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立国伸出左手,把西装的左边衣角一撩,露出了腰间的手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是一个暴力至上的时代,费立国露出底牌以后,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不由得收敛起来。
费立国扶住林深叶,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普通人会畏惧他的手枪,可是那黑色小汽车背后的恐怖势力,却只会感到愤怒——居然有人违逆“那个人”的决定。
费立国半拖半搀,把林深叶带进一条小巷。
这时林深叶的眼神完全涣散,身体软绵绵的,若非有人搀着,马上就要瘫倒在地。她在昏迷之前用最后的意识呻吟着:“水,我要水……”
费立国的浓眉皱了起来,很快发现小巷里有一桶人家用过的洗菜水,不是很脏,就带着林深叶来到水桶边。
当费立国将林深叶的手拉到水里的时候,林深叶好像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她立即把整个脑袋浸入水里。九月份的凉水刺激了身体,让林深叶恢复了不少意识。她和麻醉剂激烈对抗着。
半分钟之后,她抬起头,看来她战胜了自己,眸子恢复了警惕的神色,盯着费立国。
费立国吃了一惊,“你真厉害!”
费立国混江湖已久,知道那些绑架常用的麻醉剂乃是江湖上的迷药,虽然药力不如西药,彪形大汉也抵挡不住。眼前这个女子,不仅在被迷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徒手干掉了两条大汉,还凭借一点点外物的刺激,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抵消了迷药的功效。
林深叶没有说话,她冷漠地打量着费立国,似乎在评估对方的战斗力,随时准备发动进攻。费立国被她看得心底发虚,不由得搓搓手道:“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刚才是我救了你,不然街上那群瘪三早就把你吃掉了。”
她沉吟了一下,道:“谢谢你。”
费立国松了一口气。林深叶说了“谢谢”,至少就不会把他当作敌人对待了。
林深叶随即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条小黄鱼扔给费立国,说道:“既然如此,侦探先生,这是你救我的酬礼。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不再有任何牵扯。”
费立国急忙摆手,“不不,如果是为了钱的话,我反而不会来救你。”
林深叶没有理会费立国,自顾自转身走开。费立国追上去道:“你随手就能掏出小黄鱼,却不顾及一个单身女子在上海显露钱财的危害;你身手了得,中了迷药也能够轻易放倒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流氓;更奇怪的是你那则广告,是给什么人的情报吗?种种迹象说明,你是一个特工!中统,军统,还是共产党?”
林深叶停下来,扭头注视着费立国。她脑袋在水里浸过,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为了防止前额的头发阻挡视线,她几下把头发倒梳起来,显得非常干练。
“你怎么知道我在申报馆刊登的广告?”
费立国笑道:“在申报馆,我有暗线。要知道,作为一个侦探,我就是靠消息灵通吃饭的。申报馆里面的暗线,一有情况就会告诉我。但很显然,还有其他暗线偷偷把这个消息通知了‘那个人’,否则,黑色小汽车是不会那么快、那么猖狂地在申报馆门前绑架你的。”
“‘那个人’?”林深叶疑惑地问道。
费立国警惕地四下里张望一番,然后正色道:“那个人,连名字也不能提!我们先去个安全的地方。”
费立国带着林深叶,熟门熟路地穿梭在租界的大街小巷里,很快就来到了一个石库门前。
石库门是上海特有的建筑群,外墙以清水青砖、红砖或青红砖混用,石灰勾缝,石库门上有半圆形的花饰,类似西方建筑门窗上部的山花楣饰,门框两边使用西方古典壁柱的样式。
早些年,石库门是有钱人才能住得起的地方,后来随着新式住宅的兴起,石库门完全衰弱,沦为最底层人的首选,所以现在这里也脏乱不堪。
林深叶随着费立国走进石库门,眉头皱了起来。之前她一直在租界繁华地段活动,只见识了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今天才知道上海也有最黑暗的一面。
石库门里居住的人,大部分依靠出卖苦力为生。有手指头被开水烫得脱了皮的缫丝女工,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浑身上下沾满灰土的黄包车夫,手臂、小腿青筋暴突;还有一部分人干脆以乞讨为生,衣衫褴褛,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酸臭味儿——事实上,他们已经算是乞丐中的上流人物了,更多的乞丐只能睡在豫园那样的断壁残垣之间。
石库门的居民们木然地看着衣装整齐的费立国和林深叶一起进来,丝毫没有反应。
费立国发现林深叶的眼神有异,便解释道:“这里虽然又脏又乱,但是安全。至少不会有巡捕、特工随意过来。”
他带着林深叶进入一间不到六平方米的亭子间。这亭子间狭窄逼仄,一进去就能够闻到腐烂木头散发的浓浓霉味,里面只有一张带床头柜的破床和一只摇摇欲坠的凳子。
费立国探头警惕地扫视了一番外面,然后关上门。一关门,房间里面就漆黑一片,费立国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把床头的蜡烛点燃,房间里这才有了一丝光亮。
林深叶说道:“那么好吧,现在你就和我说说,‘那个人’,为什么要绑架我?”
“是不是你的广告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林深叶也想不通,她思虑道:“你和我说说‘那个人’吧。他真的那么厉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如果你听说过,那么现在的你可能已经沉在黄浦江底了。”
费立国告诉了林深叶“那个人”的传闻。
“那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相貌、籍贯,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他被称为神秘人。
他的势力遍布整个上海,不论华界还是租界,洋人也不敢违逆他的话。每个租界的工部局里,都设有他专门的董事席位,只要他一声令下,租界的工部局就必须保证完成任务,否则就得承受他的雷霆之怒,那是恐怖至极的业火。
后来战争爆发了,日本占领了整个上海,赶走了其他一切势力。日本人自然洋洋得意,骄横不可一世,觉得只要有士兵、机枪、大炮和军舰,任何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地下世界,是“那个人”的禁地,但日本人为了控制一切,不断地与这个神秘人物的势力发生冲突。经过多次较量,日本人的高层出于稳定上海局势的考虑,暂时压制了冲突。
但是,底下的那些少壮派军人却无法忍受。
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连中国的正规军都打垮了,居然还怕一个黑帮头头儿?于是,在一个少壮派尉官的策划下,日本陆军中的一帮人开始伺机铲除那个神秘人。
很快,占领上海的第十三军司令藤田进中将那戒备森严的办公室里,某天突然出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对藤田进说:“司令官阁下,不如我们谈谈……”
事后,藤田进讳莫如深,下令严禁麾下惹是生非,避免与那个神秘人发生冲突。
这禁令气得底下的那些少壮派大骂藤田进是卖国贼。但是日本陆军等级森严,这些低级军官怎敢违逆中将大人的命令?从此以后,骄横的日本人在上海不可一世,唯独对神秘人装聋作哑,仿佛他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