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停放在阎宅西厢的堂屋内,上面那只公鸡许是久没有喂食,饿得叽叽咕咕啄着棺材板。见状引得清桐一阵嘻笑,被阎先生用烟杆轻轻敲了下头,便拉长了脸安安静静立到一边。
“公鸡属阳,为死于非命之人落葬前压解煞气之用,公子的这位朋友,莫非死于非常?”命人将鸡从棺材上取下时,阎先生看着那只鸡问道。
吴青黍点点头:“闲时游湖,不慎落水,但吾弟本不熟水性,因此等救上来时就已经……”说着眼圈一红,将头别到一边,似是不忍看那口棺材。阎先生便独自上前,在那几名家丁将棺材盖用力撬开之后,朝里头看了一眼。
清桐也好奇跟了过去。
及至见到尸身,她有些惊讶地吸了口气:“呀,好年轻的和尚。”
棺材里躺着个身着青色僧衣的和尚。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眉眼若画,静静躺在里头好像睡着了似的,只是一双嘴唇微微张开着,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露出里头一点莹白的牙齿和酱紫的舌尖,这副情形给他睡容般的尸体平添了一份幽幽的死气。
又待细看,阎先生长袖在棺材上方轻轻一拂,挡住了清桐的视线。
随后抬头对吴青黍道:“尸身保存得甚是完好。”
“因天气较热,我怕他提早腐烂,所以让人做了些保全。”
阎先生点点头,俯下身用手指在棺材内的石灰粉上轻轻划了一圈,再往下一伸,把尸体的手臂抬了起来。
那条手臂很软,在阎先生手里微微弯着,指骨伸缩自如。他用指尖将它们一根根挑起,在光亮处细细观看,片刻轻轻放下,从怀里摸出团红线,取出一头将尸体双手的中指合拢到一起,系牢,再将红线的尾端掷于清桐,目光一转,朝吴青黍笑了笑:“二万三千两纹银,公子觉得可否接受。”
吴青黍一怔。
死影师要价之高,之前虽有所耳闻,但真的听他亲口说出,仍是让他心下一阵搁楞。
不过犹豫半响,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果然重情重义。”阎先生站了起来,用棺材上悬挂的红绸擦去手上的石灰末,走到一旁取出纸笔,边研墨,边道,“这两万三千两纹银,听着虽贵,但笔笔自有其用处,公子无须担心。人皮不同于牲畜皮肤,所用解割刀具非铁非铜,以精钢萃取精华,又按尸身皮肤的特性开模定制,所以光那刀具,便要白银一万。其余种种,不复赘言,此后自有我那丫鬟为你详细列来。”话音落,手中宣纸轻轻一抖,一份契约已是拟定。展平在桌上,推至吴青黍的面前,“公子如无异议,请附上印章,三日过后,便可来取。”
吴青黍接过看了几眼,未见有何不妥,于是盖了章按下手印,这笔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直至从阎先生家中走出,他仍觉得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因他那昔日同窗、在平遥任职的知县刘伯仁,于他临行前曾数次说起过,阎先生做生意甚为挑剔,一般不与人轻易交易。而整整两万三干两雪花银,也在一来二去中从自己手中消失得简简单单,若到时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方觉那契约上似乎很多都没有提及,想要回头再去询问,见阎府的门已关上,敲了阵门始终无人来应,只能半是疑惑,半是忐忑,在头顶纷扬而落的雨丝中上马离去。
“先生为何轻易应允了他?”
待到门外脚步声渐远,清桐揉着手里的线团,似有些不解地望向阎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朝清桐伸出一只手,她便乖乖搭在他掌心,由他将自己领到堂屋的中心处,此时手中红线变得紧绷,被阎先生接过,拿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线头倏的声从尸体手指上应声而脱,蛇似的游进他掌心,被他缓缓绕在了自己的左腕上:“念他对自己朋友一片赤诚,自是要应允的。”
“真是如此?”清桐眼里闪过一丝不信,“我倒不知先生是这样一个乐善好施的善心之人。”
“你这丫头,日日将你养在这宅中,莫不是为了让你多嘴来的?”
话一出口,见清桐脸色微变,头朝下沉了沉。便放缓了语气对她道,“开棺时尸有异香,且面如常色,这属不正常。而吴青黍此人,区区一介书生,年不过三十,却懂得活殡,并以金翎鸡镇棺,此亦属不正常。”
听他这样一说,清桐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所谓出活殡,就是头七之内,为了让去世在异乡的死者魂魄不至于流落在外,于是用红绸运棺,引魂魄跟随尸体一路返回家乡,再得以超度和安葬。
但这本是少数地区上了年纪的人才懂的东西,吴青黍能懂这一套,自然是有些奇怪的。
“不过,更有意思的则是他的这片赤诚之心。”
听阎先生这么说,清桐立即追问:“为什么?
“素来只见过至亲或夫妻间有这样一片痴心,几时见过友人之间会有这份试图打破阴阳间隔的友情?”
“嗯……也许是因为先生从未有过友人。”
“丫头,你又多嘴了。”
“清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说着,弯起一双月牙似的笑眼,笑嘻嘻看向那一脸冷峻的男人,而他似乎并未见到她这如花般的笑容,只将身子一侧,对着边上空旷处伸手轻轻一抖,抖出手腕上的红线,凌空勾勒出一个人形的模样。
随后径自朝里屋走去,而那人形模样的红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里面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