地想。他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先清了清嗓子,然后镇定地望向同学,理直气壮地问:“你们今天一个个都怎么了,没病吧?我吴正大招你们惹你们了?有话直说。”

“那你先说说你昨晚干嘛去了?”何昭军正色道。

吴正大又一激灵,心虚地问:“没……我没干嘛呀,在床上呆着呀,你究竟什么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一晚上没打呼噜了?”

“呦,原来如此呀!”吴正大倒背着双手,得意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溜达了几圈,心里掖着的那份快乐,宛若灌了蜜似的,他暗自庆幸自己的那个不堪的场面没人瞅见,就为这,我吴正大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勇敢地坚决顶住,我无所畏惧了。

“我为什么要打呼?”他狡诈地反问。

“因为我们睡不着觉了。”郑京阳泄气地说。

“这和我有关系吗?”

“当然,关系大了去了,”何昭军气哄哄地说,“你丫不打呼噜了,我们睡得着吗?这是个极其非常严重的问题,你必须为我们的失眠负责。”

吴正大发了一会儿愣,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然大笑,笑得人都快抽了。

“哈哈哈,你们,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呵,……哈哈哈。”

与此同时,郑京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了吴正大,充满期待地急问:“嘿,嘿,你丫遇啥事了乐成这样,女神那边有消息了?”

吴正大恍然想起了,他昨晚临睡前收到的那些神秘的私信,刚才被同学们劈头盖脑地一通逼问,致使他差点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想到此,他顿然悲从中来,狂然大笑霎时变成了奔腾不息的泪海,这滔滔之泪水,充分唤醒了他休眠的记忆,唤起了他心中萦绕着的失恋般的悲伤。他一下子变得不能自已了,这便使他的情绪彻底的失控。他开始了惊天动地号啕大哭,眼泪如同汹涌的波涛,倾泻而下。

“我靠,他怎么了?”郑京阳一怔,问。

“病了?”汪涛涛抻长了脖子,几乎贴在了吴正大的脸上,认真地观察了起来。

“丫的哭腔一点也不像呼噜声听上去那么动人。”何昭军埋怨道。

“丫一准是疯了!”郑京阳失声大叫。

“嗯,很可能是疯了!”汪涛涛好像刚反应了过来似的,附和道。

“从哭相看,”何昭军这时也把脸贴近了吴正大,仔细地盯了一会儿,“恐怕疯得还不轻。我们怎么办?不能光看着呀,救人要紧,把丫直接送精神病院?”

我们都被吴正大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彻底搅糊涂了,全然不知他为什么哭得如此惨烈。

“你们都疯了!”

始终高高在上,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的岳超峰,霍地一下从上铺纵身跃下,冷笑地说。

我们先是呆了一下,没明白他为什么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我们也疯了?”何昭军率先反应了过来,有些急眼了,冲向岳超峰,厉声质问。

“因为疯了!”岳超峰冷静地回答。

“因为疯了?那你说说你所说这个‘因为’是指什么?你说,你说。”郑京阳失声大叫了起来。

“因为你们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所以你们疯了。”岳超峰说。

“噢,上帝,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汪涛涛发出一声慨叹。

“你什么意思?”何昭军问。

“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郑京阳问。

“就是你们丫的全尼玛彻底疯了!”吴正大挟着哭腔,抽泣地说。

“斯德哥尔摩是个什么东东?”汪涛涛困惑地问。

“可能是互联网上新鲜出炉的金句。”郑京阳一拍脑门,眨巴着眼,自做聪明地说。

“傻逼,你们是一群真正的傻逼,那是一座城市,瑞典的首都。你们是傻逼。”何昭军不屑地说。

“莫非那座城市疯了?”汪涛仍处在巨大的困惑中。

“你丫疯了吗?城市是一抽象的名词,抽象不可能疯,疯的只能是人,懂吗?”郑京阳自以为是地反驳说。

“岳超峰同学好像说的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从唯物论的观点看,综合也是抽象的,问题是抽象怎么可能疯?疯的只能是具象或个别,所以顺理成章地抽象根本不可能疯,由此类推,疯的只能是岳超峰本人,因为他居然宣告‘抽象’疯了!”郑京阳补充道,他为自己及时总结出的这一套唯物主义之高论,而感到了自鸣得意,因为终于可以证明我们这些人并没疯,相反,是岳超峰疯了。

