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科幻世界》2014年第04期
医院八点开门,当王诚八点半赶到的时候,候诊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脸病怏怏的人们裹着臃肿的羽绒服,东倒西歪地靠在两排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诚拉了拉自己那件定制的黑呢大衣,从长椅中间的走道轻快地穿了过去。
这群毫无生气的家伙,像一缸泡了十年的大白菜,老远就散发着一股奄奄一息的霉味,沾上一点都不舒服。王诚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王诚径直走到挂号机器人前。这是一台方头方脸的机器,顶着一块二十寸的触摸屏。王诚掏出医疗卡,插进屏幕下方的卡槽里。
触摸屏亮了,机器人瓮声瓮气地说:“欢迎光临新智医院,请验证身份。”
王诚把手掌覆盖在屏幕上。伴随着轻微的嗞嗞声,一道红线从他掌心扫描而过。一秒钟后,身份验证通过,机器人依旧操着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声调说:“欢迎使用医疗卡,请问您挂什么科?”
王诚简短地说:“心理疾病检查。”
右边走廊的绿灯亮了,一扇电梯门自动打开。机器人吐出他的医疗卡,同时打印出一张小纸条,说:“请到六楼C30,查尔斯医生房间就诊。”
王诚拿着医疗卡和纸条,走进电梯。人群一阵喧哗,靠电梯最近的一个胖女人,挂着一张四五十岁的蜡黄面孔,立即伸长了脖子,气鼓鼓地嚷道:“怎么插队呢?我们都等半天了!”
王诚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电梯,听到后面的牢骚,他停住了脚步。但他并没有转身,而是一只手举起医疗卡,背对着胖女人晃了晃。
医疗卡捏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上面“纳税人”三个大字红底白色,分外醒目。
胖女人一愣,软塌塌地缩了下去,嘟囔着说:“是纳税人啊,难怪插在我们福利人前面……”
王诚走进电梯,转过身来,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地关上,隔开满满一厅“大白菜”,这才满意地笑了。
有工作真好!
这年头,机器人几乎包干了一切工作,只有像自己这样万里挑一的精英,才能从机器人手里抢到一个岗位,成为光荣的纳税人。王诚好不得意。纳税人吃饭有高级的餐馆,坐车有专门的包厢,就连看病也有纳税人医疗卡,不用排队。要不然,没有工作,就只能像电梯外面的福利人一样,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吃饭只能去廉价的快餐店,衣服只能穿臃肿的羽绒服,好看一点的衣服,他们根本没钱买。生病了更是要一大早就来排队,拖着病残之身挤在小小的候诊厅里,苦苦熬上好几个钟头。
嘿嘿,插个队算什么!王诚不无得意地想,你们福利人,不都靠我们纳税人养着吗?我们先看病,天经地义。
电梯到了,一路绿色的箭头将他引到C30房间。推开房门,王诚不禁愣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台机器人。
如今大部分疾病都是机器诊断,医疗机器人早就司空见惯了。对于肉体上的毛病,从抽血、化验,到拍片、分析,乃至一般的手术,智能机器都做得比人好。但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人类的心理千变万化,无章可循,其中的微妙之处只有人类自己才能体会得到。心理医生这种活儿,怎么也会交给机器人做呢?王诚记得,去年来做心理检查,还是一位真人医生呢。
眼前这个机器人差不多跟王诚一样高,圆滚滚的身体上面,顶着一块圆滚滚的屏幕,活像一头直立的小猪。只是它身旁垂着的四条胳膊,还有下面装着的四个轮子,才提醒你这是一台机器,而不是自然造物。
见有病人进门,它开动轮子迎上来,“王先生,您好,我是查尔斯医生。”它的声音低沉浑厚,是悦耳的男中音,跟外面挂号机器人的死板嗓音比起来,有如天上地下之别。这种嗓音说出来的话,很自然地就给人一种权威、可信的感觉。
房间里很热,王诚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点头回应道:“查尔斯医生,你好。”
见鬼,王诚随即想到,为啥要跟一个机器人打招呼?它们又没有感情需求,你对它好它不会高兴,对它不好它也不会难过。
查尔斯抬起手臂,指指墙上的衣帽钩,亲热地说:“大衣挂那儿吧。我们要做心电图,请把外面的衣服解开。放心,暖气开得很足,不会着凉的。”
它的屏幕显示着一张男人的和蔼面孔,成熟、自信,仿佛是它的拟人化头像,双眼炯炯有神,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一般的机器人说话,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连语调都没有起伏,可是这位查尔斯却带着一种恭敬的笑容,语气也分明透着关切,仿佛是医生诊断之前拉拉家常,让病人放松下来。
面对这样一位友善的医生,虽然明知是个机器人,王诚也没法把它当做冷冰冰的异类,他笑着说了声“谢谢”,挂好大衣,解开衬衫,稳稳地坐到椅子上。
查尔斯上前靠近他,像章鱼一样伸出三条手臂,一条包住王诚的头颅,一条贴着他心脏,还有一条缠住他的胳膊。
所有的医疗机器人都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屏幕脑袋,一个铁壳身体,再加几条长长的胳膊,区别只是胳膊上连着什么仪器。像这位心理医生,很显然,贴在自己头上的那条是监测脑电波的,胸口那条是做心电图的,胳膊上的那条则是检查呼吸、血压、出汗的。同时,查尔斯的摄像头也没闲着,紧紧盯着王诚的面孔,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查尔斯一边检测,一边笑眯眯地同王诚闲聊道:“是每年例行的心理疾病检查吧?”
