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三中实行封闭式管理,无论学生离校远近,但凡升入高三,每四周只放假一次,假期两天半。而其他时间,都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学习。
加上假期补课二十天,在经历了近五十天的漫长煎熬后,终于迎来了秋季开学后的首次放假。上午比平日少上两节课,第二节课一结束,大伙就再也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急急忙忙往家赶。
不到十一点,罗光兴便下了车,他不愿过早回家看父亲一板一眼“教育”他的样子,一直磨蹭到十二点才进门。那当儿他母亲正在院里洗虾,一见他,脸上乐开了花。
“我和你爸一早就算计着你能回来,这不?专门为你买的虾!”母亲见儿子满脸是汗,又心疼道,“快进屋吹吹风扇!”
经过厨房时,罗光兴见父亲正在烀猪头肉,厨房里热气腾腾,父亲光着膀子,背上挂满了汗珠。
“爸!”罗光兴从背后闷闷地叫了一声。
父亲回了一下头,平静地说:“回来啦?”
“嗯!”他站在原地不动。
“还愣着干啥,快进里屋!要不弄你一身油。”
罗光兴进了里屋。没多会,他父亲也擦着手进来了。
“在三中还行?”父亲问。
“嗯,挺好的。”
“别光说好,你可得好好给老子学!”
“嗯!”
“以后老实点,别再给老子惹事了,知道不?为把你弄进三中,老子费了多大劲?光送礼就花了五千!老子得卖多少头猪?你要再添乱,老子非揍死你!”
母亲进来了,说:“儿子一个月没回来,刚进门,你咋就说这么难听的?”
“我这是教育他!”转脸又对罗光兴说,“还站着干啥,热这么多汗不赶紧打开风扇吹吹?”
罗光兴开了风扇,把风调到最高档。
“开这么大干啥?不怕吹出毛病?”父亲忙上前把风速调到最低。
“没事。”
“谁说没事?甭觉得这会身子棒,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了!”
母亲开始上饭了,鸡鸭鱼肉摆了一桌。父亲坐在炕上,给面前的盅子斟满酒。酒是本地产的老白干,两块钱一瓶。
“最近还画画吗?”父亲抿了一口酒,问。
“……不画了。”罗光兴含含糊糊道。
“这就对了!以后甭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美术有啥用?不当吃也不顶穿,顶个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正儿八经的大学……”
“美术学院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没等父亲说完,罗光兴就争辩起来。
“胡扯!”父亲把酒盅往桌子上重重一磕。
母亲赶忙给父亲使眼色,说:“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你有完没完?”
他瞪了妻子一眼,说:“我这是为他好!”又对儿子道:“告诉你,趁早死了心,只要我不死,你就给我安下心考医科大学!”
“要考您自己考!我偏考美术!”
“你……你个小兔崽子,敢顶嘴?!”父亲火了。
罗光兴跳下炕,套上鞋,一甩手出了屋。
“你给我回来!”父亲怒吼着。
罗光兴已经到了院里。
“外面那么热,你不吃饭干啥去?”父亲的语气又软了下来。
“我出去晒太阳!”
县上传来通知:为了解全县高三成绩,县教育局决定在十月底组织一次模拟考试。考试将按照高考程序进行,届时所有高三学生由各校组织,统一去县里。
晚自习,李正南宣布了消息。一时整个班级乱了套,哀号遍地,什么声音都有。李正南平素最见不得这种窝囊劲。他扫视台下,那些嘟嘟囔囔的全是平日不怎么努力的学生。他明白,对这些学生就得狠下心!于是脸一板,拍着讲桌道:“嚷嚷啥?嚷嚷就不考了?我告诉你们,都给我好好学!别老想着为失败找理由,好好想想成功的方法!都给我听好,这次考试务必考好,谁要拖了咱班的后腿,考完再算账!”这么一训斥,大伙都噤了声。
过后,每个人都惴惴的,一有空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最积极的是庞文博,消息宣布当晚他就把闹钟提前了一个小时。有时天还没亮,周宇上厕所,路过庞文博的宿舍,都能看到从他被缝发出的光——他已经在开着手电学习了。
考试就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到来了。
整个考试过程平淡无奇。用董小卫的话讲:“就像喝了一碗白开水,咂吧咂吧,没啥值得回味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结果都挂在了每个人脸上。
周宇踌躇满志,他对自己的发挥还算满意。庞文博一脸平静,别人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绝不会有人怀疑他的成绩。罗光兴似乎考得不理想,一出考场,他就皱着眉头不说话。董小卫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似乎刚经历的考试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嗷嗷叫着,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得意忘形地搂着周宇和罗光兴的脖子,高喊:“解放喽!”
按照事先通知,考试结束后,学校统一放假一天半,想回家的可以直接从县城车站走,只需明晚返校就行。不想回家的,可以坐学校租的大巴回校,大巴会在一个小时后准时停在考场门口。
大多数人一出考场就直奔车站而去,在门口等大巴的只有庞文博等寥寥几人。
庞文博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计划,就连周宇经过他身边询问时,他也没说真话。他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担心一旦说了实话,别人会笑话他太能精打细算了!
