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科幻世界》2015年第06期
栏目:银河奖征文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落日。
太阳落下去了,像个粘在天际线上的鹅蛋黄,天边呈现奇异的粉红色,船一样的云低低地飘浮在空中,仿佛触手可及。
我爬上七楼天台。有一个剪影落在水管上,撑着手,望着天边,一动不动,像只晒太阳的老猫。夕阳的光华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那是谁。
“老谭。”我喊他。
“嗯。”他转过来,说,“台风要来了。”
“台风来了就会这样?”我指着天边的一片血色问。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景色很难得……”
“红薯不会被淹吧?那东西泡了水会烂掉的……我们寝室后头种的全是红薯。”我朝天台下看去,绿色的三角叶子连成一片。老谭以前和我说,他来学校的时候,花台里种了很多好看的绣球花。但后来绣球花都死了,人们连吃饭都顾不上,于是花台里就种上了红薯和芋头。
“会淹掉的。”老谭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夕阳,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土豆递给我。这土豆比鸡蛋稍微大些。我犹豫地看着他。在饥荒蔓延的当下,分享食物代表着最高程度的友谊。
“你拿着,我还有。”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土豆。
天边的粉色渐渐变成了暗红,着了火似的,像是火苗从天际线一路烧到了半空,甚是诡异。
我还记得另一场大火。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有一片枣园,是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园子里枣树的树龄都不小,六七十岁了,盛果期。我爸爸每年悉心打理枣园,闲时也插条种上些小枣子。每年四五月,枣树开了花,雪白一片,星星点点。天热些,树上就有了小青枣,等到它们泛了红,天气也就要凉下来了。收了枣子,就会有开着皮卡的商贩踩着时节打城里开来,我爸爸和他们讨价还价,卖掉枣子,然后修剪枝叶,等待来年的春天。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枣园是我们家的生计,也是我们家的骄傲。快到开学的时候,枣树就会挂满青红相间的果子,这也是我们家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然而那一年夏天,明明是难得的风调雨顺,我爸爸却天天跑果园,不打药,不施肥,不除草,不浇水,只是点着烟,愁容满面地站在枣园里,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到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他说:“没救了,一园子的枣疯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烧了吧,别祸害到别家的枣树。”
我困惑地望着他问:“枣树怎么了?”
“枣树疯了。”他说。
“疯——了——?枣树怎么会疯?”我问。只有人才会疯,我想。
他指着枣树,只见树顶长出了一丛丛浅绿色的嫩叶子,远看像许多绿色的蜂窝。每丛叶子都细密极了,叶子挤着叶子,嫩绿嫩绿的。往年应当挂满果子的枝条上,只稀稀疏疏散落着些许小枣子。
“光长叶子了……疯了似的长。”爸爸长叹一声。
长叶子怎么会是疯了呢?我觉得是爸爸疯了。
不久之后,他拎着一个桶子,在枣树林东边洒上一圈油,点起了火。火舌从东头一路窜到西头,自午后烧到傍晚,枣园在熊熊大火里化成了灰烬……夕阳照在我爸爸的脸上,面目一片模糊。他一言不发,像是在火光里凝成了一尊雕塑。我惶恐地望着他的脸,心想爸爸真的疯了。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也是往昔投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个清晰背影。以后的日子,我不愿意回想,于是模糊了它们的面目,将它们藏进了记忆里最深的角落。
若干年之后,我第一次晓得,我们园子里的枣树之所以会得枣疯病。是由一类介于病毒和细菌间的类菌原体引起的,此类类菌原体经由叶蝉传播。得病的枣树花果会变成嫩绿色的小叶,一路疯长,长成一丛丛的叶子,耗尽植株的养分,小树当年就枯萎,大树挺上两三个年头也逃不了一死,治不了。
本来,类菌原体没有细胞壁,对外界环境极为敏感,只能依靠叶蝉等寥寥几类昆虫传播,扩散缓慢。可就在那一年,新的变种出现了,它经由病树的呼吸作用向空气排放细小的菌体,菌体有膜包被,随风飘散,可以存活三个月或者更久。很快,我们的枣树悉数染病,无一幸免。
当科学家终于发现那层帮助类菌原体假死的膜时,偌大个中国已然找不到几棵幸存的枣树。在广泛的传播过程中,类菌原体的变异迅速加快,感染对象很快越过了鼠李科的界限。
九月,人们第一次在苹果中检测出类菌原体;十二月,梨;然后是豆类、萝卜、白菜、小麦、玉米……此后七年间,它如野火之势席卷了大陆,多变的魔鬼在科属种间跳跃。人们惊恐地发现,七年时间里,这个植物杀手几乎征服了一切作物,症状大同小异——疯狂生长的小叶,无花无果,而植株则在耗尽养分后枯萎死去,大树能疯长个三五年,而小树大多活不过三个月。
它的细小菌体飘散各处,每一颗播下的种子、每一片新生的叶片,都逃不过这无孔不入的魔鬼。
一年生的小麦率先消失了,尽管它们的种子储量惊人,却已不堪其用。接着是水稻和玉米,还有一众十字花科的蔬菜。现有的种子仍旧能够生长,可感染了类菌原体后,植株就失去了繁殖能力。
只剩下土豆、红薯与木薯一类的块茎植物了。这并不是说它们能抵抗病菌,而只是靠着块茎储存能量的特性多多少少抵消了些许疯长的势头——目前尚可靠的食用作物,仅剩下这区区几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