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还有法国红酒的配方。您要不要来一点?”
“不了,请帮我准备下勘察车,开工前,我想到外面散散心。”
“好的,先生。”机器人兴奋地转身离去,为人类服务触发了它的快感电路,帮助它提升了价值感。
提升站的舱门向上缓缓提起,月球的旷野为兰登敞开大门,漆黑的天幕一如既往的冷漠静寂,繁星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兰登。
兰登发动勘察车,强劲的引擎驱动宽阔的履带,车子驶下站台,慢慢驶上了月球表面。勘察车行驶得很平稳,像一叶扁舟滑过平静的水面,一蓬蓬浮土被履带轻轻地甩起,然后缓缓坠地,留下长长的车辙。每当兰登心绪不宁时,他都会开着勘察车前往火箭发射场去观看一番,再没有什么比火箭发射的火光更能安抚他心绪的了。以前工友都在的时候,兰登不能随心所欲,可现在没人妨碍他了。
兰登静静地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大灯亮着,没有空气,也没有飘荡的浮尘,前方地面上只有几个凭空出现的椭圆形光斑。兰登的矿区在月球背面的边缘,冷得像冰域一样。在这里,他无法看到地球故乡,因此更易让人感到孤寂,更易让人觉察到人类的脆弱,更易让人了解人类的局限。是的,这种局限几乎随处可见,人类不是万能的,兰登从事的职业就是有力的例证。至今在月表深处还无法使用智能机器人一类的机器来进行开采,由于绿晶石具有难以隔绝的辐射,精密的智能机器人一到井下就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故障,因此,只有人类才能胜任“矿工”这个古老的职业。
车子行驶过一处缓缓的坡地,这是一座低矮的小环形山的一部分,几亿年前的一颗陨石坠落,造就了这样的地貌,由于没有风、水及生物的侵蚀,环形山完美保留了它当初诞生时的样子,仿佛时间根本没有流逝。在环形山刚刚诞生那会儿,地球上的原始藻类才进化出多细胞结构,它们悄悄呼出对于其他原始生命堪称剧毒的氧气,开始了改变地球生命运行轨迹的第一步。如今,环形山容颜未改,可原始藻类的后世子孙却已驾驶着勘察车在它身畔徜徉,然而它丝毫不关心兰登的到来。对它来说,人类的拜访只是时间长河中的偶然瞬间,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已经逝去,还有无数个尚未到来,而当下的瞬间,也必然散落在整个时空中,为宇宙所遗忘。
兰登回头望去,已经无法看见提升站了,视野里只能看见由无数车辙标记出的来路,他刚刚为这段路留下了最新鲜的车辙印。这里最古老的车辙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以前,它们自诞生之日起丝毫未改变,因此,他新碾压出来的痕迹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在勘探车的前方,同样的车辙通向他的目的地,与兰登身后的“图案”不同,唯一缺少的是兰登即将碾压出的那道印记。
自从地球上的疫病兴起之后,兰登觉察到自己变得敏感了,随着朋友和亲友离世的消息不断传来,他被笼罩在不尽的哀伤里。后来,兰登便开始频繁地思考人生的意义,甚至思考整个人类存在的意义。勘察车留下的车辙印,一时间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仿佛悟到了什么,关于个人和人类的命运。
兰登想,如果自己停下来,永远不再向前,那么这趟旅程的印记也就永远到此为止了,这和当下人类困境何其相似。是否也有一名驾驶员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人类的命运?不,绝不会有这样一名驾驶员,人类始终把握着自己的命运,人类不会屈服。几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把自己从动物的群体中分离出来,他们迈开虚弱的双腿,离开树林,走入辽阔的草原。他们克服本能的恐惧,用树枝挑起一堆冒烟的杂草,让“红花”燃起。他们背井离乡,把全部家当背在身上,一路跋涉着从非洲走入冰天雪地的欧洲大陆,再把血脉散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人类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在成长为“人”的过程中,人类经历过好几次濒临灭绝的险境,但在与自然的较量中,最后胜出的是人类。人类发展出文化,形成社会,知识以几何级数增长,直到成体系的科学出现了,才有了人类迈向宇宙的今天。兰登相信人类绝不会在“网格症”瘟疫的淫威下屈服,就像中世纪时黑死病爆发那样,有些人会死去,但知识会积累,直到人类找到瘟魔的弱点,一举将其击溃。
前方就是发射场了,兰登把勘察车停在发射场远处,静静地等待着。那是一排低矮的建筑,若不是建筑上闪烁的着陆指引信标,人们几乎会忽略它的存在。建筑旁边是一大片平坦的石板地面,回收火箭时喷出的热流已经把石块融合在一起,没留下一点儿缝隙。这些石板都是历代掘矿者用开采出来的月岩融合制成的,那些生命都远去了,但是它们对现实的影响却没有消除。从这种意义上讲,那些生命并没有真正死亡,他们曾经的生命波动依然余音未绝。
兰登等待着,他仰望天空,天上的星光依旧一动不动。忽然,他看到了,一点火光在遥远的天幕上出现,摇曳着、跳动着,缓缓向自己移动,那火光仿佛有生命。是的,那火光是有生命的,在遥远的日地拉格朗日L2点,依然坚守着一群人,他们卸空运输火箭的货舱,把矿石融化后,制造出供人们避难的航天器,他们会继续把幸存的人类疏散到远离地球的地方——火星以及金星的轨道。每当兰登看见火箭返回,他都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