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从县城直接回家,自己是方便,可仅仅一趟就要花五块钱!明天返校仍要坐车,这样一来一回要花十块钱!而先回校呢?那就不一样了!自己可以骑车回家,明天仍然可以骑车返校,这样一来一回就不花一分钱!账不算不明,这一算,足足能省十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人群渐渐散去,偌大的考场门口只有十几个人在等车。庞文博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刚刚过去十分钟。他想,这么干耗着也没有意义,不如四下转转。
他迈开大步走在县城的柏油路上。走了几十米,远远看见对面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起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使劲揉揉眼,再近些后,他敢确定了,对面过来的是他父亲!
庞文博的父亲今年四十三岁,按说这年纪不算老,但由于常年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的背有些驼,远远看着像一个小老头。父亲见到他,竟跑了起来,没等跑到跟前,就扯开嗓子道:“我一直担心你走了,还好,你还在!”
庞文博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父亲,惊讶地问:“爹,您咋来了?您不是在福山县干活吗?”
“那片楼盖完了,又在咱县接了个活。”父亲一脸憨笑道,“我刚来一个礼拜,要是知道你在这儿考试,早来看你了!”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嘿嘿,不知道了吧?”父亲想要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可表现在脸上的却是有点扭曲的害羞神色,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欣喜,“你们班长周宇告诉我的!你们班长记性真好,就在家长会时见过一面,竟然还记得我。我们建筑队刚散工,正准备吃饭,在路上碰见你们班长和另外两个同学。你们班长说大伯您咋在这儿,我说我在这儿干活。他就告诉我,说你在考场门口还没走呢!能不能找到你我心里也没底,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没想到你还在!”父亲说完,又灿烂地笑了。
庞文博心里暖暖的,对周宇充满了感激。
“人家都坐车回家,你咋不一块走?”父亲问。
庞文博就把自己的“小算盘”跟父亲说了。父亲听了不知说啥好,只是一个劲道:“瞧你,省那点钱干啥?”说完,又想起一事,“咱爷俩先去吃点饭,反正你时间也来得及,再说要是不吃点东西,你一会也没劲蹬车不是?”
庞文博感激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跟在父亲身后走。
俩人一边走,一边盯着路边的饭店看。接连过了几家店,门厅装修得都很高档,父亲小声道:“这些店咱才不进呢!装修这么好,菜一准很贵,他们肯定要把装修费加到菜里是不是?”
庞文博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父亲笑笑。他对城里的东西一窍不通,在这里,父亲才是真正的“专家”,听“专家”的一定没错。
又走了半里地,爷俩停在一家小快餐店门口。那店门头很旧,装修也土气,父亲说:“就在这儿吃吧!这里应该实惠。门头旧,说明开业时间长。时间长,那菜也差不到哪里。你说是不是?”
庞文博觉得“专家”父亲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跟了进去。
还不到城里人下班的时间,餐馆人不多。
“你先找个空位坐,我去选菜。”父亲说着,来到餐台前。
菜都刚出锅,油滋滋,热腾腾,很是诱人。父亲指着一份鸡块焖土豆问服务员:“这个多少钱一份?”
“八块。”
“这么贵?!”父亲惊讶道。
庞文博坐在座位上,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和服务员的对话,脸有些烫。
“那……西红柿炒蛋呢?”
“六块。”
“不便宜,不便宜!”父亲摇着头,“能不能便宜点?”
庞文博的脸一下子烫到了脖子根。那一刻,他真想冲过去,拽着父亲逃离小店。就算不吃,也不能这么掉架子呀!
“我们的菜都是明码实价……要不你可以各点半份。”服务员说。
父亲犹豫着,终于道:“行,给我各盛半份吧!”
服务员问:“米饭要几碗?”
“米饭……也要钱吗?”
“嗯,一块钱一碗。”
“那……馒头呢?”
“五毛一个。”
父亲瞪着眼,嘴张得老大。庞文博盯着他的背影,心一直高高悬着,他真担心父亲再来一句“不便宜”。还好,这次父亲什么也没说。
“来两碗米饭吧!”父亲下定决心道。
他哆哆嗦嗦解开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抽出一张十元钞票递过去,趁着找零的当儿,对另一个服务员说:“小姑娘,能不能给俺那份米饭舀点汤?这米饭太干了,俺不喜欢吃太干的。”
服务员什么也不说,微微笑了一下,给其中一份加了半勺汤。
庞文博的脸又开始火辣辣的烫,在他看来,那服务员脸上的笑简直就是嘲笑,那种笑容让他压抑,他浑身都在发热,都有点往外冒汗了。
终于,父亲端着饭菜过来了。
“吃吧!”父亲搓搓手,笑着道,“一准饿坏了吧?”
