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车间里的空间并不狭窄,但与美狄亚一起来到这里的两百多位“客人”还是让这儿看上去颇有些拥挤。这些穿着破旧的野战迷彩制服、戴着肮脏的凯夫拉防弹头盔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地围坐在火堆旁,轮流烘烤着在寒风中被冻得发麻的双手,或者将从室外收集到的碎冰在火焰旁融化,小心翼翼地灌进自己的水壶。除了偶尔的低声交谈之外,他们看上去几乎就是拉里手下的“哑人”伙计们翻版:安静,有序,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在这些人身边不远处,几名荷枪实弹的民兵正警觉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管为了表示诚意,客人们早在进入基地时就已经交出了所有武器,但对主人而言,适度的谨慎永远都不是多余的。
“所以说,你们现在打算往死镇的方向走,而且还希望我们的人也和你们一块儿去?”在大厅的角落里,徐青用火钳拨了拨火势渐小的篝火,接着又朝里面塞进了一大捆风干的松枝。在他身边,拉里·里德尔仍然一声不吭地烤着火,似乎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的话,会发现似乎有些不寻常——含义不明的神色正在他的眼睛里来回更替着,就像两条相互交缠的毒蛇。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徐青继续问道。
“根据《波士顿协议》,‘巴别’公司的主要服务器基站之一就设在现在被你们称为‘死镇’的地方——在大劫难之前,那里曾经是中国东部地区最大的高科技工业园区之一。”美狄亚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刚才提到的事人尽皆知,“而我们必须尽可能完整地夺取这座建筑。”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义务结束这场笼罩全世界长达二十年的漫长黑暗,拯救正在走向穷途末路的人类文明。”美狄亚清了清嗓子,稍微让语气缓和了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一些大劫难之前的事,对吧?那时,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仇杀同,没有饥荒,没有人会为了几只土豆、几袋玉米就豁出性命去抢劫杀人;那时,我们拥有知识与技术,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竭尽全力挣扎求存——”
“直到大劫难把几十亿人统统变成疯子为止。”拉里·里德尔插话道。
美狄亚摆了摆手,“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不否认有许多受害者的确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悲惨境地,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所产生的巨大痛苦。事实上,这些你们所谓的‘哑人’面对着的是另一种黑暗,另一种寂寞:他们看得见,但却与瞎子无异;他们能听,但却等于是一群聋子。‘巴别’系统不会剥夺人的感官,更没有直接毁掉人的理智,它只是暂时抑制了受害者的语言理解、书写、阅读的能力,让他们既无法理解外界传达的信息,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表达。”
“呃,很抱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徐青耸了耸肩,“说话和语言理解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被……嗯……抑制住呢?”
“我会试着尽可能简单地解释这一切。”美狄亚叹了口气,似乎对徐青的表现颇为失望,“众所周知,正如其他一切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人类活动一样,人类的语言功能也受到大脑——严格来说是一侧大脑半球的支配,也就是所谓的‘优势半球’。在通常情况下,‘优势半球’位于左侧大脑皮质及其连接纤维一带,这一区域的不同部位与言语功能的不同部分一一对应:第三额回后部是人脑的口语中枢,丧失功能后会导致运动性失语症;第一颞横回后部是听语中枢,受到损害时将出现感觉性失语症;书写中枢位于第三额回,一旦发生病变,患者将无法用文字书写的方式进行表达,亦即所谓失写症;而角回一旦出现问题,则会导致失读症。”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徐青把这堆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慢慢理清,“大劫难爆发后,我曾经在一些……幸存下来的同事们的帮助下暂时恢复了一处医学研究机构的运转,并利用那里残存的设备对一批‘哑人’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他们大脑中的上述部分虽然没有出现严重病变,但活跃度却极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生物电信号在这些区域内的传播,从而导致了失能症状,使得患者无法理解除了简单的手势与具象的图形之外的任何外来信号,更无法用抽象方式表达自己的思维。而就我所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
“我猜,这个‘原因’就是那些参与‘巴别’计划的傻瓜打进他们脑子里的那劳什子药水,对吧?”拉里用不屑的语气问道,“大多数人用不着做实验就能猜出这一点来。”
年迈的女子微微颔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唐突,“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严格来说,‘巴别’计划注射进参与者大脑中的物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药物,而是由巴别公司研制的智能纳米机器人集群。也许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哑人’全都是‘巴别’计划的志愿参与者,而且CT扫描也表明,他们大脑言语功能区域内的纳米机器人密度和活跃程度都远超正常标准——我想这应该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没错,这充分说明这群蠢东西是自作自受!他们当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却落得了这种结果。”拉里扭头瞥了一眼犹如一群木雕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的“哑人”伙计,活像是在打量一群不听使唤的牲口,“要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倒也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