十六

岳超峰咧嘴笑了,笑得乐不可支,笑得我们不知其所以然了。我们都猜不透这哥们儿此时此刻怎么就乐成了这副德性。而且,在我们的印象中,一向不苟言笑的岳超峰,从来没有过如此失态般的表情。

“他怎么了?”何昭军糊涂了,认真观察着岳超峰,问。

“果然疯了!”郑京阳相当自信地说。

“看上去还相当严重。”汪涛涛肯定地说。

吴正大此时停止了哭泣,抹了一把还沾在脸上的湿滑的泪水,也凑近身来观察了一下岳超峰。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吴正大疑惑地问。

岳超峰笑得更猛烈了,这就更加让我们确信他处在了疯癫的崩溃边缘,因为他平时不苟言笑,我们一屋人甚至曾经怀疑这哥们儿从不知笑乃何物,可今日一反常态,不仅笑了,而且是忘乎所以地乐颠,这除了证明他真的疯了,还能说明什么呢?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笑过。”汪涛涛思索地说。

“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了。”郑京阳忧心忡忡地说。

“送医院?”吴正大好心地问。

“连你丫的一块送。”何昭军鄙夷地瞪了吴正大一眼,没好气地说。

“我?……我又怎么你了?”吴正大急了。

“又笑又哭,你丫这不是疯了的征兆又是什么?”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郑京阳手指着吴正大,就像一经验丰富的大夫,及时诊断出了病人的病灶般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你说?”汪涛涛侧过脸来,瞪着郑京阳不解地问。

“你们都疯了!”郑京阳害怕地蜷缩起了身子,胡乱指着所有的人,胆怯地说。

“你他妈的才疯了!我在问你谁是什么他妈的‘综合症’?不是问你什么是疯了。”何昭军气得跳将起来,咆哮道。

“别激动,别激动,尊敬的何昭军同学,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可能就是疯了的同义词,真正疯了的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郑京阳皱了皱眉头,单手支颐地想了想,说。

“这是谁说的?”何昭军又窜到了郑京阳的身边,伸出的手掌,几乎挥到了他的脸上,厉声地反问道。

“谁说什么?”郑京阳有点迷惑了,问。

“疯了的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疯了吗?这是谁先说的?”

“喔,是我说的呀。”郑京阳犹疑着说。

“你是刚才说的,我在问,最初这话是谁说的。谁?你他妈的给我站出来。”

我们又一次地面面相觑了。经历了刚才的一番混乱的七嘴八舌之后,我们竟然一时忘了,是谁最先提出了这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岳超峰的脸上。我们这才惊愕地发现,他已然终止了大笑,又悄然地回到了他的上铺,双脚盘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脸上荡漾一丝隐隐的高傲,正不动声色地瞅着我们呢。

“哦,是他疯了吗?!”郑京阳抬头望着岳超峰,谨慎地问。

“何以见得?”站在郑京阳背后的汪涛涛,也仰头望向岳超峰,困惑地问。

“他没笑,没笑了,还记得吗,刚才他还大笑来着,笑得像个疯子。”郑京阳低下了头,掩嘴小声地说。

“笑,就是疯了吗?”吴正大纳闷地问,“哦,笑,还是不笑?这是一个问题。”

“嘿嘿,你等等,”何昭军的手按在吴正大的肩上,把脸凑了过去问,“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想了想,一拍脑门:“唔,像是老师上课时说过的,伟大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王子发出的天问!”说完,何昭军脸色骤变,“这话是你丫能说的吗?你丫抄袭莎士比亚,真他妈不要脸。”何昭军怒火燃烧地说。

“是不是莎士比亚他老人家说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搞清谁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汪涛涛从中调和地说。

