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许多人不愿意接受高三到来的现实,依然沉浸在暑假的快乐中不能自拔,但高三的大幕,终究还是无可阻挡地拉开了。
正式上课第一天,上午最后一堂课是数学。李正南看看表,离午饭还有十分钟,便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题。写完,他特意留出一分钟让大家思考。一分钟后,他问:“谁会解这道题?”
台下是截然分明的两种表情:成绩好的学生此刻都盯着黑板认真思考;而平日不爱学习的学生这会儿都怕叫到自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看着那些眉头紧皱冥思苦想的孩子们,李正南微微笑着,他很期待有人主动站起来。可又过了一分钟,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他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学习委员庞文博身上。然而庞文博也低着头。
难道庞文博也怕我叫他?他应该会做这道题啊。
李正南很纳闷,他决定问一下。
“庞文博,你会做吗?”
“会。”庞文博犹犹豫豫道。
李正南很高兴,脸上立马露出笑容:“好!你上来做给大家看。”
庞文博磨磨蹭蹭推开凳子,小步小步往台上挪。
他走得很慢。莫非不情愿?
没错!此时他确实不愿上讲台。刚才一直低着头,也是担心李老师叫他。至于原因,绝不是对自己做题没信心,而是内心深深的自卑。
他很自卑,这份自卑源于他的家庭。
庞文博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从小到大,家里几乎顿顿吃粗粮。他也很少穿新衣服,他的衣服多是姑家和姨家的表哥穿小后淘汰给他的。小时候还好说,他不太懂事,穿什么都行。可随着一天天长大,自尊心越来越强,他就很在意了。他不怕日子苦,就算每天吃糠咽菜,他都能够忍受,可每天穿旧衣服却让他找不到自信。饭吃在肚子里,别人看不到,可衣服穿在身上,一览无余,连个藏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暑假,他跟母亲一起去赶集,看着集上款式多样的新衣服,由衷地希望母亲能给他买一件,哪怕最便宜的也好,可一想到父母收入微薄,还要供自己和妹妹上学,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只能将苦恼压在心底。
今天——开学第一天,几乎人人都穿着新衣裳,他却穿着去年的旧衣服,而且上衣的腋窝还破了个小窟窿,他一直担心做题时露出来。现在又怎能昂首阔步地上讲台?
可李老师还是叫到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
从座位到讲台的路真漫长,漫长得像一个醒不来的梦魇!他觉得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衣服看,角落里某个同学的笑,一定是因为看到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而发出的嘲笑。他脸上热辣辣的,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讲台。飘飘忽忽中,他捏起一根粉笔,开始做题。
那题做起来很费劲,他不停地写,很快便写了大半个黑板。教室里静得出奇,只有粉笔吱吱作响,大家都瞪大眼睛,佩服地看着他。有一些人,已经发出啧啧的惊叹:
“哎呀,真厉害!”
“是啊,这么难的题都能解出来。”
“尖子就是尖子,不服不行。”
他在惊叹声中找回一些自信,忽然下定决心要将这题做得更漂亮些,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他自豪的事情。
他做得很认真。黑板,成为他纵情表演的舞台。
终于,他写完最后一个数字。
他慢慢地侧转了半个身子,微微地抬了抬头。
“好!这题就该这么做。”李正南满意地看着庞文博,目光骄傲而慈祥,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庞文博似乎来了精神,他转过身,面对黑板,又写下三个字:解法二。这次他只用很短的几步就解了出来。
李正南很吃惊:“这种解法一般人不知道,你怎么想到的?”
庞文博转过身,把头抬得比之前更高了点,腼腆道:“暑假看了几本课外书,有道题和它很类似。”
李正南的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许:“好!庞文博你做得非常好!”心里不由得想:这孩子要是我李正南的亲儿子那该多好。
他本想再表扬几句,无奈下课铃响了,只好尽量言简意赅:“下课了,我也不多说了,只想再说一件事,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庞文博又是咱们县的理科状元。这是为什么?大家不妨好好想想。有句话叫‘忍别人所不能忍的痛,吃别人所不能吃的苦,才能收获别人收获不到的果实’。这话什么意思大家自己琢磨。我希望大家都能向庞文博同学学习,多思考,多用功。好,下课!”
李正南一出门,大家就端着饭盒争先恐后地往食堂跑。有人经过庞文博身旁,还特意放慢脚步,竖起拇指冲他说道:“牛逼!”
庞文博不说话,默默地坐在座位上,继续看书。
很快,班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他四下看看,合起书,把手伸进桌洞。
他摸出四张面值一元的塑料菜票。
这四块钱的菜票是一笔“意外之财”!
