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瀚显而易见地瘦了,两颊微陷,头发蓬乱,大概有些年头没上过理发店。去年见他的时候,还是一张笑意盎然的脸,说话、做事,无一不像通电似的轻快活泼,仿佛精力尚有匀余,没给四年大学消磨干净。今天这气也泻了,萎顿、困倦以及加倍的强颜欢笑——在一处浪费时间的地方待了近两年,这状况再平常不过。巧合的是,崔瀚对眼前这位大学室友也有相同感想。并且他稍稍感觉,假如王浩天当初不放弃和自己一同读研的机会,捱到今天,不会颓废至此。可他没资格去同情,因为他自己正要人同情。工作是给老板卖命,读研是给导师打工;卖命好歹月底有份报酬,打工还需双手奉上学费。研究生的地位有些尴尬,往上比不过博士生,向下瞧不起本科生。本科生怨他们将来抢自己饭碗,他们还怨抢来的饭碗不合胃口。是金子总会掉色,学问一天天大,怨气一天天增。譬如今天这位崔高材生就总感觉称心工作难找、理想事业不易成就。前几天更加闹出笑话,他本想联系一份兼职赚点外快,不料遇上了骗子,活活给两个农村文盲诈去几百元中介费,说出去简直坍尽天下硕士生的台。这种事只供翰林们私下交流,当了外人——尤其是分道扬镳的老同学,绝口不提。照例的寒暄之后是照例的叹气和抱怨,一个说工作累,一个说导师挑剔,同病相怜倒亲热。崔瀚问浩天公司待遇如何。许多地方,这与女人年龄一道并列为两大问不得的秘密。可既然问出了口,后面总跟着体面回答。浩天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表示职位名称虽然响亮动听,“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虚荣心逼得他将话里的轻重音拿捏得惟妙惟肖。崔瀚当然赞他收入丰厚,前途无量——“你们自然不用慌,工作这几年,房子汽车都该有了;我们就不一样了,如今职业太难找,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浩天心里冷笑与苦笑并作,这座城市里,房子和女人一样不可追求。“神六”最近才发射成功,而房价早几年就升了天,高高在上,非但人吃不消它,并且它反过来还要吃人。他礼貌地否认,忽然明白,眼前站的这个吸着烟、胡子拉碴的男人和从前那个与自己促膝夜谈的好朋友是两个人。这发现使他沮丧。从前深信不疑的几样东西,感情也好,义气也好,全如水般不留痕迹地蒸发,曾经的热烈愈发加速了而今的消亡。可怜的是自己也无辜做了它们的陪葬,西装革履下的心空荡荡听得清回音。
李主任最后一个到,身材如故,结巴依然。许多人输在不会讲话,他苦于有话不能好好讲。听他说话最锻炼神经,开始几句流畅如常,旁人听得频频点头附和;突然他舌头、手指、眉毛乃至全身肌肉一齐无征兆地定在某音节,像机器齿轮给硬木条卡住,僵持的那几秒,时间都仿佛凝固下来等那个难产的字;旁人也给传染了结巴,皱眉陪他同那根舌头较半天劲,好半天才费尽力气点醒一句;他忽而豁然开朗,接过话头又滔滔不绝讲起来;旁人如释重负,刚要舒口气放松神经,他那边喀嚓一声卡得又是时候。浩天从前就吃过不少这苦。
天气并不热,李主任照例掏手帕好整以暇地擦汗,然后与王浩天隆重握手。他这双手颇具迷惑性,力道十足且不乏老茧,看着不像领导该有的。李主任虽然当官,多少还干些实事。譬如今天的座谈,他是唯一出席的大人物。不知怎么,这两年他飞黄腾达,官至校总秘书干事,同时兼任原学院副主任。院长的马屁拍到了尽头,如今正有校长的马屁等着他开拍,档期排得满满当当。快马加鞭,前程不可限量。有人马屁拍不过他,私下放出恶毒话,说堂堂一所国家重点的名牌大学,请一个身高三等残废的口吃患者担任要职,实在说不过去。他们揣摩不出上意,李主任讲话吃力,旁人听了更吃力,正是块敷衍扯皮的好料子。一方面,虽然留言笺上写给李主任的临别赠言是情意感人的“亦师亦友”,可私下浩天对这人说不出的厌恶。官僚未必个个青面獠牙,而他活脱脱是个招人厌的靶子;另一方面,浩天又对他心存感激。大二上学期、自己向组织靠拢的当口不巧出了些意外,事情差点泡汤,幸而李主任在暗里拉了一把。这两年里,靠这头衔着实占了不少便宜。分宿舍、加工资、逢年过节发水果,果然样样都由自己人保持先进。意外的是,两种感情并不矛盾,而这份感激更滋长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