“还有,搞清我们中间到底是谁疯了!”郑京阳强调说。

“疯了,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一回事吗?”汪涛涛疑惑地问。

“妙极,妙极,一个纯粹的辩证唯物主义式的发问!”吴正大一蹦三尺高,亢奋地抚掌欢呼道。

“这个问题看来只能由岳超峰同学来回答了。”郑京阳正色道。

“回答什么?”何昭军反问道。

“他不再笑了,足以说明了他这人还没疯。”郑京阳手指着岳超峰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没笑,就等于没疯?”汪涛涛穷追不舍地问。

“你们就是一群大傻逼,纯粹的傻逼!你们懂不懂,先要搞清楚什么是辩证唯物主义,最后才能明辨是非地搞清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什么才是——哦,那个——到底谁疯了!”吴正大冲着我们突然高声吼道,“是谁先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谁?谁?站出来,有本事勇敢地站出来。”

“我说的。”坐在上铺默然不语的岳超峰说,就好像刚才发生的疯狂一点没影响到他的情绪一般。

“那是什么?”吴正大问。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岳超峰问。

“废话。”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一句废话!”。

“好吧,”岳超峰说,“看来我得先普及一下常识。”

“这样才能用辩证唯物主义的照妖镜,明辩是非。”吴正大掷地有声地说。

“闭嘴,你给我先闭嘴!”何昭军忍无可忍地冲着吴正大一声怒吼。

吴正大吓得倒退了几步,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我又怎么你了?”

“闭嘴!”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于是,岳超峰向我们介绍了何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说此“症”的发现是基于摩德哥尔摩发生的一起绑架事件。两名绑匪闯进银行,绑架了银行的职员作为人质,向警方提出要挟,后经警方的努力,制服了绑匪,受害者被解救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这些被绑匪绑架的受害者不约而同地为绑匪说情,甚至有一名女受害者声称等其中的一名绑匪出狱后要嫁给他。由此心理学家总结出了一种人的心理“症候”——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岳超峰还告诉我们,斯德哥尔摩综合还有一个别称,叫做“人质情结”,简而言之,是指被害人对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种情感造成了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和依赖之心。

岳超峰讲完后,冷静地看着大家:“你们听明白了吗?”

“完了?”郑京阳问。

“完了。”岳超峰肯定地点了点头。

“就这个?”汪涛涛问。

“就这个。”岳超峰说。

我们都沉默了。因为我们一时还没能及时地反应过来,在模糊的意识中犹觉岳超峰说的这件事,与发生在我们中间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似乎又隐约觉得有那么点意意思思的关联。

可究竟一种是什么样的关联呢?我们感到了莫衷一是。

一阵狂然大笑从我们中间传出,我们扭头一看,笑得像一坨肉浑身抖颤的人竟是吴正大。他笑着笑着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满眼婆娑的泪水。我们最初觉得莫名其妙,可接下来发生的是郑京阳也跟着他笑,先是浅笑,紧接是崩溃似的大笑,再接着是我们都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

只有岳超峰一人没笑,仍一本正经地瞧着我们,那眼神,就像在好奇地打量着一群不同寻常的异物。

十七

“岳超峰同学,一准是你疯了。”吴正大总算控制住了他的大笑,擤了一把流淌的鼻涕,手指着岳超峰说。

“说说你的理由。”岳超峰不动声色地问。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说的只是绑架者与被绑架者的关系,它跟我们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们这里有人被绑匪绑架了吗?没有,这是肯定的,有目共睹,所以呢,那些被害者确实疯了,而我们很正常,一点没疯,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大家会一致表示同意的——”

吴正大转身问我们:“我说的没错吧?”

我们点头,觉得吴正大这一次所表现出的犀利和聪明,多少让我们吃惊,他的质疑果然一针见血,刀刀见肉。

“你接着说。”何昭军鼓励地说。

“当然,我会接着说的。”吴正大清了清嗓子,振作了一下。显然,他从我们的目光中看出了对他的赞赏,这让他感到十分受用,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了。“这足以验证了辩证唯物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我接着说——我……”他突然噎住了,愣了半晌,转过身来问:“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和辩证唯物主义。”我们提醒他说。

“没错,就是它,我接着说——”他又哑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眼儿愣把丫给憋坏了。“辩证唯物主义战胜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对吧?没错,就它了……好,我说完了。”