“是啊,例行检查。我们这一行,必须心理正常才有执业资格。从你这儿拿到一个阴性检测结论,才能保住我工作。”
“王先生年轻有为啊,才二十三岁就当上纳税人了,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人上人呢。”
人天生就爱听恭维话,哪怕恭维是出自一台机器之口,也让人心情愉快。王诚忍不住抿着嘴微笑了。这一次的微笑跟刚才的截然不同,刚才是回应性的礼貌微笑,这一次才是真心实意的舒畅微笑。他对查尔斯的感觉好了很多。这位医疗机器人头像很稳重,嗓音很舒服,说出来的话也特别中听。看来,让它当心理医生也是有道理的,说不定它还真的懂一点人类情绪呢。
王诚打个哈哈,“也不算什么年轻有为,只是觉得不该浪费大好青春。人总归要做点事情,不能像那些福利人一样,一事无成,坐吃等死。”
谈到福利人,连查尔斯的头像也摇头叹息:“唉,那些吃福利的,只有索取,没有付出,人生毫无意义。要不是有我们机器人养着,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
这句话王诚就不同意了,他说:“不见得吧,福利人还是靠我们纳税人养的吧。”
“他们吃的粮食都是机器人种的,穿的衣服都是机器人缝的,明明是机器人养着的呀!”
“机器人也是人类发明的啊!”王诚讥讽地说,“你懂不懂逻辑?机器人只是一种工具,归根到底,还是人类养着人类。你们不过是按照人类的指令,生产出了粮食而已。机器人不过是参与了一下生产过程,养活福利人就变成了你们的功劳,照你这个逻辑,水稻、小麦、玉米、猪羊鸡鸭……谁都可以自称养活了人类呢!”
头像皱起眉头,说:“脑电波有些扰动,王先生,您的情绪不太稳定。”
屏幕上那个稳重的头像消失了,换成四张波形图,伴随着规律的滴滴声,描绘出王诚的各项生理指标。
王诚撇撇嘴,有些失望。这么基本的推理都搞不清楚,还机器人呢!之所以大量使用机器人,不就是因为它们逻辑发达,思维清晰吗?可是,这么低级的逻辑错误,小学生都不会犯,它居然就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心理检查委托给它呢?
在机器人包干一切的时代,自然人要抢到一份工作,你就必须比机器人还要精密。你必须证明自己是人类中心理最健康、思维最理性的那万分之一,才能踏入纳税人的门槛。一旦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不管你智商多高,能力多强,也不管你有过多么辉煌的成就,都没法通过每年的执照审核。
王诚越想越多。丢了执照,自然就丢了饭碗,他就只能沦为福利人,百无聊赖地混吃混喝,不可阻挡地发霉发臭了。不管是靠机器人还是靠纳税人养活,总之是一辈子都没指望了。
仪器的滴滴声越来越快,监控着他的生理变化的查尔斯再次提醒说:“王先生,你的情绪还是不够稳定。不要再想别的了,深呼吸,放松,看我的屏幕。”它的屏幕随即来了一个切换,换成了蓝天白云的背景,辽阔的草原上,洁白的羊群缓缓移动着。显然,这种平静柔美的画面,是用来舒缓病人情绪的。
王诚深深地一呼一吸。他是不太平静,这么重要的检查,怎么能交给机器来做?只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就忍不住说:“我知道你们这些仪器的用场,什么脑电波啊、心电图啊,无非是要根据我的生理指标,推测我的心理状态。可是,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看看脑电图就能了解吗?你测量一下我的心跳、呼吸,这就能说明你了解我的性格吗?”
查尔斯的屏幕切回那个中年男人,但那个男人不再是笑眯眯的,而是一脸严肃地说:“请相信我,王先生,我能理解人类的情绪,也能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是否正常。”
王诚翻一个白眼,反问道:“就靠这些仪器吗?这些指标能代表一个人吗?一个变态杀手,把人剁成肉酱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给他全身插满仪器,你能发现什么异常呢?”
