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徐青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团灰暗的乱麻——或者说,他的理智刻意将这段痛苦的时光深埋在遗忘的尘埃之下,以免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苦涩继续刺伤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饥饿、疲惫与困苦中行走,无尽的绝望就像一道巨大的帷幔,从世界的一头一直铺到另一头。
与他一同上车的同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撑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他们努力迫使自己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像所有其他的幸存者一样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它吞噬。在那之后,他们已经在这个新世界的角落里坚持了整整二十年;而至今为止,这个险恶的新世界还没能成功地吞掉他们。
“江溪基地现在怎么样了?”徐青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哦,当然有啦……”行旅商人从火堆上扒拉出一只土豆,往上面撒了一小撮辣椒面。这只土豆松脆的表皮被木炭烤得滚烫,他不停把土豆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事实上,他们上个月刚找出一套节约粮食的好办法;——没了脑袋,你也就没必要再吃饭了。”
“你是说——”
“玩儿完了,游戏结束了,和这个美丽的新世界说再见了,就这么简单。等到火电厂基地的人赶去增援的时候,那些可怜的家伙早就已经连同他们养着的‘哑人’一块儿被吊在基地外的树上荡秋千了……”拉里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沾在嘴角上的猪油,然后又啃了一大口土豆。或许是屋里的温度太高的缘故,他把脱下来的羊皮大衣随意搭在自己的肩上,肥厚的胸脯被汗水映衬得油光发亮,看上去活像是古罗马暴君维铁里乌斯。“有人猜是刀剑帮干了这档子事,也有人说是疯狗帮下的手,不过就我看,这些说法统统都是扯淡。”他晃了晃脑袋,“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些情况,但是……咳,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谁干的,这都太过分了。”徐青的一名副手哀伤地摇了摇头,“江溪基地的人一直在想办法……”
“得了吧,难道你们真的相信那群家伙胡诌出来的什么‘心灵疗法’能派得上用场?”拉里把一口浓痰吐进了面前的火堆里,焦黑的木炭中溅出了一连串细小的火星,像一群精灵般轻盈地飞向了屋顶的烟囱。“你们真的以为,给这些家伙放放音乐、唠唠家常,就能让他们变得正常起来吗?”他随手拍了拍一位“哑人”伙计的肩膀,后者仍然一声不吭地吃着烤肉,脸上全无一丝表情,就像一尊有生命的石雕。
“我的答案是,不可能。”拉里说。
“这我可说不准,”徐青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人要想活下去,总得图点儿什么才行。哪怕是虚假的希望,终归也要好过没有希望。”
“希望?”矮胖的商人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尖笑,“你知道希望是什么吗,小子?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诱人、但也最致命的毒药,是上帝用来惩罚人类傲慢的鞭子与利剑!在三十年前,正是所谓的希望让那些蠢材和混蛋建立了‘巴别’系统,使得无数年积累的文明成就在一天之内化为乌有!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嗯?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还值得我们去指望,这样的事也只有一件:让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狗东西为他们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让那帮混账东西好好品味品味他们加诸他人的苦难。只有——”
“喂,头儿!”大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锈迹斑斑的门轴在转动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吱嘎声,同时也打断了拉里的长篇大论。
“头儿!”冲进来的是一个满脸雀斑、有着一头乱麻般的头发的大孩子,他是在基地外负责警戒的哨兵之一。“有人来了,很多人!就在东门外面!”
“哦?”徐青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时刻不离身的双筒霰弹枪,将子弹带挂到了肩上,“是不是张老瘸子手下的那帮疯狗?还是白林基地的混蛋终于来找咱们报仇了?”
“那个……嗯……都不是。”男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看上去似乎正在竭力从他那贫乏的词汇库里搜罗着合适的措辞,“他们……呃,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些人。还有……嗯……那个……”
“什么?”拉里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抹难以察觉的兴奋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那个……唔……他们人非常多,比……比我们基地里的人还要多。”男孩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脏兮兮的脸看上去活像是被霜打过的番茄,“还有……嗯……那个……他们领头的是个女的。”
“我的真名无足轻重。如果愿意的话,就叫我美狄亚吧。”
鬓发如霜的女子动作优雅地朝徐青伸出一只手,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她的汉语带着很重的口音。尽管穿着一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迷彩服,尽管岁月已经用皱纹与老年斑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美艳,但美狄亚身上仍然有着某种让徐青心头为之一颤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能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与那双蓝宝石般的瞳孔目光相交的瞬间,徐青不由自主地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流放的贵族,一位离位已久的君主,尽管变幻莫测的命运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但却无法拿走这种与生俱来、令人慑服的高贵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