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的一个周末,我带着班里的一帮孩子去“死河”写生。
死河是以前的洪河故道,呈新月形。前人咏新月,有“谁将玉指甲,掐做天上痕”的句子。若从空中看死河,应该就是那种感觉。死河上有一座五孔白石拱桥,不知为什么叫打狗桥。虽然名字有点俗,可附近的风景还真不错。水深河宽,玉粹冰清,河面上野莲、菱角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草蓊蓊郁郁,一到夏天都长疯了,真个像戏文里唱的“荷钱翠盖,花浪翻风”。河滩芦苇、菖蒲密密匝匝,是捡水鸟蛋的好地方。再往上杨柳夹岸,绿云相连,盛夏中午蝉噪一片,能震得人的耳朵吱吱直叫。站在河堤上四下一望,但见大野阒然,风物清旷,麦田金黄,荞麦紫红,豌豆粉白,绿油油的玉米地、高粱地直铺到天边。这么好的地方,却是少有人来。一是洪河改道后,在那边新搭了桥,官道也挪过去了。二是死河最西头的一片干河滩,是历朝历代秋决犯人的刑场,砍人的地方。人都说这块儿不干净,常闹鬼。
据说,有个夏天的正晌午,有个卖豆腐的老头早市里卖完了豆腐,回家的路上走到这儿,把豆腐担子放在桥上,想坐桥栏上抽袋烟歇歇,结果一不小心,把秤砣掉进了河里。可煞作怪,那铁秤砣居然不沉,就在水面上漂呀漂的。老头吓得连担子都不要了,拔腿就往家跑,还没到家就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没几天就死了。我奶奶告诉我,秤砣不沉,是有鬼在下面托着,老头是撞了厉鬼了。
我从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常来这儿写生。还有个人也常来,就是老王。死河水深数丈,又没什么人敢来,里面的鱼鳖虾蟹多得很,老王常拎着鱼网和他的炸药瓶子在附近转悠。再有,就是那些半懂事不懂事啥也不吝的半大小子,逃了课或中午来这儿玩水。
我在河堤上转了转,找了个视野开阔,风景比较有层次但又不是很复杂的地儿,放羊似的把学生撒开,然后叼着根烟在堤上溜达。其时正是玉米抽穗扬花的季节,空气里满满都是玉米花特有的甜丝丝的嫩香,深吸一口,徐徐咽下,竟会有种轻微的晕,让人的身心豁然一松。正自我陶醉着,猛听得前面一箭之地“咚”的一声闷响,吓我一激灵。
不用说,这是老王在放炮炸鱼了。
往前没走几步,果然就看见了老王正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抡着一丈多长的抄子捞鱼。
“怎么样?弄多少了老王?”我蹲下来,眯了眼望水。太阳照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地晃眼。“高老师啊?”老王回头看了看,“还行。今儿个要下雨,气压低,鱼都在水面上浮头。”
我看了看天,说:“没老糊涂吧您?这青天白日的,上哪儿有雨。天气预报也没说啊。”老王头都不抬,说:“错不了。我这老寒腿,打昨儿晌午就开始疼了,比天气预报准得多。今儿这雨还小不了。”
正扯着,班上的两个学生,六一和国庆,在上面冲我招手。我手脚并用爬上来,“有好事?”我问。这俩小子,是我的哼哈二将,玩起来一个赛一个。
“那边有块豌豆地,”六一往南一指,“不过,旁边瓜地的瓜庵子里有个老头。”
“馋了是吧?”我说,“那找我干吗?”其实我一听豌豆,口水也差点流出来。这真不是夸张,没生吃过嫩豌豆的人想象不到那种味道。
六一和国庆冲我傻乐。
“行行行了,不就是让我当挡箭牌嘛。你俩差不多就得了啊。”嫩豌豆是好吃,就是太糟蹋庄稼。其实我也心疼,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蹚着露水直奔瓜庵子。两边是到膝盖深的豌豆地,粉白粉紫的豌豆花,热热闹闹地开在艳阳下,像乡下戏班子里小旦的脸,娇柔里带着点野性。蜜蜂们正忙着,半天换一个地方,而蝴蝶是一踩就走,上下翻飞。草深及踝的田埂上,一脚下去,豆大的露珠和大大小小的蚂蚱往两边乱蹦。到了瓜庵子,我给看瓜的大爷上了根上海的“光荣”。我一边有盐没醋地和老爷子瞎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老头背后的豌豆地。六一和国庆猫着腰鬼鬼祟祟地从玉米地边转出来,一弯腰扑进了豌豆地里。我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小凉风,汗津津的后背吱啦干了,浑身上下立刻就爽了。而乌黑的云头,也从北面的天际慢慢涌上来。满耳朵的蝉噪,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突然一声都没了。
气氛有点怪。
“还真让老王说着了。得,我也该带学生回去了,这要真下起来,连个避雨的地儿都没有。”我看见六一他们俩撩着背心的前襟,一人兜了一兜子豌豆趔趔趄趄地跑了。
老爷子摘了个狸猫脸儿的脆甜瓜,硬塞我手里。弄得我这不好意思。
说话北边的乌云已经遮了半个天,东面的黑云不知什么时候漫上来的,云头一卷,一口就把日头给舔了。天空刹那间暗了下来。东北天际的云脚下一晃一晃地打着闪。闷雷远远地响着,像木轱辘大车碾在石板路上。
远远的,我看见穿着条红裙子的袁京京,正沿着高低不平的田埂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高老师——高老师——”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风里时断时续。我的心陡地一紧:恐怕是出事了,遂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一边往河边跑,袁京京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一遍。