说着,自顾端起那碗浇了汤的米饭,一个劲往嘴里扒,对面前两个半份菜视而不见。
“爹,别光吃米饭,您吃菜啊!”庞文博说。
“我不太饿。”父亲又笑了,“我碗里加了菜汤,你不用管我。”
庞文博坚持让父亲吃,父亲还是不动,他便端起盘子往父亲碗里拨。爷俩争执起来,引得店里的人都朝他们看。父亲终究还是拗不过,让儿子把两个菜都拨了一些到自己的碗里。
俩人默默地吃着。
庞文博咽了一口米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这会要在学校就好了,自己上次捡的菜票还剩三块呢,那三块钱一定能让他爷俩吃得很体面。
三下五除二,爷俩把面前的饭菜消灭得一干二净。
“饱了吗?”父亲问。
“饱了。”庞文博答。
一出门,父亲就满脸后悔地嚷开了:“今天亏大了,那么少的菜还那么贵,要在我们建筑队食堂,半份鸡块焖土豆最多两块钱!还有那西红柿炒蛋,不会超过一块五!再说那米饭,顶多五毛!还有馒头,那么小还五毛,真是贵死了!要在我们建筑队食堂,五毛能买俩!亏了亏了,这顿饭吃得亏死了……”
一顿饭就让父亲生出这么多感慨,他常年在外,肯定也舍不得吃点好的!庞文博默默地走,什么也不说,只有心酸。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很想对父亲说点什么,便停了脚步,大叫一声:“爹!”
父亲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惶惑地问:“什么事?”
庞文博一下子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了,张张嘴,终于叹口气,道:“没事了!”
“咋会没事呢?你一准有事!”
“真的没事,爹。”
“不可能!我一看就知道你一准有事!你别瞒爹了,快说吧!”父亲急了。
“爹,我咋说您才信呢?真没事……”
“咋会呢?”父亲喃喃道,“是不是爹刚才话多让你烦了?”
“不是,爹……”
“一定是!爹就是心里装不下事。以后爹再不唠叨了,啊?”
“真的不是这样,爹!”庞文博一脸认真道,“我真没嫌您话多,我刚才只想和您唠几句心里话……之前还没想好从哪儿说,现在我知道了……”
父亲看着他,静静地听。
“爹,今天是我头一次在县城吃饭,说真的,这饭我吃得很高兴,也吃得很难受。儿子其实就想告诉您:我一定好好学习!不为别的,就为咱家今后不过得这么难!爹,您放心,我一准考个好大学,等我毕了业,挣了钱,咱还来县城吃饭!那时咱风风光光地来!咱再也不吃快餐了,咱全家吃大馆子去!装修好的馆子贵?咱专挑装修好的去!咱也烧包一回!我让您和我娘吃鸡腿、吃烤鸭、吃海鲜,咱像梁山好汉那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要给您点瓶茅台,让您就着牛肉使劲喝……”
庞文博说得很动情,父亲听着也满是感慨:“唉,都是爹没能耐啊,爹挣得少,连顿像样的饭都让你吃不上……”
“爹,您别这么说,是我话多了……其实儿子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呢?儿子就想说一个事:很多事情是上天注定的,这叫‘命’,但咱们可以一点点去改变,这叫‘运’!爹,眼下咱家虽然说穷了点,但这没什么好怕的,我一点都没为咱家的未来犯愁!真的!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并不在于我们现在在哪儿,而在于我们朝着什么方向走!爹,您想咱家有我和我妹是吧?咱家人又能吃苦,又勤劳实诚!咱们还怕什么呢?时间长了小溪流都能汇成大海,咱全家人一齐努力,每天都往好的方向走,咱家还有什么理由不越来越好呢?您说是不是呢?”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能一口气讲出这么深的道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一会儿才为儿子的话默默地点点头。
爷俩回到考场门口时,车已经来了,大伙都在座位上等待发车。想到马上要和父亲分开,庞文博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父亲什么也没说,盯着班车发愣。后来他慢慢转过头,盯着自己的儿子。
“还有事吗爹?”庞文博问。
父亲想了半天,说:“你在学校一定好好听老师的话!”
庞文博点点头。
“还有,多注意身体,尤其在学校更要注意,天越来越凉,别病了。”
庞文博又点点头。
“别不舍得花钱,该吃就吃,现在正长身体,千万别饿坏身子。”
庞文博心里有些酸,猛点了点头,问:“还有吗?”
父亲摇摇头,说:“没了!回家跟你娘说,我在县城啥都好,让她不要记挂。我抽空就回家。还有告诉你娘,我现在挣的钱有三千了,都在工头那儿存着,我坚持干到年底,能挣到四千多,到时咱一家四口好好过个年!”
庞文博突然间鼻子酸得厉害:“爹,我走了,您多保重身体!”
车启动了。就在开车那一瞬,庞文博透过车窗,看见他父亲朝他龇着牙,露出一个憨憨的笑。
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庞文博热泪盈眶,他忍了又忍,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落在脸上。那一刻,他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许多。父亲真是老了!今后自己要更加努力,不久的将来,他要把父亲肩上的担子接过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庞文博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两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