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春,道岳大师改任普光寺寺主,听闻大总持寺中,他座下所有弟子都会出寺相送。高阳请旨出了宫,在去西京的必经之路上选了棵大树,在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第二天,房遗爱一大早便进宫给她送了一堆新奇玩意儿,她却看也没看,急急忙忙出了宫,依旧是那条路,那棵树,房遗爱陪她又坐了一整天。其间,他问了高阳十六次在这做什么,高阳都没有理他。
这晚回宫,她才从嬷嬷们欣慰的感叹中知道,太宗赐婚的旨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这年冬天,她便要嫁进房家,成为遗爱两小无猜的妻。知道这件事后,她连夜将房遗爱这些年送她的礼物都翻了出来,天没亮就杀去房家,直接把礼物扔回给遗爱,然后转头就走。
房遗爱追了一路,又追到了那条路上的那棵树下,哭丧着脸小声地赔着礼:“你别生气,我先头真不知道这事儿,我若知道,怎会不与你先通个气?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高阳,我几时敢瞒骗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拉高阳的手,却不知高阳见他这副窝囊又委屈的样子,心下更恼,抽出软鞭,毫不留情地挥鞭落在他手背上,一道红痕顿时自他肌理之间绽开,他疼得手一缩,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你少拿这种话来糊弄我。若不是你在你爹面前胡言乱语说了什么,怎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圣旨?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儿是不是?”高阳一边说,一边咬牙道,“我告诉你,房遗爱,从今往后,你休想我再给你什么好脸色!”
她真心怒了,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却引来了周遭不少人的侧目。
时值正午,她身后的大街上,五色迷离的街景衬得人声鼎沸,她却浑然不在意,转头正欲瞪眼吓走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却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深海般的黑色瞳眸里。
他的身形颀长,一身灰色的僧袍洗得十分干净,光洁的头顶上赫然印着一排戒疤,衬得他眉目清俊。长眉下的眼睛带着星光般的润色,仿佛潺潺溪流,高阳立时便愣在了原地。
察觉了高阳的目光,年轻僧人的目光微闪了闪,却只是微垂了双眼,目不斜视自高阳身旁走过,他的肩膀与高阳相距数寸之遥,高阳却清清楚楚嗅到隐约飘来淡淡的檀香夹杂着朱砂添金墨的香味,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和温暖,她的双手立时拉住了他。
“阿弥陀佛!”他转过头,侧过脸来面有疑色地望向高阳,“女施主拦住贫僧,可是有事?”
高阳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颗心从平静到狂乱再到平静,良久,始终不放开他的袖摆。
“高阳,你干什么?”一旁的房遗爱狐疑地看过来,却被高阳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连忙缩至一边。
“你明明认出我了!”高阳声音笃定,只因年轻僧人看见她的时候目光微闪,她说完却又有些心虚,似威胁般补充,“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敢假装没认出我的话,便叫菩萨罚你永远背不完一整篇《楞严经》!”
辩机有些失笑,无奈地双手合十:“一别多年,今日重逢见殿下十分健康,贫僧心甚宽慰!”
当年他强行撞破窗子,带着高阳逃出兴庆殿后,便找到他师父道岳大师。道岳大师听完一切后,只将他们留在禅房便独自去见了太宗皇帝。那之后不久,便有两位一看便精明伶俐的嬷嬷来把高阳接走。
事后道岳大师曾吩咐嘱他,事涉内廷丑闻,又关乎金枝玉叶,不宜宣扬此事。所以那件事,除了他们师徒,以及高阳和太宗皇帝之外,便只有那两个宫奴知道了。
“我问过父皇很多次,他只记得你是道岳大师的爱徒。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出宫数次,费尽周折去过大总持寺三次,竟从未遇见过你。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道岳大师要去西京,在这里守了三天……”高阳说到这里,看见他眼中那个满脸期盼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些年她在外人面前早没了孩子气的稚嫩,可因为对方是他,她还是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可曾打听过我?”
