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这个地方,可是有点年头了。这里原是康熙三十年间建的一座书院,叫厚德书院。据说,昔日书院里松花满径,青林弄影,环境极是幽雅。后来一直是历代各种公私学校、学堂的首选,是一方斯文所在。
我的那个漫画班就开在老书院的典礼堂。每周六、周日上午两个半天。
典礼堂的钥匙,我拿着一把,没事就泡在那儿画画。外边闹得像王八翻潭,我这儿倒落了清净。那会儿的精神生活枯燥得很,画画在当时是我的全部寄托。那时我手头已经有了点功夫,不再满足于画风景和瓶瓶罐罐,开始上手画人像。画得最多的是老王,王凤鸣。
老王是学校的校工,看大门,兼着打上、下课铃的活儿。老王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前两年老王死了老伴儿,又没儿女,索性就住到了学校里的传达室。西街的家,反而不常回了。
隐隐约约听人说过,老王可不是粗人,挺有文化的,前两年不知犯了什么事,回了原籍,遂托人在二中谋了个临时工糊口。
老王不抽卷烟,抽烟斗。老王的烟具不一般。烟斗酱紫红,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是一般木头。皮制的烟荷包,被经年累月地摩挲,已经看不出颜色。靠上面一块拇指甲大小的铜饰,有一个全裸的西洋射手的浮雕,十分精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西方星相里的射手座,老王大概是射手座的。那时候小县城里,没人懂这个。老王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老王烟瘾大,睁眼就要抽烟,俗称“抬头瘾”。这两样烟具,他随时带在手边,睡觉都放在枕边,得闻着那味儿,不然睡不着。
虽然生活不顺,但老王却好脾气,对学生和善得很,有几个男孩子经常在他那儿进进出出。看着那些孩子,老王眼里,满是慈爱的光,像看自己的亲孙子一样。
老王还有一手绝活,炸鱼。不是用油炸,是用火药炸。
人说老王长了一双“水眼”,哪儿深哪儿浅,鳖钻淤泥鱼冒泡,他看得明镜似的。老王在县人武部有朋友,能弄到雷管。把雷管和自己配的土炸药装在酒瓶里,沿着河走,眼睛在水面上瞟。看准了,“哧”地一声点着捻子,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把土炸弹扔进水里。“咚”的一声闷响,水面接着翻起丈把高的水花。一两分钟后,就有大大小小的鱼翻着白肚浮上来。我看见的最大的一条,是三十几斤的大鲤鱼,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那么高。老王一个人,吃不了什么,弄回来鱼就分给学校的老师们,东家一条西家一条的。家属院里隔三差五就飘出一股股的鱼香。
老王真是个好人。可是老王下一手臭棋。我让他一车一炮,还常常互有输赢。棋下得臭,他还棋瘾特大,又爱悔棋。有一阵我都被他缠怕了,见面都躲着走。后来我请老王做我的人像模特。这下完了。老王这人,钱、烟、酒,啥都不要,要我陪他下棋。画一小时,一盘棋。
我画他画腻了,也快被他的臭棋给折磨疯了。可小县城那种地方,闭塞,人都是老脑筋,我倒是想画画女人,只是人像,不是人体,都没人愿意做模特。画女学生吧,又怕传闲话。
典礼堂门前,有一棵海棠,水桶粗细,树冠亭亭如盖,能遮大半个院子。三月里,一场春雨过后,满树繁花,看得人恍惚。星期六上午,我给学生们把静物摆好,让他们先画着。我踱出门,站在大殿的青石台阶上,摸出根烟点上,吸一口,深深地咽下,再缓缓地吐出来。青白的烟,在迷离的阳光里懒懒地飘。空气里是海棠花细细的甜香。一声悠长的鸡鸣远远地传来,让人的心无端地一沉。这有粉有白的一树的花,怕不开过了上百年?那些当年像我现在一样站在这台阶上看花的人,不知心里都想了些什么或记挂着什么人?
