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大殿很荒凉,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植物青气,殿中杂草都已及膝,满眼望不到边的残遗。但辩机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块师父提及的刻有《东魏李洪演造像》的石碑。
他心中大喜过望,想着好好观摩一番或是回去拿纸笔来拓了这碑,整个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向石碑走近。耳畔却忽然听得殿内传来一阵极低的笑声,笑声诡异,像瓦片划过瓷胆,异常刺耳,隐约有暧昧的低喘伴着愈发带有狎昵意味的低笑。
辩机脚下的步子立时滞在了原地,忽然明白自己听见的是什么了。他双手飞快地捻动佛珠,转身便欲离开这是非之地。眼角的余光里,却赫然发现正前方对着的一扇小窗内隐约有一抹亮色衬在满室乌沉沉的凄红颓紫里,分外显眼。
那是一条粉嫩嫩的鹅黄色裙带,上面还绣着描金线的莲花纹,一看便不是寻常宫女能穿的繁复式样。而那裙摆出现的地方,是一个檀色低柜的柜门缝间,这闷湿无风的盛夏里,它在那暗色的柜门上轻轻抖动。而正殿里传来的调笑和淫声浪语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上前两步,微垂了眸子,朗声诵佛,声传四野:“阿弥陀佛!”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便有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冲了出来。女的做宫女打扮,模样却是年轻貌美,男的却只是颧骨高耸的老太监。
见到立在殿外的辩机,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后,老太监讪笑着冲他行了个礼:“小师傅可是此番奉皇命入召进宫的随行高僧?皇上不是把你们都安排在了麟德殿吗?这可是兴庆殿……”
辩机并不理会他说的话,径自走向那扇有镂空酸枝窗的偏殿,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黄澄澄的新铜锁。
“这屋里关的是谁?”他转身回望,却冷不丁迎头挨了重重一棍,脑中“嗡”的一声响,一时天旋地转,他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壁,额上已有汩汩热流淌下来。
“秦公公!”年轻宫女惊呼出声,“这可是奉皇命进宫商议弘福庙塑金身菩萨之事的和尚,你把他打晕做什么??
“做什么?”老太监冷哼,“不打晕他,难不成打开门让他看见咱们绑了公主,然后跑去麟德殿告诉皇上,咱们两个躲在这里做了什么好事?”
“可……可是,若皇上知道……”
“皇上这次召见的是长安周边十寺的得道高僧,一个个不是耄耋之年的老者,起码也都是半百之岁,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充其量也就是跟来服侍的小和尚。西亭楼那不是有个石台吗?等天黑了,把他扔到那石台下面,任谁发现了也只当他是不熟悉环境,失足摔死的!”老太监说着,弯下腰来看了看辩机,原本打算挣扎的辩机却在听到那句“绑了公主”后停了下来,紧闭了眸子,索性装作晕死的样子。
额上的血淌下来,模糊了他的眉眼,脑中一阵锐过一阵的痛,激出他一身冷汗。原本干净熨帖的僧袍覆在身上,被黏糊的汗粘住皮肤。他蹙眉,强撑着不肯晕过去。
“那现在怎么办?”宫女显然慌了手脚,声音带了哭腔。
“慌什么?小蝶儿!”老太监低笑着,“这不是还有咱家在吗?你放心!咱们偷承香殿的东西出宫变卖的事,咱家都能替你解决了,何况区区一个小和尚?”
说话间,铜锁“喀”的一声响,偏殿的门被打开了。
“他被打晕了,一时半会儿必醒不过来,我这就去瞧瞧准备把那丫头扔下去的井边还有没有人,省得夜长梦多,再出岔子。你在外面找个地方藏好,只要看住这两人别让他们跑了就成,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仔细你自己别教其他人发现就成了!”老太监将辩机拖到屋内,然后直接把辩机扔在了冰冷的地上,又关了门。
“别怕了,你放心,我的心肝儿,咱家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脚步声伴着他不怀好意的低哄渐渐远去。
辩机在血雾里睁开了眼,那条裙带依旧垂在柜外,微微颤动,却听不见半丝声响。
辩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抬起袖子,拭去了脸上的血渍,才趴伏到柜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
逼仄得可怜的柜内,赫然蹲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少女,垂鬟分肖髻散了半络,自她额前颊畔垂下来,落在交互抱在膝前的手臂上,憋到通红的一张脸上满是泪,她的两掌紧紧地捂着耳朵,手腕则被自己咬住了,隐约可见一圈血色的游丝在衣料上洇开,全身筛糠般地颤抖。她察觉柜门被打开的一刹,吓得整个人都扑上来,拼命咬住辩机想去拉她的手。
虎口被她咬得极深,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尖尖虎牙嵌进自己血肉里,轻嘶了一声,却咬牙举起另一只手:“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若出声惊动了外面的人,我们便真的都要死在今天了!”
她仍不松口,只是睁开泪眼看辩机,漆黑清亮的眸子,映出辩机此刻狼狈却笃定的温柔浅笑:“我是你父皇请进宫来的和尚,和尚都不杀生,我不会伤你半分的。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哪位殿下呢?”
她怔怔地看辩机,良久,到底是松了口,樱唇沾了他的血,是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的胭红,轻轻的泣音向他拂来,带着兰花的香。
她说:“十七,我叫十七。”末了,她又怯生生地加上一句,“我母妃死得早,至今尚无封号。”
“好,十七,好孩子,你莫怕!”辩机摸她的头发,再度向她伸出被咬伤的那只手,“我带你逃出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