昨天下午三点多,他骑车回校,一进校门就直奔厕所而去——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早把他憋坏了。
他刚在小便池前站稳,从外面又冲进一个小伙子——好像刚刚打过篮球,浑身是汗,衬衣搭在肩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凑到池前方便。
方便完以后,小伙子一手提裤子,一手从兜里掏东西。突然听他大叫一声“糟糕”,庞文博赶忙扭头看是怎么回事。原来,他掏东西时不小心带出了四张菜票,不偏不倚,全都掉进了便池。
那小伙子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四张菜票凄惨地躺在便池里,不捡可惜,捡又不妥,只好悻悻地骂了句“真他妈倒霉”,就系上腰带走了。
庞文博盯着便池里的菜票发起了呆。
当厕所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打起了那菜票的主意。起初,他还有一丝犹豫,可当他一扭头见地上有段小树枝时,就不再犹豫了。他捡起树枝,又弯腰拨出菜票,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张纸,麻利地把那四张菜票包了起来。
他飞快地跑到水池边。那里没有一个人。他展开纸,将菜票抖进水池,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任水柱拼命冲洗着刚被“玷污”过的菜票。
尽管捡的是别人不要的菜票,可他依然觉得像做贼。一丝屈辱从他心头泛起,汗水顺着额头滑到他的脸颊,还有一些流进眼睛里,再后来又从眼里流出来。
上午出色完成难题的表现,让他欣慰。他轻声嘀咕着:中午犒赏自己一次,还是可以的吧。
他端起饭盒要出门时,又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花掉这些菜票。
自从上了高中,他想每顿饭都吃上菜是不可能的。家里供着两个孩子上学,每月只能给他五十元钱。可就是这五十元钱,他也从来不舍得都花掉,硬是要挤出二十元给他妹妹。
他打心眼里心疼妹妹。
妹妹去年上了中专。本来照她的成绩,完全可以上重点高中,但妹妹很懂事,体谅父母。她知道家里穷,就算自己考上高中,父母也肯定没能力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所以就忍痛放弃高中,报了中专。中专毕竟学时短、学费少,她可以更早挣钱帮扶家里,让亲爱的哥哥没有后顾之忧,读完大学。
别人家的孩子收到录取通知书时都兴高采烈,举杯相庆。可妹妹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那天,兄妹俩却抱在一起,大哭一场。
妹妹哭是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机会上大学了。
哥哥哭则是觉得对不住妹妹,是自己的前程阻断了妹妹的前程。
所以,每次一见到妹妹,他都觉得自己是罪人,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欠妹妹的。
而今,这种结果已无法改变,他只能在物质上多照顾妹妹,才会让自己心安些。起初,妹妹说什么也不要他的二十元,但他告诉妹妹,自己在学校参加了勤工助学,每月还有一些收入,妹妹拗不过,才收下。
可他哪有勤工助学?那都是骗妹妹的。
正因为如此,他过得很艰苦。每天一块钱,能吃什么?多数时候,他一天只吃中午、晚上两顿饭,早饭最多喝一份玉米面稀饭,只有晚饭才舍得买份菜,因为晚上时间长,不吃菜真扛不住。不过渐渐地,他也习惯了,每月能从家带几罐咸菜,有咸菜就着,就能吃下饭。
庞文博今年十七岁,生活的压力和艰辛,常常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痛恨过命运的不公,还在内心质问过老天:“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却生在这么穷的家庭,而身边许多吊儿郎当的人却过得比自己好千百倍?!”可老天无法给他答案。
他记得高二时,有天半夜被生生饿醒,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那天夜里,在其他同学的熟睡声中,他平生头一回在心底抱怨了父母,怨他们无能,无法让他和妹妹过上好日子。但仅仅这一次,他就后悔了。他把自己捂进被窝,流泪了。他痛恨自己:庞文博,你有什么资格埋怨父母?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含辛茹苦地养大,让你不用日晒雨淋、下地干活,让你可以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读书,这对你来说已经很幸运了,你还想怎样?你不仅不能抱怨他们,还应该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将来把他们接到城市,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才是你该做的。
经过那次心灵的激荡后,他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大步。他似乎明白了一个理:老天不是你家亲戚,老天帮不了你,能改变你命运的只有你自己!他在心里暗暗对老天说:有什么困难,你就统统使出来吧!我庞文博一定不会屈服,我会努力学习,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十七岁的庞文博,和同龄人相比,已经成熟得有些苍老……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庞文博把菜票重新塞回桌洞。
怎能随随便便就把这四块钱菜票“报销”掉呢?
他安慰自己:这才开学第一天,哪能太惯着自己?再说假期在家吃的菜已经有不少油水了!今天干脆“忆甜思苦”,给自己降降油水吧。
他从桌洞里拿出咸菜瓶,小心翼翼挖出两勺,倒进饭盒里。然后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去了食堂。
食堂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有的师傅开始把卖完菜的空盆从餐台上撤下来,即使没卖完的,也都见底了。
师傅们忙忙碌碌,瘦小的庞文博在卖菜处经过,很少有人注意他。
一个师傅发现了他,用铁勺敲敲快要空出来的铝盆,说:“这些差不多有两块钱的,收摊了,五毛给你要不要?”
那盆里是肉片炖茄子,油滋滋的很是馋人。
他蠕动了一下喉结,咽了一口口水。那一刻,肚里饥饿的馋虫迫使他想要那些菜,但理智的他还是摇摇头,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那些油滋滋的菜上收回来。
他走到卖饭的窗口,花四毛钱的饭票买了俩馒头,在热水桶处接了半饭盒热水,然后找了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坐下。
他抓起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着咸菜吃起来。
馒头已经有些硬了,他狠命地咽着,被噎得青筋鼓起、直伸脖子,他赶紧喝水,又被烫得直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