他抿了抿唇,开口却是委婉的敷衍:“贫僧既入空门,便不问红尘事,自然……”
“那我便告诉你,一别多年我过得如何。”高阳打断他的话,目光自始至终不愿离开他,“当日父皇龙颜大怒,要将那两个奴才杖杀了,我却求情留住了他们的性命。父皇只当我心地纯善,却不知我只是不想那两个常年欺我年幼无倚的狗奴才死得太过轻松。”
“祸兮福所倚,贫僧听闻,自那件事之后,皇上对您另眼相看,怜宠有加……”
“那又如何?”高阳冷冷一笑,“不过让我愈发明白,这一切光鲜背后,都是你在危难之时的舍身相救换来的。否则,我如今可能只是兴庆殿那口荒凉古井里的一具枯骨。”
辩机哑然,望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悲悯,高阳却似被他这眼神刺痛一般,声音愈发冷硬起来:“贞观十年初冬,父皇最疼爱的汝南公主病逝,可是那之后,父皇对我的宠爱更盛从前。那些公主私下都在议论,说我母妃出身卑贱,我小小年纪便会谄媚君前,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好怕的?”
高阳嘴角上扬,眼底却似乎开出了冷冷的霜花:“贞观十二年夏天,当年那个想把我扔进井里的宫女,死在了掖庭宫。她患了极重的病,临死前我特意去看了她一次,她全身脓疮,求我看在她服侍我数年的情分上,给她一个痛快。她从床上翻下来,死死地扣着我的脚踝,哭着说她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轻慢我这个金枝玉叶,她求我原谅她。我让人剥光她的衣服,往她身上撒了一层白花花的盐巴……她的惨叫声,我至今都记得……”
“阿弥陀佛!”他蹙眉,低声诵着佛号,连捻了几颗佛珠。高阳面露恼意,抢过那串佛珠在手中把玩:“两个月前,巴陵公主的生辰诞上,娄御史家的一个小妾出尽了风头,那女人不仅生得狐媚,还仗着娄御史的宠爱,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说要说服娄御史将娄家小姐嫁给她兄长家的傻儿子,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摇头,却并未避开高阳趋近的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杀了她!”高阳一字一句,皓腕微扬,一根青葱一样的手指,从他的脖颈处斜下向胸膛划去,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有昙花一样幽幽的笑容自唇边绽开,“血溅了我一脸,热乎乎的,还有那些尖叫声,从我身边退开的人,像潮水一样,离我而去……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京城里,见了我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真喜欢我,一种……是真怕我!”
他握住高阳还在向下滑动的手:“这世上,善恶只是一念,殿下何苦造下杀业,徒增心结?”
高阳嘲讽般地眯起丹凤眼,挑衅般问他:“怎样,是否觉得当初救错了人?”
“人生在世,寿元几何,命途歧顺皆有定数。彼时贫僧既遇了殿下,便是命中注定要与殿下结一段因果,是善因还是恶果,都无从逃避,自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轻轻伸手将高阳手上那串佛珠为她戴正,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殿下既喜欢我这旧物,便留作纪念好了,正好可以为你消解煞气,只盼殿下今后好自为之!”
“我要成亲了!”高阳沉声宣布。
“那贫僧恭喜殿下,祝殿下今后,姻缘美满……”他躬身,却在看见高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紫色的血脉在肤下清晰可见时失了神,祝词也卡成了断句,只好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转头又冲一直躲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都不敢上前的房遗爱深深作揖,这才转身离去。
高阳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便抓起他的手,赫然可见他右手虎口那处已经浅淡了的牙印。
“你这一生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曾救过很多人?”
他老实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该如此。”
“那……怪不得你不在意我了!”高阳仰起头,“可我这一生,除了你,从未遇见一个人,那样毫无心机和理由地保护过我。这不公平啊,和尚,你甚至至今都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辩机!”他一板一眼地答着,却不愿正视她的脸,仿佛眼前这曾经在他怀中颤抖过的伶仃小人儿,如今已然炼成了三千寰宇传说中能慑心神,食骨肉的女妖。
“辩机?”高阳一时恍惚,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在下一秒踮起脚尖,在他颊边一吻。
他骇然退后两步,再也无力维持镇定,右手拼命去擦那块被亲过的地方。房遗爱也蹿了起来:“你……你怎么能亲他!他……他是个和尚,而且……而且你……你现在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房遗爱气急败坏,显是真的恼了。
可高阳的笑声“咯咯咯”地响彻长街,是十四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开怀大笑。