本来我们对吴正大刚才的一番宏论抱有极大的期待,觉得他还有更多的高见令我们深为叹服,但他却辜负了我们的信任,让我们失望了。但仔细想想,他确实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时,我们又觉得吴正大其实还是蛮牛逼的。在我们的想象中,此刻的岳超峰肯定会自感无地自容,定然无言以对,以此我们可以确证无疑地说:我们没疯,是你丫岳超峰疯了。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我们这一刻觉得真他妈的爽毙了,这位一向不合群却又自命清高的家伙,终于在让我们瞧不上眼的吴正大面前认栽了,而且栽得很没面子。这戏码看上去真的太有意思了。我们兴灾乐祸地由此而感到了欢欣鼓舞,我们都希望见证岳超峰的狼狈不堪。

“你说完了吗?”正当我们像打了鸡血似的高度亢奋时,岳超峰突然发问。

“完了。”吴正大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时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俨然一位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威武大将军,一双浮肿的眯缝的小眼,在岳超峰的脸上像老鼠觅食般地出溜出溜转悠着,面露自鸣得意的调笑。

“请问各位,你们迷恋你们的那位所谓的女神吗?”

“当然迷恋,但她是我们心中的女神,不是绑架者,对吗,同学们?”吴正大更得意了,问。

“完全正确。”我们说。

“由此类推,我们中也没有一人是受害者,这也没错吧?”吴正大理直气壮地又问。

“没错。”我们回答。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迷恋女神与你的那个扯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有丝毫关系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吴正大义正辞严地说,“既然这是一个子虚乌有的问题,那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若不是个傻……哦,出于文明礼貌起见,我还是换个词吧——傻×,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我们欢呼了一声,开始热烈鼓掌。我们都觉得吴正大的雄辩太精彩了,看起来,他在梦中仍孜孜以求地学习唯物主义真没白学,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而且,我们对辩证唯物主义也开始心存敬畏,这可比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一套不着边际的言辞生动多了。此时,我们都觉得岳超峰一准将甘拜下风、狼狈鼠窜,因为在我们看来他根本没法反击吴正大。

可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吴正大激烈言辞虽然不无启示的力量,但却几近刻薄的人身攻击。经过一番沸腾之后,我们又陷入了集体沉默,担心地看向高高在上的岳超峰。他像是陷入了哲人般的思考,嘴角划过一丝无奈的讥诮,目光则一如既往地炯炯如电。吴正大的反击并没有激怒他,以致出现我们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没有,一切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宛若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暴之后,并没有掀起我们臆想中的惊涛骇浪。

端坐上铺的岳超峰显得那么的泰然自若,悠游自在,这反倒让我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彼时,我们犹觉怎么着他也得多少表达一点什么吧?奋起反击,予以吴正大以迎头痛击?或者据理力争。不管我们是否同意他的那个怪异的观点,起码可以让我们这群无聊的人享受一把辩论的狂欢。我们是一群地地道道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我们跃跃欲试地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好戏,但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岳超峰这家伙悠然自在地坐在他的上铺,就像一睥睨众生的哲人,他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副神情仿佛在说:瞧瞧你们,一个个冥顽不化!唉,我能对你们再说些什么呢?

岳超峰显然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侧过身,从床上抄起他正在看的一本厚书,认真地读了起来,就好像我们这些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存在似的。这让我们感到了失望,沮丧,甚至有些气愤。只有吴正大兀自觉得自个此役大获全胜,这位平时一毛不拔的磁铁公鸡,居然声称要请我们所有的人周末吃顿大餐。

“知道吗?这叫庆功宴。”他无限得意地说,还挑衅地向上瞥了一眼岳超峰。

岳超峰此时已然斜靠在了他的枕头上,埋头读书,沉浸在浩瀚的书海之中。

十八

“来之能战。”

当天晚上吴正大的微博又收到了化名“梦思”的私信,干脆利落,言简意赅,把吴正大刺激得腾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这封私信发出的时间是深夜十一钟多,而在此时,吴正大正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呢。

当天上午与岳超峰的那一番唇枪舌战,让吴正大倍感振奋,他没想到一向所向披靡的岳超峰竟会那么轻易地就败给了自己,让他在同学面前及时地挽回了脸面,对他而言,这真是一个未曾料到的意外收获。

