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很差。车开得很慢。翠娥抱着俊伟坐在副驾的位子。她在上下颠簸之中回望着一步步退去的河边的村子。这个村子是静止的是沉默的。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地里石头多于土。翠娥刚嫁过来的时候村里小路都没有几条,娶亲的那天抬嫁妆的人还有一个摔进了山谷里。转眼翠娥在这个封闭的村落生活了七年,唯一的收获就是怀中这个迟到的孩子。翠娥把她七年来的生活浓缩着回忆了一遍。不知不觉俊伟已经睡着了,车厢里的然风也不知在想什么。望着疲倦的司机,先前满怀欣喜的翠娥现在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留恋。
翠娥的妈早已准备好了十二碗一桌的饭菜。翠娥一家三口踏着黄昏的脚步带着一阵鞭炮声来到秋老头的家。她们用不可推脱的热情将秋老头接到翠娥妈家里。
翠娥妈家的菜已经端上了桌。已经偷了一块薯片嚼在嘴里的俊伟被拉到一边。翠娥的妈,这个与秋老头一样没了老伴的老妇女,正虔诚地叫唤着亡夫和菊香的名字。菊香是秋老头的老伴。翠娥的妈带着哭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过这边来吃顿便饭吧。翠娥他们回到我身边来了,他们就要成为谷三哥的儿女了。
忙完这一阵,秋老头和吴村长被拉到上席。
爹,来,我敬您。这以后的担子就包在我身上了。
爹,来,我们喝一口。今后洗衣做饭什么的只管吩咐我。
爷爷,你搞一杯酒,我搞一口饮料啊。
谷三哥。以后我们都有个照应了。
看来我是多余的。我还是代表村里和组里恭喜你们两家团圆!
晚宴在该结束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结束。桌上的残局在第一时间被收拾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红布。那是翠娥出嫁时铺香桌用过的,现在整整齐齐贴在桌面,等待着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秋老头和然风被请到香桌上。吴村长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张折过的崭新的信笺纸。他说老秋、小许,你们听着,然风的户籍迁移手续已经在派出所办好了。这是村里为你们起草的议定书,你们双方签个字吧。哦,这上面写的是:
秋谷三接纳许然风为继子的议定书
花山镇小康村六组村民秋谷三,现年已六十七岁,老伴已故,膝下无子女;花山镇北流村四组村民许然风,父母早亡,为人忠厚孝道。
为确保老人能安度晚年。实现我村“老有所养。家家小康”的奋斗目标,在充分征求双方意见的基础上,经村委会同意,并报上一级政府批准,决定允许秋谷三接纳许然风为继子。据此。许然风依法享有秋谷三的所有财产继承权,同时应依法承担对秋谷三的赡养义务。
此议定书一式三份。当事人双方和村委会各持一份。盖村委会公章。当事人签字打箕斗后生效。
老秋。有没有问题。
定都定了的事。这些情况都是实际,要求也很自然。只是我不识字。
没关系,那你打个箕斗吧。这现在叫什么指纹鉴定,听说比签字还要过硬呢。
秋老头黑黑的大拇指上多了一点红。
然风用无可挑剔的速度完成他自己的任务,并在秋老头那一行歪歪斜斜地写上了“秋谷三”三个字。
吴村长用法官式的口吻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父子关系了。吴村长这样说的时候把他们的手牵到一起。他们各自从对方的粗糙与力量中感觉到了不协调。
秋老头说我要回去了,我那里没有地方睡。然风你们三个就暂时住在翠娥妈家吧。这样大家都有个照应就好。然风说不如这样,翠娥母子俩不方便,就让他们暂时住在妈家里,我下去陪您。秋老头说我和黑娃睡过的,你不怕?然风说哪里话,爹喜欢我就喜欢,我们走吧。爹等一等,让我拿盏煤油灯下去。小心点,这里有块石头。前面有个水潭。来,把手给我。小心摔倒。好,到了。把灯放在哪里呢。好,就放在地上。哦,这边就是黑娃睡过的地方吧。我洗过脚了。爹您和猪都睡了几年了啊。一定是一个人没趣吧。其实我能感到。我很小就没了爹娘,兄弟间关系也不好,也时时觉得冷冷清清的。不过这下好了。我们都不会了。明天就叫翠娥来把这家里好好整理一下,我们都搬过来一起住。或者干脆这样,我看这个屋翻修起来是吃力不讨好,我们不如干脆再忍一忍。要搞就重新修平房。不要您操心啊,全都是我们的责任。我那边卖屋的还有万把块钱就差不多了。您如果能出点力当然更好。等修好了平房我们就搬进去一起住。您也该享享福了。
秋老头一直在酒香中沉醉着。他说其实我也不图你们什么。只要经常下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就行。我暂时还能自己磨一口饭吃,等我真的不能动了。给我递口水喝我也就能闭眼睛了。再就是我死了把我拖出去埋了,不要烂在屋里。至于你们。来了还是要过得好一点。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田,先给你们划一块,你们年前种的你们那的高山洋芋长得蛮好。至于修平房,我想只是迟早的事吧。
然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想都说孤老心铁钢筋,原来孤老的心也是肉长的。这老家伙要求就这么简单?
那一夜,秋老头没睡着。他感觉到了老伴身上曾经散发的可怜的温暖,回味着下午发生的一点一滴。噼噼啪啪的鞭炮,灿烂的笑脸,那一声声爷爷和爹,还有一壶散发着浓香的苞谷酒和一瓶不晓得什么牌子的好酒,一块沉甸甸的烟熏腊肉……这些对秋老头都是陌生的,又是亲切的。秋老头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放了一遍电影。他一遍遍地问自己。难道他们还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