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
小健对我说:“姐,有个挺有名的专家要在上海办一个心理疗愈会,挺适合你的,要不要去?”
我没想到他有此提议。小健给我看他正浏览的网站,醒目的标题:踏上奇幻的疗愈之旅,欧阳教授为你找回初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颓了所以需要看心理医生?”
小健不屈不挠:“你就当去玩嘛,这个欧阳教授是个很厉害的心理学专家,哈佛大学博士,亚洲心理学会理事,十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还写了二十几本书,人家正试验一种新的心理疗法,好像挺有趣的,。”
我摇头。“不去。”
他已经低头拨号了。“喂你好……咦……”
我这里都能听见他听筒里的录音提示。
“你好,欧阳教授,我叫丁健仁,我的朋友简绍琪,我们对您的新型心理疗法很感兴趣,希望能参加这次的工作坊。”他一字一顿说完,又加了一句,“我是从外地赶来的,希望您能给我们安排。”
我嘲笑道:“著名心理学专家请不起秘书,还用录音电话?”
小健抓头:“他很特别啊。”
最后我还是给他拖去了那个疗愈会。
地点在静安区一个高级公寓里,我脱了鞋走进那个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就给藏香熏得有些不适应,房里已经有五个人,三女两男,围坐在蒲团上轻声说话,看到我和小健进来,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他们的交谈。其中两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一个穿着衬衫长裙,面庞秀丽,一个长发披肩,刘海齐眉,妆很浓,她们正在讨论吃素的讲究。另一个女人年长一些,扎马尾,样子很朴素。两个男人都很年轻,一个高大,一个瘦小。
我和小健找了靠边的蒲团坐下,听了一会,才知道那个瘦小的男人是特意从美国赶回来参加这次课程。
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身材中等,眉目疏朗,戴一顶黑色帽子。
他微笑着向大家致意,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平移而过。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对视,我心里不由一凛,有一种什么秘密都无法藏住的感觉。大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中年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坐到了一个蒲团上,等我们都落座,他换了个舒服的盘腿姿势,缓缓开口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欧阳群,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课程。在座诸位,我都是第一次见,不过相见就是缘分。很高兴能在我力所能及的领域帮到大家一点。既然是心理治疗,可能会涉及一些个人隐私,所以各位不用作自我介绍,只要说出您遇到的问题就行了。由谁开始?”
如此开门见山,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长发女左右顾盼,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欧阳群点头说:“我的疗愈方式比较特殊,我希望每个人都参与进来,尽力帮助别的伙伴,而且需要用角色扮演的方式重现他人的难题。”
“角色扮演?要我们演戏?”马尾女发问。
“准确地说,是感受和代入。可能要你扮演一个人,可能要你扮演一种情绪,走进他人的世界,也是了解自己的契机。谁先开始呢?”
静默了几秒钟,瘦小男举手,“我先来吧。”
欧阳群请他站在场地中间,他叙述道:“我和我女朋友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不,问题很严重。我怀疑她在外面有人了。我们恋爱八年,一起出国读书,最苦的日子都撑过来了,我每天都会做好饭,收拾家里,接送她上下学。可是她对我越来越冷漠,跟别人话却很多。圣诞节晚上,她请了一些同学在家里聚会,却要求我出去呆一会,不要打扰她的晚会。我很生气,跟她吵了一架,提及我这些年的付出,她却说:我不需要。”
欧阳群点点头,望着长发女,说:“请你扮演他的女友。”
长发女站了起来,走到瘦小男对面。
“现在你可以问她了。”欧阳群说。
瘦小男犹疑了一下,问:“你……在外面有人吗?”
长发女干脆回答:“没有。”
瘦小男转脸问道:“她说的能算吗?”
全场都笑了起来。
欧阳群没有笑,他温和地对长发女说:“请你认真地对他说,现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长发女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瘦小男抬起头,与她对视。
欧阳群说:“还需要一种情绪。”他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脸上,“请你扮演孤独。”
我吃了一惊,他的目光温熙,却又很难拒绝,于是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
奇怪的是,站在这九个蒲团围成的圆心里,感觉随之一变,世上的一切倏忽间模糊而悠远,我开始以一种漠然的眼光注视着瘦小男和长发女。他们的神情也变了,深深盯着对方,忽然,长发女伸出双手抓住瘦小男的双臂,瘦小男振开双臂,后退一步,长发女抓着他跟了过去。他们两个就像跳舞一样,进进退退,瘦小男用尽了方法挣脱,却仿佛更深地陷入她双手的钳制。
“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走?”长发女问。
瘦小男脸色惶然,转头问欧阳群:“为什么她会说出和我女朋友一样的话?”