可一进入夜深人静,他那貌似获得平复的思绪又开始了翻江倒海,对女神绵绵思念在膨胀发酵,以致每隔几秒钟他就会看一下自己的智能手机。他在期待“梦思”的出现。彼时的他,已然确证无疑地认定这位名唤“梦思”的人,就是他梦牵魂萦的女神。

在吴正大想入非非的幻觉中,他固执地相信梦思此刻会与他如出一辙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情思若雨,他觉得这时的她多么地需要心灵的抚慰,一如他的需要,一种来自异性的呵护与抚慰,毕竟她也是人呵,一个与我一般无二有欲望有热情的人。他想。

可那封期待中的来信却迟迟未见。他不敢将微博私信设置成声音提醒,他怕如此一来会被同室的同学发现,他觉得这是他个人的一种私密行为,只能独享,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参与,以致影响了他与女神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隐秘关系。

一想到隐秘二字,吴正大又开始小有得意了,他暗自庆幸自己当时灵机一动地以他个人自媒体的名义发出的那封“声援”,这就在无形之中将一种集体性的公开行为转化成了他个人的私密行动,而他期待着的,正是与美丽的女神建立起这种无人知晓的隐密关系。当然,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是否能梦想成真,只是权当一次投石问路而已。所以,当女神以梦思之名义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微博私信中时,他着实地大喜过望了。

吴正大心里非常清楚,这是苍天赐予他的唯一机会,因为此刻女神的情感出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空窗期”,从心理上说,这一空窗期的寂寞的确需要有一个男人来暂时填补,及时地予她以男人温暖和理解。这是一种非常时期的需要,一旦女神安然度过了“空窗”的煎熬,他知道,他将会被女神毅然决然地踹踢出局,因为追求与仰慕女神的优秀男人太多了,她那时将会应接不暇,而自己与他们相比,一无所有,只是仗着年轻生猛,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作为一名替补队员,他以为自己具备这样的条件已足够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处在情感寂寞时的填空吗?

即使当一回替补队员我也无怨无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吴正大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求永恒,而仅需命运赐予我短暂的付出,已然知足。

为心中的女神做出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他激动地想,我至多付出一些身体上的亏损,但能陪伴女神风雨同舟地共度时艰,这不但是我精彩人生中的一次奇妙的机遇,也是一项无上光荣的使命。想到这,吴正大又一次地热血沸腾了。

发出这封私信的自然是睡在吴正大上铺的岳超峰。

当天上午那一番激烈辩论——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证”的叙说,并没有让同学们深明大义,让他感到了无奈,他本想籍着“女神”事件的发生,深入探讨一下此一心理症候,在他看来,这一症候不仅仅是发生在同学们身上,而是在时代的某种畸形力量的作用下,已然蔓生疯长成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大众文化现象了,人们盲目地追逐崇拜着某种虚幻的东西,以致丧失了人之为的精神和思想的独立性,心甘情愿地俯伏在地,去充当一个子虚乌有之“偶像”的心理“囚徒”,在他看来岂非太可悲了?

但岳超峰又不无失望地发现,他的一切言说都属徒劳而枉然的,吴正大的振振有词让他感到了这人的无可救药。他本可以继续和同学辩论一番的,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觉得就此争论下去已无必要,只能是对牛弹琴,所谓的会让自己无形之中陷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鸡鸭悖论”,他们陶醉在心理幻觉中无以自拔,从而无法看清此“症”深在的心理缘由。他深知这就是心理学家所探究过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只不过在此转换了一种表现形式而已,以另一类型的替代性面目登堂入室了,它是软性的,被一层貌似冠冕堂皇的面纱所包裹,因而一时又不易被一般人所觉察和认知。

在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真实案例中,存在着绑架者与被绑架者显而易见的身份符号之鉴别,由此,他们之间身份上的黑白和是非判然有别,因了绑架者作为罪犯的身份很容易被外人所识别,所以一旦被绑架者转而对绑架者产生心理上的崇拜与依赖情结,就凸显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精神的和心理的症候。

