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裕濑文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过半,他意识到自己要迟到了,就索性慢慢爬起来。他把两片小麦面包塞进烤面包机,热了一杯牛奶。窗外夏日燥热的空气令他的思绪有些恍惚。
濑文眯着眼睛,思绪回到了四个月之前。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愿再回想起的记忆,但是为了某个人,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
井裕濑文在警视厅的刑事一科,他刚进军校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中有个比濑文小一届的男生,叫做山下勇介。勇介看起来有些懦弱,而且也不那么合群,在新人训练的时候,勇介正好被分在了濑文这组。本来作为组长的濑文是不太喜欢这个不怎么上进的家伙,但他逐渐发现勇介安静的性格中掩藏了很多优点,两个寡言少语的人就此成了朋友。山下勇介通过全部测试进入警视厅已经是濑文工作三年后的事情了。但勇介终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差事,干了近一年后就辞职了。
“根本没有什么框定的正义,这样只会伤害更多人。”这是勇介经常和濑文说的话,辞职之后,他利用父母给的资金,在老家那里开了一家便利店。
当然,这只是山下勇介的借口而已。今天刚入春的时候。濑文在新宿调查案件,碰见了刚从拉面店走出来的勇介。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在那看起来挺拔的上好剪裁里,却缩着一个极其疲惫瘫软的身体。勇介的气色很不好,蜡黄的脸色和发黑的眼圈,说明他严重缺少睡眠。
他们在附近的居酒屋里叙旧,烤鸡肉串和金枪鱼沙拉很快就上来,勇介还是和原来一样不喜欢吃肉,他夹起配菜里的生菜大口大口地咀嚼。
勇介喝掉一杯啤酒,心情转好了一些,气色也恢复了不少,他笑眯眯地问起了濑文工作上的事。
“也就那样吧。”濑文吃完最后一口沙拉,没怎么喝酒。比起生活随意的勇介,濑文要规矩得多,甚至可以说有点死板——就算和同事一起聚餐,也绝对不会喝多。
“我呢,最近可是活得很辛苦哦。”勇介打了个嗝,他眼神有些迷离地低下头,微卷的头发耷拉下来。山下勇介的轮廓很分明,眼瞳是罕见的深灰色,有些外国人的味道。
“怎么了?便利店的事不顺利吗?”
听到濑文这么说,勇介立刻摇起手来,他笑得很无奈:“你在说什么啊前辈,那些都是骗人的啊。我在进军校的时候,就被上面挑选去特别部门了啊……”
那晚濑文送已经烂醉的勇介回家,深蓝的天色下是夏日夜晚独有的气息。屋顶的风向标间隔一会儿就变换了方向,从四周袭来的阴风包裹着依旧闷热的空气。
濑文想起了勇介在居酒屋里说过的话。
其实,山下勇介在进军校之后就被相中选入到了特别调查部门,也就是所谓的“卧底”。勇介最近碰到了麻烦,好像很棘手,但他不愿意告诉濑文详情。他觉着每天回家都有人跟踪他,他拜托濑文明天陪他一道回家,当然是隔一段距离,观察是否有人跟踪他。
勇介知道濑文很机敏,也很信任他这个前辈。濑文对勇介的请求并没有马上应下来,一是自己手头有急迫的案件,另外他也不能完全相信勇介的话,他决定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望,濑文记下了勇介的地址,却不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么说也不正确,事实上濑文在一天后的早晨又见到了他,而那时的勇介已经变成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正是井裕濑文。
濑文在与勇介见过面的第二天,一直心神不灵,终是决定去他家拜访一下。当濑文走在前一天刚走过的那条没有路灯的黑暗小路上的时候,突然被眼前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
那是一栋被熊熊烈火包裹的房子,山下勇介的家。
显然已经晚了,濑文手足无措,一遍遍打着急救电话,由于太过震惊,甚至连续几次都按错了号码。就在这个时候,他眯着眼睛看见了隐藏在树丛中的那个身影,虽然不能确定是男是女以及对方的身形,但是濑文清楚地感觉到那里藏着一个人。
电话接通了,濑文逐渐平静下来,由于屋子里的火势太大,他不可能冲进去。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他的视线一度变得模糊,眼睛被呛得发酸流下了眼泪。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凶手,濑文突然转身朝那个树丛的位置扑过去,他没有猜错,那里的确藏了一个人,但是对方灵活地躲过了濑文,很快消失在烟雾中,任凭濑文怎么迅速回身寻找都发现不了他的踪影。
但是他发现了,勾在树丛上的一个金属牌子,并且濑文清楚地记得,这之前树丛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东西。