却原来是,我和六一、国庆走了以后,同学们也都歇了,有的三三两两地去捡鸟蛋,有的拽着弹弓打知了,有的在河堤上剜野蒜、半夏,只苏麟一个人,跑到桥上趴在栏杆上犯傻。开始谁也没在意,苏麟平时老这样,没话,不合群,一个人往哪儿一待,就是半天,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过了一会儿,只见老王拎着网上了桥,和苏麟说了几句话,看样子两人话茬不是很顺,可也没见怎么样。后来老王就骑车走了。这之后苏麟好像很不安,在桥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就在东北天边第一声闷雷滚过来的时候,苏麟突然一头扎在地上,身体向后反弓,牙关紧咬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我到了桥上,分开众人,看见苏麟在地上抽成一团,手脚痉挛弯曲得匪夷所思,脸色白得吓人,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口吐白沫,喉咙里呜呜有声。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全吓呆了。我也有点慌,可在学生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好在我爷爷是家传的乡下土郎中,小时候回乡下过寒暑假,没事就跟着我爷爷屁股后面,东庄西村的给人看病。苏麟这个样子,我也见过几回。当下不及细想,我一把夺过一同学手里的水粉画笔,用笔杆使劲撬开苏麟咬得死死的牙关,把袁京京的小手绢塞进去让他咬着。这是防止他伤了自己的舌头和牙。我一边掐苏麟的人中,一边吩咐几个女孩子去挖一把叫“丫丫蒜”的野草来。我把“丫丫蒜”在口里嚼烂了,用两片嫩麻叶子托了,糊在苏麟的两边太阳穴上。半根烟的工夫,苏麟喉咙里一阵闷响,吐出一口长气悠悠醒转。
一道连天接地的枝状闪电刷地一闪,看上去离地不过三尺的样子,刺得人眼睛生疼。接着是一声脆脆的暴雷在头上炸响,感觉就在头顶上。
拱桥年深日久,中间有一段桥栏据说毁于战火。当时六一正好站在那个缺口前面。苏麟一眼看到了六一,立刻像见了鬼似的,满眼都是惊惧的神色,刚刚还软得像面条似的身子,此时居然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嘴里喊着:“快躲开那儿!”说着一探胳膊,砰的一声揪着六一的肩头往回大力一带,居然把小铁塔似的六一甩了出去!
大家都愣了,不知道平日里瘦弱的苏麟突然间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而苏麟仍然惊恐不定地盯着那个一步来宽的缺口,嘴里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兜头砸下来,水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我把苏麟一把抡上肩,带着学生拖泥带水地冲进了看瓜大爷的庵子里。
外面天色青黑,黑云几乎就压在头顶上,不时被闪电撕开一条条口子。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而雨已经稠得分不成线,在风里被扯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满世界的水声。空气里是浓浓的土腥味儿。看瓜大爷坐在庵子门口的一块土坯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沟壑纵横的脸在烟火里明灭不定,飘忽的眼神深不可测。
我把苏麟刚才的情形讲了。老爷子用那种眼神看了苏麟一眼。就是那种大有深意的眼神。
苏麟两眼里空荡荡的,没一点内容,偶尔哼唧一声什么。
半天,老爷子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子,冒出一句:“阴历七月可是鬼月呀。”我一愣,说:“什么叫鬼月?”老爷子说:“老辈人讲,七月里,常年拘在地狱里面的凶魂厉鬼,都可以暂时出来到处逛荡,享些人间血食。往年讲究的大户人家,七月都不婚娶,不搬家,天黑以后不让小孩出门,怕撞了煞气。”我撇撇嘴,说:“有这么邪乎吗?”老爷子瞟了我一眼,说:“死河这个地方,你该知道,最不干净。尤其是过午以后。”我说:“怎么讲?”老爷子幽幽地说:“你没听说过吗?晌午头,鬼露头。”我还是不信,说:“你好像是见过些什么?”庵子里几个女生连吓带冷,已经簌簌抖成一团了。老爷子看了她们一眼,说:“我在这死河边上看了十几年的瓜,啥没见过?算了,不说吧,别吓着闺女。”
正说着,只见南边远远的高粱地里,一个西瓜大小的通红的火球直砸下来。接着是一声裂帛般的巨大的脆响,震得人心魂一哆嗦。
密匝匝的高粱梢上,一个火红的影子翩若惊鸿,“刷刷刷刷刷”踩着高粱穗子一闪而过,身形飘忽如鬼似魅,只几个起落,眨眼就消失在黢黑的天际。
“喂!什么玩意儿?你看见了吗?”我问。难道我眼花了?“小野仙儿。”老爷子一脸神秘。我说:“什么小野仙儿?”老爷子道:“狐仙呗。这是犯了天条啦,老天爷起雷劈它呢。”
“啊?”我从前从不信这些,不过那天还真有点含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