而“女神事件”则并不全然如是——女神仅仅是作为被一个被盲从者仰慕、艳羡的形象示人的,客观地看,丝毫不具备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中所反映出的“绑架者”之恶棍形象。她是可人而美丽的,一颦一笑,媚态百生,不由得让人心生恋慕,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诞生的,反映了人之常情。可就是这一貌似的“常情”,被人们忽略了,女神的形象之所以貌似光彩照人,其实是被背后的一股看不见的势力操纵与生产出来的,这就让岳超峰高度警觉了,并因此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虽然同属一代人,岳超峰与同学们截然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好像从未有过偶像崇拜的情结,他总能一眼看破笼罩在虚假现象上的那些云山雾罩的迷雾,从而认清被鸡汤似的故事情节所包装、所塑造的那个非真的假面人物,以及在真实的世界中,一个影像之人物的扮演者所具有的人性特点。所以他总是游离在这一偶像崇拜的情结之外。也正是基于此,让他具备了一种智识的高度,从而得以俯瞰在同龄的芸芸众生中,所发生的这一几近普遍化了的心理症候。

在他看来,女神虽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中的那一绑架者的身份符号,存在着不言而喻的霄壤之别,甚而所谓的“女神”,亦从未像绑架者一般的“在场”过——作为绑架者的“真身”,曾出现在了被绑架者的眼前,从这个意义上看他又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者,但在粉丝们的真实生活中,女神从未真正的出现过,可无论是绑架者还是女神,均具备了一种共同性,那就是在无形之中对崇拜者之“粉丝”,构成了足够强大的心理诱惑,从而在他(她)们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种心理依赖。假如说,发生在真实案例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绑架者对绑架者的心理依赖乃是基于一种因恐惧而滋生悄长的依赖,那么,发生在偶像崇拜现象中的依赖,则更多的是基于因仰慕而生发出的现实中的心理依赖,它们的共同点都诞生于一种虚假的心理幻象,在此一幻象中,仰慕者丧失了自身,个人的价值感随之亦消失在对偶像的盲目崇拜中,并被偶像所虚拟的“价值”取而代之。于是在幻象的“引诱”下,他们不由自主地塑造出了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人物,并将自己的崇拜依托在这一被塑造的虚幻的人物身上,由此真实世界中的那个真实的人(偶像)隐匿不见了。在这个被人刻意塑造的虚妄的形象中寄托自己的一腔希望,又由于这一形象(偶像)被自我浪漫化、完美化从而偶像化,人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一被想象和虚构出的人物,亦因此而成为了这一人偶忠诚的拥趸、粉丝,从而对他(或她)忠贞不渝、不离不弃,以致神魂颠倒。

岳超峰认为,此一明星崇拜的现象很值得玩味、思索,而吴正大恰好正是这其中的一位极具典型性的代表人物,可叹的是此君并不自知,且陷在其中而乐此不疲。所以岳超峰这才决定跟吴正大玩玩这个互联网时代的捉迷藏游戏,开一个不无恶意阴损的玩笑。

岳超峰见吴正大在疯狂地回帖,嘴里已然在胡言乱语了,一再信誓旦旦的声明他将如何领受女神的旨意,保证来之能战。

“召之即来,”当天晚上,岳超峰发出了这条最后的私信。

“来之能战。”

吴正大在第一时间立刻回复了,显然他一直处在等待中。

躺在上铺的岳超峰差点没乐出了声。随后他断然地将吴正大的微博拉黑了,让他暂时无法再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秘密设置的名曰“梦思”的微博,然后从容地关上了手机。他觉得起码在今晚,这个游戏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吴正大糊涂了,他完全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转瞬之间梦思的微博就进入不了了呢?他百思莫解。

吴正大玩命般地连接不断发出的“来之能战”的回贴,均告无效,他陷入了灭顶般的绝望,以致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已然发生的残酷事实。他感到了委屈,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女神怎么能这样呢?如此残忍,如此无情无义,他不无悲伤地想,是她主动发出的邀请:召之即来,而我及时地给予了热烈的响应,可她为什么突然间杳然而去了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当天晚上,在梦中陷入迷乱的吴正大,成功地实施了一次淋漓尽致的激射,并在行将爆破的临界点上嘶声高呼了一声:

“来之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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