由于山下勇介的特别身份,他一直告诉父母自己在国外做地皮生意,家里接到警局送去的“事故”说明书时哭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一幕濑文没有看见,他甚至都没有去勇介的老家拜一拜他的牌位。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事故发生没多久,濑文就被强制调去了国外出差,走的那天正好是尸体的法医鉴定全部结束,准备火化的日子。
濑文在梦里总是回想起那日在居酒屋,勇介俯下身拜托自己的样子,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可以跟在他身后提早一步发现凶手,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濑文开始疯狂地调查这件事,可是由于山下勇介的身份,上级不得不使用特殊手段,把不听劝阻的濑文调去国外出差。这一去就是四个月,可濑文从没忘记过那件事,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为那个叫做山下勇介的后辈报仇。
他手上还有未曾交出的那个金属牌子——一个白底红字的胸牌,上面用刻板的字雕了“早濑瑠音”四个字。濑文看着这四个已经被磨得掉了颜色的字想,这次的凶手是个女人也说不定。
昨天是濑文回国的第四天,没想到这次案件被杀害的对象竟然是他曾经的上司永山遥斗。
在对永山家内的基本存证结束后,濑文没有直接离开,他在屋外逗留了一会儿,对附近的情况进行了解。调查的时候,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一直跟在他身边,那孩子长得清秀,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就是有些邪的灵气。男孩白色短袖上衣上别着一个金属小牌子,写着“椎名零岛”,左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足球,大概是学校足球俱乐部发的胸牌。
零岛趁着濑文不注意,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记录本。濑文一向喜欢小孩子,所以只是装作生气,稍微提高了声音说:“不能这么做,还本子给叔叔。”
“我有听见声音哦,”孩子拉开裤子口袋的拉链,然后朝勇介伸出手,“叔叔可以给我一张名片吗?那个死掉的叔叔,我昨天有听见他屋子旁边发出的怪声音哦,会不会是凶手发出的呢?”
濑文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在居酒屋拜托自己帮助的勇介,他们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平淡却透着中肯和恳切。濑文鬼使神差地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零岛,对方双手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又重新拉好拉链。他朝濑文展开笑颜,刚才身上那份独特的气息,随着夏日有些闷热的风消散开来。
时隔一天,濑文回过头再想想,这可能只是一个小孩子对刑警的恶作剧罢了——如果真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后来又发现原来是有人被谋杀,根本不可能这么平静地重回案发现场,还想参与到调查中来,毕竟对方只是个阅历尚浅的小学生。不过濑文没有忘记第一眼看见椎名零岛时,他身上散发的那种,让人感到直戳脊梁的寒意。
今天要对有嫌疑杀害永山遥斗的人进行排查,分到濑文这里的任务,是去调查一个二十岁出头,在美容院工作的女性,她的照片被贴在会议室的白色记事板上。黑色的头发柔顺地披下来,深邃的眼窝和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搭配着白皙的皮肤,是个看上去清纯美丽的年轻女孩儿。照片下面用黑色的记号笔标上了名字——小也夏菜。
虽然是个阳光大好的白天,但是美容院外的霓虹灯招牌还是打开的,上面亮着“布良美容院”几个字。店员听说是要找夏菜的,脸上并没有透露出太多惊讶,看来这个女孩儿平时就很受男人的欢迎。
小也夏菜穿着一件红蓝色系的衬衫,搭配了一件朴素的白色长裙,还搭着工作需要的半身围裙,上面印有店名。
“小也小姐,我是警视厅刑事一科的井裕濑文,”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表明身份,语气意外地婉转,“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我听说了,今天早晨接了电话,”夏菜脸色不是很好,她回答得很谨慎,“关于不在场证明的证据……”
“啊……先找地方坐下说吧,”濑文听见夏菜这么说,心里有些不痛快,虽然早晨开会时已经讨论过询问时的切入点了,但是这样先打电话来要求别人准备不在场证明,还真是少有的事,多少有些不礼貌,“我看见街角就有一家咖啡馆,挺安静的样子。”
厚厚的窗帘遮挡住夏日里晃眼的阳光,店里的光线很柔和,充足的冷气让人的思绪都沉寂下来。
“我要咖啡,”濑文抬头对服务生这样说着,又翻了几页点餐单,回过脸对着夏菜,“小也小姐要什么?果汁吗?”