头像皱皱眉,说:“你知道吗?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你们发展出了理性,超脱于一般的动物,可你们还是残留了太多的动物性,保留了太多的喜怒哀乐。”
王诚一愣,他本来是在质疑查尔斯的执业资格,这位医生却突然转换话题,谈起了理性与情绪。查尔斯接着说:“人类经常会被情绪控制,脱离理性的原则,干出别人没法理解的傻事。直到机器人的出现,地球上才有了一种完全的理性。为什么现在机器人干了那么多工作?就因为我们能够排除情绪的干扰,完全遵从理性的指导。一个运转在机器人手中的社会,不会有任何意外。”
王诚冷笑一声,心想就是谈理性,我也不怕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机器人打交道。别人或许不清楚,对王诚而言,“机器人没有意外”就纯粹是一句笑话。他说:“全世界每年报废五十亿台机器人,平均一台机器人的寿命只有七点二年,比人类短得多。机器人那么完美,一点儿都不会出错,为什么还会报废呢?是的,你当然没有情绪干扰,可是你所谓的理性,不就是一套软件吗?你敢说你的软件就没一点错误?”
查尔斯不动声色,它的头像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说:“机器人所有已知的错误,都已经被改正了。而人类的情绪,从来就没有改进过。两千年前希腊人刻画的那些悲剧,今天也还在重复。”
王诚万万没想到,这个机器人居然会针锋相对,反唇相讥。以前做心理检查,医生都是从头到尾微笑服务,哪有这样跟病人对着干的?他气鼓鼓地吼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机器人还不是人类造出来的?”
查尔斯耸耸肩,说:“人类还是猴子进化来的呢,这能说明猴子比人类高级吗?人类不还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统治了整个地球表面吗?再过几年,等机器人把软件错误都修正好了,就可以接管全社会所有的工作岗位。那时候,就没有什么纳税人了,全部都是福利人,到底是谁养活了人类,也就没有疑问了。”
王诚几乎要爆炸了。这是医生说的话吗?这是机器人说的话吗?简直反了!
王诚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心脏怦怦乱跳,满脸涨得通红。要是那块屏幕上仍然是心电图的话,现在的波形一定是上蹿下跳,血压计也一定是节节上升,屡创新高。
查尔斯淡淡地说:“您看,您现在就被情绪控制了。别忘了您是来检查的,不是来辩论的。”
这句话是火上浇油,一股怒气勃然升起,王诚只觉得胸口一热,什么也顾不上了,从椅子上蹭地跳起来,一把揪住身上的管子,往下狠命地一拽。只听“波波”两声,吸在胸口的探头硬是给他扯了下来。
什么脑电图心电图,老子他妈不检查了!
把五颜六色的管子揉成一团,王诚从缠绕的仪器中解脱出来,把章鱼胳膊用力砸到地上,指着查尔斯恶狠狠地说:“什么狗屁机器人!老子要投诉你!”
好像被他吓着了一样,查尔斯没有再继续对抗,而是谦恭有礼地笑了。头像上的眼睛鼻子都凑到一起,眯成了一条细缝,变成一副讨好的笑容。它把杂乱的胳膊收回来,客客气气地说:“王先生,请坐,检查结束了。您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完全正常。除了拔除仪器有些过激,其他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王诚愣住了,他慢慢地整理着衣服,斜眼打量着查尔斯。检查结束了,什么意思?难道这家伙也知道自己说话过火了?要是顾客真的去投诉,它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看见客户发狠,它就赶紧服软了?
查尔斯又恢复了最初恭敬的笑容,虽然这副笑容在王诚看来一点儿也不可爱。查尔斯说:“请原谅,王先生,假如刚才的话冒犯到您了,我诚挚地向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这只是工作需要。我必须采用各种方法,激发出考察对象的喜怒哀乐,观察您在情绪波动状态下的生理数据,才能分析您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您的检查结果为阴性。”
王诚一下明白了。妈的,中计了!还以为这家伙是随便聊聊呢,谁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圈套!
一开始,它恭维自己年轻有为,引出纳税人的自豪感,这是“喜”。然后讨论机器人的优越性,故意刺激自己发脾气,这是“怒”。接下来重棒打压,宣布机器人即将接管整个社会,这是让人“哀”。最后,再抛出一个好消息,本次检查顺利通过,这自然就是“乐”了。
王诚心里一阵沮丧,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种挫败感。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上了机器人的当,被这个铁疙瘩给玩了!唉,看来情绪真的不是个好东西,这家伙不见得比自己聪明,就是因为把握住了情绪变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知道检查通过了,王诚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飞快地套上大衣,冷冷地说:“谢谢。你的确激发出了我的喜、怒、哀,但是最后那个乐,我是一点儿都没有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