欧阳群说:“这就是你们关系的真实写照。代入式疗愈是一个神秘的中间地带,比亲历远,比旁观近,站在这个中间地带,可以轻易看穿一切,完成脑海中深层次意识的传递和交换。所以此时她的想法就是你女友的真实想法。”
瘦小男与长发女对视:“我不敢。”
长发女缓缓说:“我越是冷漠,你越是害怕,就会更加细心照顾我,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瘦小男摇头说:“可我心里并不是真正对你好。”
“可以了。”欧阳群说。
瘦小男和长发女吁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欧阳群说:“我们常常为自己和他人都戴上面具。面具的你是付出,真实的你是逃避。面具的她是不需要,真实的她是索要。所以你和她要面对的课题并不是外遇,而是摘下面具。”
瘦小男深深点头,不甘心地问长发女:“那我银行卡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
长发女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什么钱。”
欧阳群说:“好了,疗愈过程是感觉和情绪的短时间交互模拟,她不是你的女友,不可能了解你们的生活细节。下一个。”
“我可以下去了吗?”我举手问。
欧阳群笑道:“不急。孤独是永远不能退场的。”
我只好一直站在场边掠阵。
穿衬衫长裙的女人站了起来,走到圆心。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有个儿子,是和我前夫生的。离婚以后,我离开家乡,十几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常常想念他,可是不敢和他联系,听说我前夫和他家人一直在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怕他恨我这个狠心的妈妈。”
欧阳群缓缓颔首,问:“所以你想知道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衬衫女抿着下唇,点点头。
欧阳群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个人来扮演这位女士的儿子。”
“我我!”小健高高举手,看起来很兴奋。我觉得有点丢脸。欧阳群却同意了,小健上场,收敛起兴奋的样子,低下头,不看衬衫女。
过了几分钟,空气越来越凝滞,衬衫女颤声问:“孩子,你恨妈妈吗?”
小健还是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过了一会,他终于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衬衫女的眼睛,轻声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特别想你。”
衬衫女嘴一扁,眼眶顿时红了,她走过去拥抱小健,小健也轻轻拍她的后背,大家都鼓起掌来。
事后我回想过,当时的小健到底是真的代入了角色呢,还是他只是想说那样的话。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
小健上场了,他有些茫然,好像完全不在状态,半晌,他才说:“我喜欢边旅行边打工,我妈希望我要么复读,要么找份工作,我不照她的意思做,她就不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欧阳群观察了他一会,说:“好。”他指向马尾女,“我们现在需要你扮演这个角色。”
马尾女站在小健对面,最初他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小健脸上忽然出现害怕的表情,他往后退了几步,马尾女并未进逼,只是静静看着他。小健还是后退,一直退到墙根。我很奇怪,没见小健这么怕他妈啊。
欧阳群终于说:“可以了。”
小健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欧阳群缓缓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扮演的角色不是你母亲,而是,死亡。”
小健低着头,没有说话。
轮到我了,我低头想了几秒,抬头说:“我没什么想说的。”
欧阳群点头说:“好的。我们可以下课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大家听,记住:我们不是我们人生的受害者。”
他的声音柔缓得像流水,我心里一震,凝视他的眼睛,他感觉到我的注视,报以一笑。
这就是那次疗愈会的情形。它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深到不愿轻易跟人提起。我无法解释那么多人,包括我步入场心里突起的情绪变化。那天我旁观了数场情天孽海以简单的形式在这狭小的空间上演,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沉默不语,而欧阳群注视着他们,脸上无悲无喜,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包含着人世间所有秘密。
那天我走出电梯,跟在后面的小健忽然说:“姐,你先回去好吗?我想在附近转转。”
我答应了,叫他不要太晚回,便自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回家,去江边站了好久,直到黄昏才往回走。
那天小健到晚上十点才回来,一回来就说:“琪琪姐,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有些失落,又剩我一个人。
那一夜我迟迟无法入睡。小健打地铺,也是翻来翻去睡不踏实。
我问他:“小健,你很怕死吗?”
他没答我的话,反而问道:“琪琪姐,我妈说别的父母都是来还儿女债的。我们不同,我们欠了小建。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侧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当然,最欠的就是你这个名字。”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