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科幻世界》2016年第08期
栏目:科学
我逃离城市,回到故乡,是在一个冬天。天空阴郁得如同濒死之鱼的肚皮,惨兮兮地铺在视野里。西风肃杀,吹得枯枝颤抖,几只麻雀在树枝间扑腾,没个着落处。
我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拖着行李箱,缩着脖子,回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
父亲在路边接我,帮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学毕业,就被姨妈带离家乡,只回来过一次,那次也是行色匆匆。这么多年,沉默一直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时,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人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说,这是舟舟?变了好多!好些年没回来了吧,听说现在在北京坐办公室,干得少、挣得多,出息哩!
父亲连忙摆手说,干得也不少,干得也不少。
这样的寒暄发生了四五次,可见我沉默的父亲平时是怎么跟乡亲们夸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见女友劈腿,随后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辞退,生活崩溃,回来之前退掉租房,并且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不知是否还会保持这份骄傲。
现在,面对这些粗粝的面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张脸我都记得——我是在他们的笑声、吼声、骂声和窃窃私语声中长大的,但现在却已叫不出名字,像是有一面被时光磨花的玻璃挡在了我们中间。我只能对每一个人笑笑点头。
父亲把我带回了家。记忆中的小平房已经消失了,一栋两层小楼立在我面前,但已经不新了,毕竟在寒风中挺立了几年,墙皮都有些剥落了。楼房前是一块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倒映着此时暗淡的天空。这块平地用来晒稻谷和棉花,夏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会把饭桌搬出来,在渐晚的暮色中吃晚饭。父亲照例会喝上二两黄酒。
厨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对面,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系着饱经烟熏火燎而显得焦黑的围裙,搓着手,看着我。我已经离开母亲多年,此时有些哽咽。
回来了。她说。来来来,先吃饭。
吃饭时,父亲一直沉默着,就着一筷子菜,扒几口饭,然后抿一下酒。倒是母亲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大伯的儿子退伍后跟几个混混一起在街上游手好闲,抢别人脖子上的项链,被抓了;隔壁家老来得女,但孩子脑子有问题,五岁多了还坐在门前,冲路过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儿,结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给的茶钱[1]少,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头问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吗?
母亲说,对,对,是那家,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对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头经常一起玩,还记得吗?
我默然,扒了一口饭。
人家现在都结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就吵架,吵架还爱砸东西。电视机砸坏了好几台,前几天把摩托车给踹了,两三千块就这么一脚给蹬没了。母亲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低头拨着煤火。
母亲接下来的絮叨我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变远了。我匆忙把饭吃完,想去洗碗,母亲拦住了我。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不到六点,天就开始暗下来。我从北京回来,奔波了一天,在飞机、火车、大巴和拖拉机上辗转,已经很累了,于是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下了。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后,一场噩梦袭击了我。
梦中,我悬在一条河流之上,河面有一个旋涡,整个世界都被扭曲了,疯狂地向旋涡涌过去。一切都被吞噬。我也缓缓下沉,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腿沉浸在旋涡里,被绞碎,接着是腰、腹、胸膛,最后轮到脑袋……
我猛然惊醒,瞪着黑暗喘息。这个噩梦太过熟悉,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过程,总是在午夜潜入脑中。这是故乡给我的烙印,无法抹去。
我摸出手机一看,才十二点。夜晚风大,窗子呼呼震响,我左右翻转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按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扫开黑暗,照亮了墙角的一个木箱子,上面有些尘土。我想起睡前母亲告诉我,她把我儿时的玩意儿都收在里面了,于是我起了兴致,翻开箱盖。
里面的东西少得令人失望——没有玩具,没有记录生活点滴的笔记本,没有书信,只有几本小学时的课本,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它顶部是浑圆金属,下部是方形晶体,中间无缝接合。可能是我小时候捡的废品吧……但我拿着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如何得来的了,便丢在一边。我接着翻了翻,兴味索然,刚要关箱,突然看到课本底下压着几张光碟,上面有已经褪色但依稀看得出的清秀字迹,写着“哆啦A梦”。
长夜漫漫。正好我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有内置光驱,于是我拿出电脑,接上电源,把这几张VCD擦干净,插进了光驱中。
“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梦,欢笑就无限延长……”熟悉的旋律在这间小小的、冷清的屋子里响起时,我吓了一跳,连忙调低音量。屏幕上的画面很模糊,噪点密密麻麻,偶尔还出现因碟面磨损导致的蓝色条纹。
机器猫张开嘴,舌头上坐着另一只机器猫,它也张开嘴,里面还有一只机器猫……
注释
[1]湖北南部地区在结婚时,由双方亲友共坐一桌,在桌面中间的竹篮里放钱,称为茶钱。关系越亲,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