看到苏凤的时候,我有点吃惊。
一是,我在家里是老大,可一直希望有个姐姐。那天的苏凤和我想象中的姐姐太像了,虽然后来我知道她比我还小一岁。那天的苏凤穿了一身绿的确良的仿制军装,那可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装扮。宽大的衣衫难掩苗条的腰身,雪白的衬衫领口衬着一张秀气的鹅蛋脸,睫毛很长,眼睛很亮,水分很足,很有“彩儿”,是那种顾盼婉转之间会说话的眼睛。黑而柔的秀发扎了根独辫梳在右肩前,十分淑女。把“母性”这个词用在当时的苏凤身上,好像不太合适。但是几十年后,当我在往事中细品当时的苏凤时,我觉得这个词再合适不过。
“母性”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天赋。慈爱的母性加上如花的颜色,这是我幻想里的姐姐的形象。十七岁的苏凤内敛的青春,让三月的海棠颜色顿失。
另外,让我吃惊的是,我和苏凤不是第一次见,见过很多次了,但又不算认识。我知道她姓苏,是大十字街那家文具店的售货员。我经常去那儿买些铅笔和简单的颜料什么的。
苏凤看见我也一愣,然后笑了,她认出我了。
“你不是来找我的吧?”我笑着明知故问。“啊,我弟老和我说现在跟一个老师在学画,说老师的画画得特别好,没想到是你。”苏凤道。我一下子明白了:“你是苏麟的姐姐?”苏凤说:“是啊,我叫苏凤。”我调侃说:“麟啊凤的,真是好名字!不过,你不怕别人说你们是‘四旧’吗?”苏凤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说去呗,反正我们也没打算入党升官发大财,小老百姓一个,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没想到这么个娇怯怯的女孩,还挺厉害的。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苏凤往大殿里看了一眼,说:“小麟怎么样?是不是画画的料?”我说:“啊,挺好的,感觉好,有天赋!只是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苏凤笑了,说:“现在还好多了呢。自从他开始跟着你学画,就又开始说话了,有笑模样了。说起来,还真得好好谢谢你!”我呆了一下,说:“那他以前都不说不笑吗?”她皱了皱眉说:“小麟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唉,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们家一直都为这担着心。”她欲言又止。从眼睛的余光里,我见有个人影从门里闪出来。却原来是苏麟。看见是他姐,苏麟却没个笑脸,反而不耐烦地说:“姐!你又说我什么呢?”苏凤赶紧掩饰说:“没什么呀,我就是问问老师你的学习情况,我忘带家里钥匙了,把你的给我吧。”
坦白地说,我真的是看上苏凤了。那天,我借口出去买烟,一直陪着她走到小十字街,没话找话地聊,无非是关于苏麟的,因为也只有这个话题是共同的。我总觉得苏麟是个古怪的孩子。苏凤也话里话外地有这个意思,但又不愿细说。我这个人,本来对别人的家务事就没兴趣,也就不去打听。最后,我试探着提出,能不能请她做我的模特。这一是和她交往的借口,另外,我也是真希望她能答应。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苏凤这样的模特,谁碰上是谁的福气。她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可出不起太多的钱。”我说。那时候,我一个月才挣二十几块钱。
“不要你付钱啊。你让小麟有这么大的转变,我们全家都感谢你呢。”
她的这些话,我真的不懂。我也没干什么啊。但当时我已经乐晕了,没工夫去琢磨别的。以后的事,就是顺水推舟了,凤儿成了我女朋友。后来我才知道,苏家是我们县先前的几个大家族之一。凤儿的先人给后代留下的念物,是两块祖传的玉佩,据说是两块宋玉,价值连城。一是羊脂白玉俏色俏雕丹凤衔珠佩,一是黄玉镂空童子骑麟佩。据凤儿说,她和苏麟没生出来的时候,她爷爷就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希望能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子就叫麟,骑麟佩给孙子。孙女叫凤儿,凤佩给孙女。天公作美,后来苏家还真就生了一男一女,遂了老爷子的心。那块凤佩我见过,凤儿无时无刻不戴在脖子上。真是好东西,温润细腻,莹白如脂,对着灯看,隐隐地透出温粉色,而那粒珠子,正是原来玉坯子里的那一块赭红的俏色所雕(所谓俏色,指的是羊脂白玉里渗进了赭色的氧化铁,而俏雕则是利用了这块俏色雕出变化),真是巧夺天工。这凝聚了天地灵秀的精灵,戴在凤儿这样的淑女身上,真是绝配。苏麟的那块骑麟佩,我没见过,据说更珍贵。玉材是和田玉中的上品黄玉。俗话说,“一两黄,三两金”。而那块黄玉,又是黄玉的上品“栗色黄”。镂空透雕的工艺就不必说了,光这块坯子,就够范儿了。听凤儿说,前几年红卫兵去苏家抄家,为了保着这两块老辈子传下来的念想儿,凤儿的爸爸差点被打残废,因为有人知道苏家有这两个好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