“好的好的。”夏菜急忙点头。
濑文合上点餐单:“那么再要一杯橘子汁。”
“橘子汁有点……”夏菜脸上立刻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眉毛纠结在了一起。
“怎么了?”
“其实我对橘子过敏,吃了的话全身都会起疹子,而且也不太喜欢。”夏菜一副抱歉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随便换成其它的吧。”
“这样啊,”濑文把点餐单推向她那边,但是夏菜立刻摇了摇手,表示由他来点就好,“那就奶油苏打吧。”濑文重又翻了几页,边说边向夏菜确认,这次她爽快地点了头。
濑文抿了一口面前的咖啡,然后迅速进入主题:“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们警视厅里的一位科长被人谋杀了。而你和这位科长,也就是永山遥斗,关系好像不那么简单,能说明一下吗?”
夏菜用小勺搅动着高脚玻璃杯里的奶油,缓慢地开了口:“大约是半年前吧,有次我走夜路回去遭遇了袭击,是这位警官帮助了我。”
“之后你们一直都有联络吧?”濑文立刻接上话。
“是的,作为答谢我请他吃了饭,”夏菜依然搅动着杯子里的饮料,“后来我发现他一个人过得很辛苦,也算是答谢吧,有时会去他家帮他收拾收拾,或者做做饭。”
“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关系是……情侣吗?”终于这么问出来了,濑文一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因为永山遥斗和小也夏菜年龄上的差距很大,怎么看都很不般配。永山现在五十好几,结过一次婚,有个已经出嫁生女的女儿,永山的妻子因为性格的原因,在十几年前就与他离婚了。
夏菜瞪大了眼睛,言语间有些激烈:“这怎么可能呢?其实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已逝家父的影子,所以……”
“实在很抱歉,”这是个听起来很合理的理由,濑文听到夏菜提起“已逝的家父”,微微欠身表示遗憾,然后转开了话题,“再来就是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法医的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不过可以肯定是在昨天下午被杀害的,要再说得具体一点,大概是在二点到四点之间吧。”
夏菜打开了自己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电影票,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昨天我上班到十一点,在附近的洋食店吃过饭之后直接去了超市购物,等我把东西放回家大概是刚过一点吧,”她说得不是很确定,还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因为是周六,时间还早,我想起同事给过的电影推荐单,考虑了半个小时左右,去了最近的那家‘金城影院’看了《海与夏天最后的金龟子》”这么说着,夏菜把面前的电影票又往濑文那里推了一点。
小也夏菜的回答很自然,不是很熟练也没有很卡壳。濑文端详起手边的这张电影票,的确是昨天下午二点半开始放映的《海与夏天最后的金龟子》。
“不过,”夏菜没等濑文回应就又开口说起话来,她朝濑文尴尬地笑了笑,“因为这个电影的调子实在太慢了,所以我看到大概三分之一的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没有十分钟就结束了。所以如果您要问我内容的话,就有点……”
回去的路上,濑文想,夏菜自己主动说出不记得电影的内容,真是很难让人猜透。一般为了洗脱嫌疑,嫌疑人一定会在警方询问时,尽量说出准确的剧情。之前濑文就遇到过这样的人,明明没有犯案,却因为害怕被诬陷,在警方询问之前自己重又去看了一次电影。可是如果夏菜就是凶手,那么她还能想到告诉警察记不清楚电影内容这种事,肯定就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了,因为如果是为了强调“不在场证明”,而把之前的事回忆得太清楚的话,也是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的,她连这点都预想到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濑文觉得有些怪异。昨天,检验组在永山家的地板上,发现了被泼在地上匆忙擦掉的橘子汁的遗留物。后来在永山家冰箱里,发现了还没开封的五罐橘子汁,清一色都是有着可爱包装的罐子。像永山这种离婚十几年的中年男人,家里出现这种饮料,难免让人联想到是为了女人准备的。而在并不全空的垃圾桶内,没有找到橘子汁的空罐子,这就说明昨天案发前或者说案发时,有人在永山家不小心打翻了橘子汁,匆匆忙忙清理了现场,然后带走了那只罐子。
今天濑文特意挑选了这家只有橘子汁果汁饮料的咖啡店,如果昨天打翻罐子的是小也夏菜,那么在提到橘子汁的时候,她或多或少会有些反应。不过夏菜很自然地说明自己从来不喝橘子汁,是这样一个果断的回答,在她和嫌疑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来。但是越是这样,濑文就越觉得有些刻意,毕竟会对橘子过敏的人,这个世界上绝对是极少数吧。
“喂,濑文叔叔!”一个稚嫩的童音夹杂在急促的喘息声间被喊出来。
井裕濑文回头看去,原来是昨天在案发现场问他要名片的那个小学生椎名零岛。他手上拿着个小小的笔记本,胸口别致的口袋上还夹了一支原子笔。
濑文蹲下身去,拍了拍零岛的头,放柔的声音里也有几分严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乖乖回家念书,侦探游戏不好玩。”
“濑文叔叔,刚才那个大姐姐说谎了哦。”零岛不理会濑文的话,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大声叫喊着,“刚才那个不喝橘子汁的大姐姐一定说谎了。”
濑文重又回到了咖啡店,他点了咖啡,而零岛则和刚才的夏菜一样,点了奶油苏打。这让濑文有些不舒服,好像时空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
“昨天我看的记录册,上面写着叔叔今天会来找这个大姐姐,还写了大姐姐上班的地方,所以我一早就来等着了。”零岛猛吸了几口饮料,然后挖了一大块奶油冰激凌塞进嘴巴里,脸上因为口腔突然被冰的东西刺激,狠狠地皱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咬住这个案子不放呢?”濑文完全用了和大人对话时的语气,他觉得一个小孩子这么执著于一个杀人案,实在令他费解。
“为了报仇。”零岛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立刻就接上了话。
没等濑文反应过来,零岛埋下头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张合照,上面是带着棒球手套、满脸笑容的椎名零岛,以及拿球和球棒搂着零岛的永山遥斗。
“永山叔叔和妈妈认识,所以我们经常一起玩。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永山叔叔对我来说很重要。”零岛镇定地解释着,脸上丝毫没有失去重要的人该有的悲伤,他还是大口大口喝着奶油苏打。
濑文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开始问起夏菜的事情:“你刚才说那个大姐姐,就是之前和我见面的姐姐,你说她在说谎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就坐在你们后面啦,”零岛已经把一杯奶油苏打全部解决了,因为吃得太快,他有些不舒服地揉着肚子,“我就坐在那个大姐姐后面,不过你没有发现我罢了。”
“然后呢?”
“然后我闻到了味道,”原本瘫坐在沙发上的零岛坐直了身子,语气也变得认真了起来,用两个手肘抵着桌子,低声继续说道,“她头发的味道,头发里有橘子洗发香波的味道,和妈妈用的一样。”
濑文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橘子洗发香波?”
“你想想看,那个姐姐说她对橘子过敏,又说不喜欢橘子味道的东西。那买洗发香波的时候更不会买橘子果香味的了,要避免会过敏啊。”零岛一字一句慢慢解释着,还“对吧?对吧?”地征求濑文的意见。
“这样说来的确是,果然昨天被打翻的橘子汁,是她弄的。”濑文立刻翻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起键来,他准备先打电话到科里说明情况,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调查。
“濑文叔叔现在有时间来我家一趟吗?”
“哎?”
零岛抓过濑文的袖子,绿色的通话键还没有按下去。濑文盯住零岛的眼睛停顿了一会儿,接着他叹了口气合上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